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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人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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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我在不自觉地陪他走,跟我说,他认得路。
我说:走嘛。我领着他。已在环城路的林荫带中。他不知我想往哪走。我站下等他,肩膀轻轻擦着他的臂。我说我和宋峻常到这里来,半夜来。
他说:哦。
就像给捅疼了某处那样“哦”一声。
他忽然拉住我胳膊,说:你回去吧。要不你一个人走那么一大截黑路,我不放心。
我看着他,让他看我的成熟。它已近尾声。让他看见曾在瓜田险些开始的,已来不及开始。心里的就永远在心里了。我说:贺叔叔,其实啊我从没真把你当叔叔。
你把我当谁?他笑,为我的青春送行。
我笑。当父亲、干爹。谁让你在瓜棚那时不收留咱们,把咱们押送上火车!咱们举目无亲的。我口齿不清地慎道。肩膀擦着手臂。他的手臂挎在多年前解除的武器上。
他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说:噢,你看不出来呀?我又笑:我想在瓜棚和你过下去。
从六岁到二十四岁,他从来都是和我在同一个时刻看到辈分间,伦常间有那么个空子可钻。不论亲和仇、是和非怎样变,那一点是不变的。它是永恒。它是任何快乐不能抵偿的快乐。十八岁那个流放的夏夜,他明白一切都现成。
他忽然间:听你爸爸说,你要和那个小伙子结婚?
我说:已经结啦。
他吃一惊,什么时候结的?
我没精神地笑笑,三个月以前啊。不就领一张红纸吗?你要不要看那张红纸?
他说:你爸爸都没告诉我!
我说:他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他在一种大震动中:你这孩子!你父母知道了不伤心吗?一辈子的事,咋能这么草率!
只是一张许可证。方便一些。就在这树林里,不知什么时候冒出儿个捉奸的,有一张红纸,他们就不麻烦我们了。我用那种玩油了的口气,告诉他。
更大的震动。他听见我说,就在这树林里。那份方便就在这里。他同时向往和嫌恶:青春多么贱。遥远遥远的,他也有过一个树林子或高粱地,那女子也毫不还价,尽他拿走,也同我一样慷慨。因为太阔绰的青春大可不必抬高价格。那女子在三十年后变得无比吝啬。女区委书记铁灰的外衣,最后的青春在厚厚却失形的胸脯上,那么昂贵,绝不许触碰。“方便”在他脑中过来过去,不肯沉杳。
流放时的方便,那个圆乎乎的村姑,那饿不瘪饿不黄的酮体,随处供给他。一样的夜色和枝叶墨绿的窸窣。忽然他懂了我说的“方便”那晦涩含意。
我说:结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你们这辈人以为它大不了。
他呻吟了一句:你这孩子。他看着我,摇头苦笑,你父母肯定会伤心。贺叔叔都伤心——这么大的事瞒着我。
我笑:贺叔叔伤心吗?
他不作声了,向前走。路过一些树枝深层里正方便的青春身影。他已忘了,有这样一种方便。他加快脚步,要从这树林的天罗地网脱身。回身粗粗对我说:小伙子,别送了。
我瞬间走到他面前。像在一分钟的火车站上,在火车“呼哧呼哧”急喘的催促中,我与他谁也碰不着谁却都感觉到实质上的依偎。两个身体隔着一尺半的间距合而为一,体温、气息、神志,交融一处,缠绵厮磨。最高的快感不需那些手续。亲吻不需要嘴唇。
眼泪从我脸上滚下来。我说:贺叔叔,我爸爸对我说过:你比他有才华,写得比他好。我爸爸说别人都看不出这点,他是识货的。你不知道我爸爸对你……为你,他心里有多苦。
他看着我,听着。他知道今晚他对我爸爸讲的那番话会是什么后果。破裂已彻底完成。他忽然托起我的脸,用他大而粗糙的九根手指。我的六岁、八岁、十一岁都托在他手里。他为我抹一把泪。只能这样了,只能这样爱和占有。只能这样正视破裂,才能和我爸爸把情分维护下去。
只能这样。
有一点点混乱?
你好客气。我都能在镜子里看见我两眼里的大片混乱。我不知怎么接受他,舒茨。他忽然提出把他的名字从我们合著的书上拿下去,他说这样对我有利。然后他说,他妻子同意和他正式分居,意思是我和他的同居要抓紧时间筹备。要去找个单卧室的体面公寓,不能像我日前住的“塑料房”,(他叫一切简易轻便材料成批建成的楼房“塑料房。)他说他和我可以有个半公开的关系;我只需在他有客人来的时候消失一下。“半公开”还包括去一趟夏威夷,每周一同看一回电影。做爱三次到四次,我煮三顿晚餐他煮另外三顿。还包括:让全世界明白我们在相爱但不冒犯公德亦不蔑视法律。
不知道。如果知道就没有眼里这些混乱了。
可能。
很可能是一个好的前景。
我说过。我现在还对你说,从四月十六号游船的那个下午,具体些是从他当众抱起我的时刻,我开始爱他。开始关心他每天的三明治是否营养充足;开始发现他的鼻梁多挺直正派,他灰眼睛里有罗素和培根,亦有街头那孤傲乞赏的老乐师。我开始发现他一天天好起来的形容,他一天天多起来的优点。开始在一瞥两瞥的扫视中,蓦然看出他原来有那样苍劲清晰的侧影。我知道他会来的晚上,期盼是突突心跳,是一身细汗。一切都出现在四月十六号之后。湖水暖起来了,我同他无言地走走,他胆怯似的,好小心地拉拉我的手。一阵惨淡的幸福。
你看,我混乱吧?
从他灰眼睛中,我还看见了我爸爸。
没有。不过他有点猜疑。那天他看见我桌上没来得及藏起的两封信。是我求职的两个大学的谢绝信。
什么也没问。
我在替他缝外套口袋被撕裂的豁口。他从来不愿讲他妻子。他不想让我在他分居的决定和这扯裂的衣袋之间产生联想。温存一生的妻子只不过想挽留,只不过动了武来挽留。他绝不愿讲她绝望的,歇斯底里的挽留。
我们习惯开着电视,管它在说什么。我请他把外套穿上,看看缝补是不是服贴。他突然来一句:那次面试成功吗?
我全无提防,真就不懂他的话。我说:什么面试?
他说:你上个星期前不是去加州面试吗?
我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去面试?
他反问:成功吗?
我尽量地笑,说,你问航空公司去吧。不是从那儿打听出有名东方女性旅客去加州戴维斯大学面试吗?
他孩子一样看着我。皱纹多妙啊,你没注意到吗——老人的皱纹是先于他的面孔生发表情,面孔没恼皱纹早己恼了,反之,笑也是皱纹先于五官快乐起来。条条皱纹都表达着他孩子般的委屈:难道我不值得你这一点信任吗?
你蹑手蹑足地远行到千里之外,蹑手蹑足在我身边向五百多个大学发求救信号。他什么也没责怪,皱纹已表达得很清楚:他不懂为什么我一直在搞鬼要离开这所学校这个城市。
我满意自己的针脚,缝补是完美的。我笑笑,说他妻子也会满意这缝补。会觉得两个女人的明暗搭档还不错。
我把四十五岁的妩媚全凑足了,继续嗔笑:我今天把这领口撕烂再由她去缝补,这样就对称了你说对吧?
他说:你的非母语己经可以像你的母语一祥婉转地伤害我了。他微笑不减,皱纹在申诉痛苦。
大概是想摆脱恩典。大概想摆脱恩典之本身所含的讹诈和奴役。
是奴役。
是对于任何易感之心的奴役。对于良知。等一等。还有就是对于奴性。
不仅仅是要摆脱舒茨。实质上,我对他很不舍。我说过:许多年后,我会常常坐在他墓前:轻轻的一阵遗憾。
遗憾是那种轻轻的心痛……我不愿离开他。但我要摆脱。
不很清楚。但我必须摆脱它。
我要做个正常的人。
正常的人,之于我,是除却我父亲播种在我身心中的一切:易感、良知、奴性。
也许。我原来要摆脱的就是我父亲。 
 
 第13章 
 
 


我父亲用那一记耳光来摆脱自己。不惜破坏自己人格的和谐。那个意外的卑鄙举动,那个叛徒之举,实际上是他在挣脱白已。他从来没明白这点,用了这么多年来为此举动思索反省。
对他说:舒茨,给我一次机会,我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他知道有一个伤痛,却又不知伤在何处。其实并不只我一个人。假如他爱的是另一个和我年龄相仿,来自社会主义中国的女子,他都会感到她那无法探知的伤痛。我们的整个存在就是那无所不在的伤。因此那伤并不存在。我在自我矛盾,我知道。非母语,自相矛盾以致含混不清,都得到了原谅,我总在你脸上看到你的原谅。你的不惊讶,你的眼睛有时像圣像的眼睛那样不惊讶,司空见惯。
其实语言从来没有准确过。语言的含混使南希和克林顿,使律师们不失业。
我可以躲在我的英语用词不当的后面,对舒茨说:那个开头开得不好。我们那个开头。在你的大办公桌上。
你把权力、利害全压上来。如此开头怎么行?你算计好了,酒埋伏已久。
他?把它的杀伤力归结到我非母语的偏差上。他不计较我用词过猛。一向原谅,像你。
他说:好吧,就算开头不尽完美。但我们现在在深深相爱,不是吗?
我说,是。
他说他为我已断了一切后路。他说许多好事的开头都不够美好。
哪止“不够美好”?不是量,是质。是本质的不好。
你在占一个急于求职的四十五岁的女博士生的便宜。本质是性骚扰。
他还是坚持原谅我,笑,皱纹划出痛苦。他总说他喜欢我说英文时的幼稚可笑。一个没头没脑地呷呷的孩童。
语言的稚气使我身上幻化出一个年轻许多的我。那个假象使他信以为真,他甘心信以为真。因此他在享受一份假象的青春同时必须原谅。他把我语言中的无轻无重,过分直接都当成那幼稚的整体,他无法剔除其中一部分不善和不逊,那些刺痛他和令他无法下咽的。
他笑笑说:注意你的用词。
我笑笑说:你觉得是修辞问题吗?
他说:想想一辈子要听你这样不知轻重的话,真无望。他让我明白他那父辈的宽厚之爱,他的皱纹告诉我别的什么。它们在告诉我:我也在敲诈。
让我们别谈这个了。他可怜地说。拥抱和拥抱的一切后果使进了死胡同的谈话歇在那里。我在他第二次上来时感到自己不是那么好挣脱的。我爸爸在四十五年前通过我妈妈给予我的这个“我”,可不那么容易挣破,逃离。无法停止做“我”,无法破除我爸爸,我祖父的给予。那奴性。那廉价的感恩之心,一文不值的永久忏悔。
那不也是个好的开头,贺叔叔和我爸爸。
……让我喝口水。我过分缺逻辑吗?
突然忘了我想说什么。核心,失散了。
我是说过。我从四月的游艇上开始了爱情,回避去看那开头。我认真地告诉了他一次:我爱他。这三字只有第一次讲是认真的。他没听过我讲第二次。
抱住刚刚讲了“我爱你”的四十五岁女人。紧紧抱住她的誓言。然后,他降低下去。我发现这白发苍苍的男子跪下了。
有一点美丽。有一点恐怖。这个跪下的白发人。
我发现我流泪和微微窒息。
还是很混乱吗?只是有一点儿?
我在想我爸爸写作的样儿。你已知道那次破裂。我送贺叔叔,一直送。我让他看到我们青年男女的天地。是的,我要刺痛他让他知道我是垂手可得只要他年轻二十岁。我明白我爸爸在破裂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后他会干什么。他会更卖命的去写。果不其然。我就在舒茨奋力待续的时候,想到我爸爸卖命写作的模样儿。他在运力,一再延长时限以证实他的年轻壮健。我因而有闲暇去想;树林送别之后。
第二天我起床时看见我爸爸已将自已塑在桌前了。我去两扇书架后问早安。他心情不坏,稀疏的卷发中缭绕着青烟,烟灰缸满得要溢出来。他真的感觉满好,因为他从凌晨就开始工作,已在早晨到来时卸下了一点儿疚愧。经贺叔叔提醒,他明白债务还到一半就撂下是等于不还,利息只会一日日涨上去。
是的,是贺叔叔让我爸爸明白:那一记耳光是有记载的,在他们彼此内心,在成千上万人的目睹耳闻中。他让我爸爸明白:他的骄傲和荣誉可以被灭除,可以被贬为零,但不可以承载我爸爸那只巴掌。
他的胸襟原不宽大。他表现得逼真而已。或许那般宽大的胸襟只不过是他的善意向往。真心宽容和超脱的他,是我在瓜棚金黄色灯火中看见的那个清瘦俊气的中年农夫。那是他的还原,满是人情味和快乐。还有丰富的情感常识。多自然和谐,与我或那暗中存在的村姑促膝坐在田畔上。
我问我爸爸:要替他写下去吗?
我爸爸说:是合作。不是“替”他写。我爸爸可不想当着我这个晚辈认那笔账。
我笑笑,合作呀。得多少年!
我爸爸看看我被一夜杂梦所染的苍白面色。他伸出带墨迹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明白极了,从六岁到二十四岁,所有的根梢末节都在她女儿的眼里、心里。所有的裁判。
我再是苍白一笑,说:爸爸,就是别太累了。
他已开始昏花的眼睛有那么多感激。他感激我从不点破什么。不像我母亲,在贺叔叔走后大声讲给我爸爸听同时讲给左邻右舍听;他还要怎祥啊?谁欠谁他搞清楚了吗?!打他一耳光怎么了?他剥削你那么多年,剥削你那么多才华心血、不抵那一耳光?!你还剩几年给你自己?
你自己的长篇短篇呢?这生这世还有时间写吗?有什么了不起—当上人大代表了,更好了,以后一个字不用写照样挂着名作家的牌子!你怕他什么?不就扇了他一个大嘴巴吗?大不了叫他扇你一下。然后你可以向全世界宣布,贺一骑的书上连一个逗号都不是他写的!他在政治上拉拢你,就为了能一辈子收买你,压榨你!我们是社会主义,作兴这样拿人当牛使吗?!
我爸爸起初还听,渐渐不听;渐渐不听也听进去不少,于是抓起烟缸扔出去。他本没有靶子,却准准砸在我妈妈的小腿上。我妈妈倒在地上,我和我爸爸去扶她,她开始哭她自己栖牲在我爸爸身上的一生。开始哭出另外一种嗓音,那样开怀的大悲大怒,我们从不认识。
从此我妈妈一见我爸爸撤入他的“书斋”就冒出那个嗓音来。让我意识到她是如何为她不幸的丈夫四面八方抵挡和出击了那么多年。从八面玲珑的小巧,从纤细地在贺书记面前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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