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文集-第2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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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为本是大俗之人,回忆往昔日子,总会想到胡秉宸本应承担、却没有承担的责任。
如今进入和平时期,胡秉宸本应做些什么来挽回形象,事实却并非如此。
所以当胡秉宸对她说“星期一、星期四可以尽情给我打电话,白帆不在家,去学手风琴了,此外时间,不要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早巳卸任的过河卒子吴为,还能服从命令听指挥吗?
胡秉宸也早已忘记,当年在医院,每天到医院的玫瑰园为吴为选花时许下的愿,因为当时那些花既不能摘也不能送,只能每天选好放在心里,心想,算是他欠吴为的一种花债,早晚要还。还有吴为为他付出的、大大小小的债……将来都要偿还吴为。
忘记倒也无妨,问题是胡秉宸反倒向吴为算起账来:
他们终于可以公开露面的那一天,胡秉宸在商店看中一款衣裙,对吴为说:“你得给芙蓉买下这件连衣裙,还要亲手送给她,以表示你对她的感谢。因为她多次帮我开导白帆同意离婚,现在婚离成了,毕竟是她自己的母亲,对我们的关系心理上非常难以接受。”
这足以说明,胡秉宸很知道人间烟火,然而在长达多年的离婚案中,他却将吴为和她的朋友们,使得那么狠。
在这之前,吴为并没有和胡秉宸算账的意识,胡秉宸这一算,倒让她觉得胡秉宸没有良心。
难道禅月没有帮助过胡秉宸吗?他远在上海几年,担心白帆设下坐探偷窃他的信,不敢将信直接寄到吴为家中,只好寄给禅月,请禅月转交。有时一天一封,有时一天两封,掸月只要收到,马上从学校赶回送交吴为,风雨无阻,直到他从上海返回北京。难道茹风没有帮助过他们?茹风的帮助无人可以比拟。还有茹风的父母和史峤。
可以说没有茹风,没有他们,也就没有胡秉宸和吴为的今天。
佟小雷呢,不是也背叛了自己父亲,将情报及时通告吴为,也就是通告他们,吴为才能在这场战争中变被动为主动?
胡秉宸对茹风及茹风的父母,对史峤,对佟小雷,对禅月,说过半句感谢话吗?
吴为说:“我给芙蓉买些什么不是为了交换,是因为对她的喜爱,也因为她是你的女儿,何必一定亲自交给她?这样一来,是不是把我们的关系物质化了?还是由你交给她吧。”
“她有这种心态理所当然。”
“那么你也同样存在这样的心态吧?”
“也是理所当然。”
“如此这般,我们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茹风则说:“相处一段再说。巴,你这一生太苦了,我总希望你能有个好的归宿,若你自己不认为是好,又何必再去自讨苦吃,我父亲和史峤伯伯都很为你担心。胡秉宸有他的苦闷,他那些个老战友在“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后,没有几个再和他交往,他哪儿能适应这个情况?”
可是茹风马上也要离开中国,吴为再也无法依赖这个为她包打天下的朋友了。
没想到取得自由后,吴为与胡秉宸的约会越来越少。
胡秉宸惊慌悲愤,吴为怎么能这样伤害如他这样一个真诚的人,特别在经过这一切之后?!
一生少有失去信心的胡秉宸,现在却对吴为说:“多少年来你从不吝惜地支持我,现在好像变了。我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在如此巨大的磨难后,如果情况有变,只要是个人,再不可能正常生活下去。我有权说什么呢?告诉我,我有权。告诉我,你不会变。”
然而吴为对他们未来的生活充满恐惧,毫无把握,“不论多大的社会压力,大部分人都可以超越,都有勇气为此付出代价,却不一定能超越自己。对我们来说,外部阻力虽已消失,然而我们可能会面临更大的障碍——我们自身的障碍。”精明的胡秉宸,不明白何为“自身的障碍”。
吴为说得不够清楚吗?
想想胡秉宸如何与她算账!略去账目上的花拳绣腿,要命的是账面后头,得以使其坚挺的黄金储备。
也以为障碍都在吴为那边。
可不是吗,他能给吴为什么?他已经耽误了吴为最好的年华,他能否重新建立起富有生机的生活?
而吴为有着丰富活跃的前途,极有价值的创作生活和社会生活,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包袱?虽然下意识里他一直不肯承认这一点。
好不容易约在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胡秉宸拣了棵树下的一张椅子坐下。真是好眼力,那棵树的暗影,将他们罩子个严严实实。
大而低垂的月亮没有一点光晕,直面突兀,如悬挂在树枝上的一张烤饼;或被腌制、烹煮过,且因烹煮时间过长,满锅不清不楚。
吴为那张脸,更是缺乏营养的一片惨白、灰白,想来叶莲子和禅月也该如是。
说起他们的婚期,胡秉宸说:“定个日子吧,别老拖着了。”
吴为说:“我们不结婚,同居行不行?”
一丝丝的思考空隙也不曾留,胡秉宸破口就骂:“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把我搞到这种地步又不想干了!真是水性杨花……”
胡秉宸哪里知道,比水性杨花更可怕!
诚如茹风预言的那样,那个曾无穷爱他的女人,已被插手胡秉宸事件的那些人,更还有胡秉宸自己,杀死了。
而胡秉宸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话。
这才真让吴为悲哀。看看胡秉宸那张气得变形的脸,奇怪那个总能把持自己,成熟、自信、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一无所有,没地位、没钱、没房子、没家具、没汽车,就不干了?原来你那些海枯石烂的誓言都是冲着那些东西去的!”想来胡秉宸根本不了解吴为,尽管她喜欢陷入爱情,喜欢爱人也喜欢被人爱,甚至偷人养私生子,可对母亲、女儿、丈夫、朋友、情人,绝对忠诚,从来反对多头政治。不爱则已,一旦爱上,其他男人休想人眼。
这爱因而就具有亡命的性质,牺牲一切在所不辞,那是一息尚存奋斗不已的爱。
未来的世纪恐怕将不会再有这种爱了。吴为对待爱情的态度,可以说是二十世纪的绝唱,也是所有古典情结的一曲挽歌。
为退出舞台的二叶‘世纪,吴为将这个角色演到终结,她的任务非同小可。
当然,如果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后果也很可怕,她会二话不说,绝情而去。更可怕的是,她的“那么回事”的基准非常苛刻,这也就让她非常容易发现对方不是“那么回事”。
对待男人就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将叉齿中间那些算不得污垢的污垢擦了又擦。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已寥若晨星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时,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好比对韩木林偷查她晨尿的事,何至于那样大惊小怪,导致那样的恶果?真是害己又害人!
胡秉宸本已进入这个循环,可他沾了英雄迟暮的便宜。正所谓败也英雄迟暮,咸也英雄迟暮。
吴为很想对他说:“如果你现在还是部长,还有房子,有钱,有汽车,有家具;如果你还年富力强;如果没有那些整你,到现在还不死心等着看你笑话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我不愿意嫁给你!
早就一走了之了。”
要是为了汽车、房子、家具、地位、钱,吴为何不选择某国那位贵胄?比胡秉宸不是拥有更多的身外之物?不更是一个原汁原味的绅土?
谁让吴为那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既然还没发现胡秉宸不是“那么回事”,也就哪个男人都不能人目艮。
后来,他们离婚不到一个月,胡秉宸就与白帆复婚,有如迅雷不及掩耳。吴为知道他会这样做,却没想到这样快。猜想在远处也许容易忘记,至少短期内不能留在这个伤心地。是自我放逐也是逃情,吴为接受了这位贵胄那个延续了十多年的邀请。他请吴为自己决定,愿意在城市那处宫殿还是在别处驻留。
吴为最后同意到他的一处古堡住些日子。
当然知道多年来这男人一直还在留意她,善待她。如果没有胡秉宸,吴为会怎样回答他十多年前的那个请求?结果又会怎样?
谁知道呢。
怎样才能对他说明白,自己的一生已经过去?这样的人与胡秉宸不同,那样地自尊自爱,那样地不死缠烂打。直到那次在一家老饭店晚餐,吴为知道再不能拖延。那样的去处和晚餐,通常是求婚的最好场景,吴为真怕一不小心有人掏出一枚求婚戒指跪在脚下,如果说“不”,他的自尊(而不是爱情),怎么接受得了?她又怎能伤害这个一直善待她的男人?
借着一杯酒壮行,吴为抢先说道:“亲爱的,有个男人真是不错……可是,可是我不行了。”
“嗅……那真是,那真是太可惜了。”那样的人,甚至不能问出一个“我能知道为什么吗?”换做胡秉宸,就会把吴为逼向死角。
不如吴为问自答;“我们是老朋友了,请原谅我的粗鲁……我实在不愿哪个男人看到我的松皮……当然,我也……我也不愿意看到哪个男人的松皮。”
这就是一个平民女子与一个贵胄的不同。但在某些情况下,非得平民出面才好将事情绝断。
一到夜晚,古堡里便暗影憧憧,间或主人从远处某个房间打来一个电话,淡淡聊聊;如若主人远行,她就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古堡中。当然下面有佣人,有事可以呼叫,可她用不着。
晚饭前就让人将卧室的壁炉点燃。壁炉里的光影跳上四周的石壁,几百年前的潮气四处流窜。吴为常常靠近壁炉,将枝形烛台举放在壁炉前的小方台上,翻看胡秉宸旧日的情书,一时像是回到与胡秉宸热恋的日子。
还有哪个男人能像胡秉宸那样,把所有的爱情游戏演绎净尽?
不但随身带着胡秉宸热恋时写给她的几百封情书,还有他送给她的那些玫瑰,虽然已经千枯。
好像早有准备,当年她把胡秉宸送来的花,分期分批,分装在不同的信封里,每个信封上写着收到的日期和与花一同送来的情话。
也许胡秉宸是对的,分离如黑夜,覆盖了这个长达二十七年的爱情上的千疮百孔,只留下一份惨淡的凄美让人凭吊。
白日里便四处游荡,无处不是伤心的理由:天空太蓝,忽然而至的暴雨,从窗外流进屋里的云,喧哗的河水……那天梦见一只狗,引导着她在古堡里穿行,很熟悉的地形变成了迷宫。狗儿带她翻过一个又一个结构复杂的木制通道,最后一个通道实在太窄,她无论如何穿不过去,醒来之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哭得很是伤心。
想不到他们调子个个儿,声名狼藉的她倒是不能忘记,而不苟言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胡秉宸说放下就放下,说丢手就丢手了。真是伟丈夫!
最爱是森林。小路从林中穿过,老树的根部狰狞地暴露在人所不知的暗色中。如果不是那条从森林中穿过的小路,吴为永远不会知道树木经历过什么,只知道对着它们的华冠发出一声酸味的“哦!——”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在公众面前,只展露绰约的丰姿,而把与风、与雪、与雨、与火搏斗的残酷,深藏在根里。
走着、走着,云雾就过来了,罩了一身一脸,再看不见前面的路。
走着、走着,也会想,复婚的胡秉宸在做什么?在他们欢庆破镜重圆的宴会上吧?这个话题,足够他们庆祝一阵子的了。
远处山脚下时而有小火车通过,铁轨很窄,通常只有两三节车厢,车厢里座位很硬,间隔很窄,像美国老西部电影里的道具。人们也像西部牛仔那样,吊在两节车厢外面。一旦经过这里,车头就会发出哀伤之鸣,山谷便发出惨烈的回响。一早打开窗,飞云会从一个窗里滑进来,又从另一个窗里游出去,在窗玻璃上留下它们的湿痕,像一个人的吻。吴为冷不丁地想,该不是那些树吧?
湛蓝清澈的河,悬挂在另一面窗前,像要流进吴为的怀里,直直扑来,在河床的石头上,撞击出轰鸣,飞溅出万般姿态,再从古堡的脚下绕过,前流三四百米后,忽地平坦出一脉少女的温柔恬静。吴为站在窄窄的窗前,多少次想要跳下去与它合而为一,但是没有勇气。
她和胡秉宸的爱情,可不正是如此!
可是,吴为什么、什么都懒得说了。
希望这是因为她累了,而不是因为别的。真的,这些年她太累了,累得像是缩了水,背也驼了,眼也花了,她不该老得这么快。
只能一任胡秉宸十分流畅地骂去。
而且这样的辱骂并不能让她生气,真也让她恐怖。
胡秉宸的手指也突然拧上吴为的胳膊,非常之疼。
吴为没有躲闪那几个有力的手指,只是想,怎么胡秉宸和白帆都喜欢拧人?难道是胡家的传统?
而胡秉宸关于英国人的那些谈论呢?
“……英国人会像吉卜赛人那样用全部生命去爱,但如果对方不要他,他绝不会杀了她再去自杀(虽然我说过这样的话),而是为了爱她终身不娶。”太近了,太近了,胡秉宸再不是远看时的样子。
太远了,太远了,原来他们的距离如此之大。
吴为觉得自己真是恶贯满盈。
“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
若是一个文化人说“你要是不和我结婚我就自杀”,很可能是一时激动,过了这个时刻,也就不了了之。而对胡秉宸这种斩钉截铁的人,不可能是威胁,更不是闹着玩儿。
换了别人,即便胡秉宸真来这一手,可能会难受一阵子,别扭几天,过去之后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可对吴为这种较真儿的人不行,后半辈子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虽然胡秉宸这一手很快就会在吴为面前失效,可惜到目前为止,还是屡试不爽的法宝。人生的转折其实就是那么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