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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天步曲-第6部分

小说: 天步曲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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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他辗转无法成眠,内心愈想愈气愤。

考试不能考好,只能故意考个次等?这是闻所未闻之事!也只有这种君主昏庸、贼臣乱政的时代才会荒唐至此。

人人满嘴孔孟,为何世道竟会日益沉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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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一甲出炉,红榜上记着……状元傅承瑞,榜眼童大祥,探花陈衡。

茉儿坐在妆台前,玛瑙玉梳旁是那张红笺纸。她愁眉不展已有一炷香了,内心一直无法释怀。

怎么会这样呢?上头没有她期盼的名字,那日夜思念的人,到底有没有进京赶考呢?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两人也没有正面的承诺,但他不是说不会辜负她吗?就冲着这一句话,在回京的半年里,她每每拈香祈愿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祝福的也是他。

像失了魂一般,天步楼那短暂的相聚,占满她整个心田,让相思的种子也慢慢成长茁壮。

任子峻,你到底是中或没中呢?

“小姐,时辰到了,我们也该走了。”小青走到她的身旁催促道,“哎呀!老夫人给你那么多首饰挑选,你怎么一个都没戴上呢?”

铺着软黄绸的漆盘上放着各色的镯钏、金花、耳坠、头箍、戒指……金光闪闪的,好不美丽。

“我都不要,拿下去吧!”茉儿摇头说。

小青无奈的端着金盘走开。

茉儿朝镜子弄齐发鬓,眼微一偏,看见小青私下在动手脚。

“小青!”她站起来,厉声问:“你又拿什么了?”

小青吓了一大跳,满脸通红的取出口袋里的一支金折丝小钗,紧张的跪下来说:“小青该死,我……我一时之间又忘了,就顺手……请小姐别罚我……”

茉儿叹一口气。自从淳化的驿站事件后,她的心眼像突然开很多,人也长大不少;回到家后,以前从没注意到的事,都自然而然的传入她的耳目。

严家的奴仆确实刁蛮,即使她身边的丫环、老妈子,只要有机会,衣裳、珠宝、香料……等束西,就一一往家里搬。

她第一次抓到小青时,小青还哭着说:“严府人人都这样嘛!反正老爷有钱,咱们下人贪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的行为不只是贪,还是窃盗!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在我的院子里就不许。”茉儿又说:“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说,年节时我也会有厚赏,是你们的就会有,但不许偷!”

大家私下传着,说她变了,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无知的娇娇女,她现在厉害到背后都彷佛长了眼睛,谁的手不干净,绝逃不了她的责罚。

可是,多年来的积习难改,连小青都忍不住触犯了好几次,这一次,茉儿不愿再心软了,“这是第五次了,罚你下个月的俸。”

小青脸一白。她铁定又要挨父亲的骂了。唉~~在小姐这儿捞不到好处,只有往别的地方多挖一点了。

茉儿披上彩锦背心,由侍女提着灯笼来到大院前厅。贴身丫环她只让小萍跟着。小萍是她由江南带回来的,不会扣索钱财,心地实在,也是她目前稍能信任的人。

今夜,严府宴请新科进士,包括最风光的一甲前三名,茉儿必须在他们三人之中,选出自己最中意的郎君。

她的步伐有一种对命运不愿服从的沉重。

为了这场盛宴,严府早已张灯结彩,大大的红布幡上写着状元、榜眼和探花的大名。他们穿著御赐的袍服和礼帽,骑着御赐的马上息气风发地游行北京城,受群众的景仰。

更幸运的,他们之中有一人即将成为严府的东床怏婿,女主角还是有名的云里观音,富贵美人都兼得,十足的欢喜跃龙门。

热闹的筵席上,各大官员和新科进士谈笑不断、把酒言欢,谁都没注意到,在几座连着的大理石屏风后,有严家的女眷正透过镶嵌着树石花卉的缝隙,对这些年轻新贵评头论足着。

严老夫人欧阳氏躺在白玉软榻上,脸色不是很好,茉儿轻捶她的腿说:“奶奶,您不该服那些丹药的。”

“有什么法子呢?你爷爷上回丹毒引发的痔疾还在流血,我得代他吃呀!”欧阳氏忍着全身的痒说。

“您和爷爷年纪都大了,实在不宜试那些药。”茉儿仍是不赞同。

“傻孩子,吃对了可是长生不老呀!”欧阳氏笑笑说:“何况这都是皇上恩赐的,皇上要我们替他试药,他也只相信你爷爷,而皇上是一国之君,我们做臣民的就要为他尽忠。就是因为你爷爷全心护主的心,才会长久得宠信而不衰,严家的富贵也是得来不易的。”

这些话,茉儿以前绝对会当作耳边风,但现在却都牢记在心底。

“茉儿,来瞧瞧!那个传状元可是一表人才哩!”

一干众女眷纷纷喊她,包括父亲的妻妾和两位嫂嫂。

“快去看呀!”欧阳氏推推孙女儿说:“当年你姊姊严莺也是这么挑中你姊夫的。”

结果,姊夫不如想象中的有才有德,常一副窝囊相,男人气魄不够,令姊姊气愤不平,最终,两人反而成了怨偶。

她期盼中的恩爱夫妻,绝不是如此的,她觉得两人应该是心意相通、款款深情、只羡鸳鸯不羡仙,就宛如……

她的心飞到天步楼,任子峻的温柔笑语彷佛仍飘散在耳畔。

“茉儿,快来,你是今天的主儿呢!”大嫂拉她的手,往一朵花心的洞向外看,“那个坐在爷爷右下首的,就是你的状元郎,再下去的是榜眼郎和探花郎。你中意哪个?看起来都很年轻英俊,妹妹好福气呀!!”

再年轻英俊也都是陌生人,走不进她已被填满的心里。

茉儿不想再看第二眼,却被二嫂硬挤着脱不开身。

她正要生气时,眸子一转,在离核心的另一角,一张熟悉的脸蓦地映入眼帘,那不是梦里寻他千百次的任子峻吗?

他穿著二甲庶吉士的仕服,脸上毫无笑容,写尽失意,是没中状元,有怀才不遇之叹吗?瞧着他那个样子,真让茉儿心疼,直想过去对他说:“不要难过,我才不管什么状元郎,我就选你!只要你成了严家女婿,这儿没有人会胜过你,最显贵的也将是你,我不会看错人的。”

茉儿找到意中人后,心情顿时大好,脸蛋也散发出美丽的光彩。

这时,任职于锦衣卫的大哥严鹄走进来问:“如何?此科的士子,都没让妹妹失望吧?”

“看她的表情,像偷吃了蜜般喜孜孜的,八成是心意已定了。”欧阳氏说。

“让我猜猜,”严鹄想了想,说:“那一定是咱们才高八斗的傅状元罗!”

茉儿摇摇头。

大家一愣,接着又猜童榜眼和陈探花,但都得到否定的答案。

严鹄不耐烦的说:“你是在胡闹吗?不是他们三人,到底是谁?”

茉儿不能明言淳化的一段奇遇及心有所属,只叫大哥到洞前,指着说:“在左边的第三根石柱旁,那戴着青纱帽的男子,全场就数他最正襟危坐,别人狂欢他冷静,妹妹看他最具将相之貌,必是国家楝梁。”

“嗯!若没看错,他是礼部任侍郎的儿子,为人向来狂傲。”严鹄皱着眉说:“但他仅仅是二甲进士呀!”

“我才不管什么一甲、二甲,反正我就是看他顺眼!”茉儿虽脸红心跳,但仍坚持地说。

欧阳氏被众人搀扶着,由里向外看。子峻是在场唯一满怀委屈的人,神色难免郁郁寡欢;但看在欧阳氏的眼里,那是沉稳内敛的表示,比起来,连最看好的傅状元,都显得轻浮了。

“茉儿还真有眼光。”欧阳氏笑着说。

有了老夫人这句话,茉儿如吃了定心丸,人一欢喜,就忘了形地说:“奶奶,他真的很与众不同,对不对?”

“你这丫头,羞不羞呀?”欧阳氏调侃道。

几个女眷全围着茉儿取笑,害她想再多看子峻一眼都没有勇气,只有把在厅堂上那孤傲不群的他默默地放入记忆中,和天步楼潇洒自在的他合在一起,成为甜蜜的萦回。

严鹄脑袋一转。对了!这家伙还是次辅徐阶的外甥,其实家世并不比傅状元差,茉儿若喜欢,也不失为一段好联姻,只是不知道……

“不知这位公子是否有妻室了?”有人突然说出严鹄心里的疑问。

茉儿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这想法太可怕了,长久以来,都未曾进入她的心思。不!任子峻一定不曾婚配,若他有妻子,绝对不会与她在天步楼倾心相谈,并牵扯出淡淡情丝,引得她半载的期待与思念……

她相信他,并且相信自己,老天爷不会这样捉弄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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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如此高远,青草在春雨洒过后猛地抽长。子峻夹跨着肥马,劲蹄踏地的往前直冲,想冲向天边,一洗心中那累积的怨气。

严嵩贼,误我国家、误我前程!

鞭一扬、马一跃,他几乎被摔落地。在大转一圈后,看见他的朋友,也是今科武进士的郭谏臣一路奔来。

两匹马相遇,郭谏臣勒住缰绳说:“这畜牲也是有灵性的,你拿它出气,它也会抗议。”

“不错,连畜牲也不想被当作奸臣。”子峻冷笑道。

他们沿着京畿外的荒林走着,子峻对着空旷的林子说:“这里曾是元朝的大都,是辉煌的大汗之城,所有的盖世武功,终究灰飞烟灭,我又何必挂念这小小的名利呢?”

“名利虽要看开,但想想,傅承瑞、童大祥和陈衡的才学都不如你,却因严嵩喜欢,皆能荣登金榜。明白的人,心里如何能平呢?”郭谏臣叹口气说。

“算了!有严嵩当朝,我甚至连这庶吉士也不要了,或奇Qisuu。сom书许独自去云游四海还快乐些。”子峻不禁仰天长啸,“屈之折之,百岁莫赎;不屈不折,云飞九霄!”

“好个不屈不折!干脆我也丢掉这武进士的头衔,和你游天下去!”郭谏臣豪爽的说。

他们尽情的说着,对着逝去的大元朝抒发心中郁积的垒块!

远远地烟尘滚滚,尚未走近,就看出是任良。子峻心中一紧。又有什么事了吗?

任良没下马,直接就说:“少爷,快回家吧!舅老爷到府里来了,好象很急的样子。”

舅舅亲访,可见事态严重,难道他写差试卷还不够吗?

子峻二话不说,立刻策马驰骋回京城。

徐阶的软轿已停在中庭,商议地点不在大厅,而是在任传周的书房,表示事情极为机密。

这一回,不但徐阶和任传周在,还有任夫人徐氏。

子峻仍依礼拜见,但渗着汗水的脸已布满焦虑。

“子峻。”徐阶的面色比以往都凝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似乎祸事临头,躲也躲不过了……”

看徐阶讲不下去,任传周便接着说:“严家晚宴那日,待嫁的严小姐,状元、榜眼、探花全看不上,偏偏就挑中你。严阁老今早在西苑已正式向你舅舅提亲,有意结这门亲事。”

对子峻来说,这无异是青天霹雳!为了躲严小姐,他委屈的不夺一甲,结果,将一甲拱手让人后,仍避不开严家小姐的纠缠。他前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竟成雪上加霜的双输局面?

“不!我绝对不同意!即使要杀头,我也不会当严家的女婿,士可杀、不可辱,要我与好臣攀亲做戚,我宁可死!”子峻咬着牙说。

“别恼成这样。”徐氏看他刚骑马回来;又气急攻心,忙安抚道:“我们大家也都不同意,严家小姐的霸道是出了名的,我们任家哪伺候得起?方才你舅舅也想了几个办法,其中一个就是你快找家姑娘纳采成亲,到时木已成舟,严家也莫可奈何了。”

“真要这么做?不能直接回拒吗?”子峻皱着眉问。

“拒绝严合老?”徐阶无奈的摇摇头,“他那人心眼儿多,又歹毒,要是惹恼了他,可是仅有家破人亡一条路啊!”

子峻很清楚,尽管心中有恨,也不敢吭声。

“现在问题是有哪家姑娘肯临危下嫁,救我们任家呢?”任传周为难的说。

这可真难了!这时局,有谁会拿着头去和严家抢女婿呢?所以,此事务必得快,要在消息尚未放出前迅速行动。

他们第一个便想到吏部左侍郎高瑜的女儿高幼梅。

任高两家原在两年前走过媒婆,当时幼梅十五岁,若非子峻的祖母去世,媳妇说不定早就娶过门,也就不会有今天这场灾祸了。

事不宜迟,当天,任家父子连夜避人耳目的偷偷来到高府。

两方辟室会谈,高瑜一知他们来意,立刻白着脸说:“不、不!严合老选中令郎为孙女婿,已在六部传开,我有胆也不敢和他争呀!”

“这也不是争,我们两家早就谈过婚事,只是一延再延,想等小儿取得功名。”任传周恳求地说:“只要我说小儿和令媛已有煤聘,高兄不予否认,就算是我任家的救命恩人了,我任家几十口人都感激涕零呀!”

“任兄,我们是同科出身,情同兄弟,照说没有袖手旁观之理,可对方是严府,你也明白,我真是怕啊!实在不知要如何帮你……”高瑜长长的叹口气。

“高兄,不过是借你一句话。小犬虽不才,但也相貌堂堂,以前也是高兄夸过多次的,你忍心让他落入严家之手吗?”任传周又说。

“我是很喜欢子峻,作梦也想要他当女婿,但……这好为难……”高瑜仍是犹豫。

任传周忽然拉着儿子,扑通跪下,“请高兄救我们全家的命吧!”

“高世伯,子峻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句话了!”子峻被父亲的举动吓到,也不得不开口。

烛光跳动中,一人站着,两人跪着,这场面好荒谬,令子峻心中的屈辱又更深一层。曾几何时,他这松江府才子连娶个妻子都要双膝下跪,贬抑自尊的求人怜悯?

此刻,他真想拂袖而去,管他风、管他雨、管他严嵩的气焰高过天,他根本不想娶严家小姐或高家姑娘,大不了,和尚庙也能纳人,不是吗?

他正要扶父亲站起,放弃这苦苦哀求,高瑜忽然点头说:“好吧!我向来爱子峻的才,为了他,我就赌了,我们两家从此休戚与共、祸福相依。”

“高兄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任传周激动地说。

子峻的感谢却说得极为勉强,他一向心性高傲,但打击一直来,逼他不得不折辱自尊,此刻,功名及妻子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噩梦。

这些委屈,让他失去了豁达,恨意只有愈来愈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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