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梅问雪第一部-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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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沲南咳嗽了几声,既而慢慢道:“老朽时日无多,此生唯有一事,抱憾终身……”
他眼光重新落在那画轴之上:“苟且独活日久,而斯人早逝,这番,却终究能够黄泉一见……”
他淡然笑道:“往事不可追……老朽所求这一事,非名非利,也不过是,了却一桩心愿罢了……”
叶孤城道:“庄主请讲。”
楚沲南定定看着他,慢慢慢慢道:“故人曾言于老朽,历代白云城主人,皆葬于飞仙岛祖陵之中……”
叶孤城道:“然。”
楚沲南面色凝定:“既如此,老朽所求之事,便是向城主索要那上任白云城主人,叶胤邯骨殖!”
静。
室中一时间再无声响。楚沲南却似是毫不在意,只以手娑着那画上人像,微微笑道:“你曾说过誓死不见,如今,又如何?”
话毕,转目向着叶孤城,一字一字道:“城主,可愿遵昔年旧约否?!”
……
“……平生所愿,唯此而已……”
“……虽迟了许久,总也算见上一面……”
……
楚沲南自嘲一笑:“老朽无状,如何在后辈面前这般失丑……”他忽地面色庄凝,只道:“事关先人遗骨,岂可轻许他人,兹事重大,即便先前有诺,但城主应准与否,老朽仍不敢多言。”
叶孤城看着塌上老者一双已显浑浊的眼,终于道:“此事,我不可应。”
楚沲南似是早有所料,并无太多黯色,道:“老朽亦知强人所难……但,此刻老朽时日无多,他日身殁之后,不知城主可否允于故人棺旁,放置一把枯骨?”
叶孤城见他满面希冀,连身躯,都似已在微微颤抖,不由得心下感慨,但仍道:“我,不可应下庄主。”
楚沲南闻言,立时剧咳一阵,旁边楚凇扬忙给他抚背顺气,却被祖父推开。楚沲南面色惨然:“城主竟连此事也不肯允诺?”
叶孤略略敛眼,沉声道:“前时叶氏祖陵崩陷,其中种种,已永埋于地下。”
楚沲南乍听此言,面上瞬时之间再无颜色,许久,忽大笑起来:“好,好,倒是当真应了你那年的话来,竟真真誓死不见了!”
他又咳又笑,两手只紧紧攥住那画轴长剑,叶孤城见状,沉默一时,终于道:“家祖曾有言,若楚家他日果来求取一事,便将此物送予。”话毕,自怀中取出一物,一旁楚凇扬忙起身接过,呈与自家祖父
楚沲南急往掌内一看,但见一只青色的小小扁平玉盒正躺在手中。他一把掀开盒盖,却登时如遭雷击,定定地怔在当场……
一枚团龙吞珠圆佩托于黄绢之上,佩身隐隐现出一条长长裂痕,却是被人从中断开后,又重新细细粘好……
……那年有人临海而立,面容清峻,神色疏罔,掌中攥着一物,一字一句道:“人既已断,又何必留有此玉……”话毕,掌上一合,物我两分……
……
海船泊近,那人白衣黑发,再无多言,只道:“自此,誓死不见。”衣袂翻飞间,径自登船赴海,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日……
……
室中就这般静了许久。不知何时,但闻楚沲南声音响起:“白云城已践楚家所愿,自此,再不相欠……”语音抖索,面上,竟已是老泪纵横。
叶孤城自椅上起身,道:“既如此,搅扰多日,也应告辞。”
楚沲南稳一稳心神,良久,终于指着那玉白的长剑道:“此乃故人随身之物……老朽已留置多年,此时……城主,且持去罢。”
叶孤城目光掠过剑身,淡淡道:“此物,早已身属庄主。”话毕,道一声‘告辞’,一振衣摆,便朝房外去了。
楚沲南定定看了那玉良久,方重新收回盒内,郑重置于枕下。转眼见塌旁楚凇扬正自看着门外,心下不禁叹息,道:“有匪斯人,不可求取……凇扬,你可怨祖父让你前去南海?”
楚凇扬一惊,道:“祖父这话是何意?”
楚沲南叹道:“人老成精……你自小在我眼前,心中想的什么,怎瞒得过我?”
楚凇扬颓然不语。半晌,忽微微笑道:“祖父是问我可曾后悔去南海……我记得,幼时祖父教我读书习字时,书上有这样一句话……”
他淡然一笑:“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屋外已然黑了下来。
叶孤城站在敞开着的窗边,月光之下,但见一身长衫随着偶尔吹进的夜风轻微拂动,发上衣间,皆笼着淡淡的银芒,长身轩立,萧疏镌举,好似已在这里静立了许久。
忽地,他略略抬起稍阖着的眼,与此同时,一袭白影已站在了屋内。
男人的气息中有着说不出的萧索与孤寂。每当他有这种情绪的时候,他的长剑上,必然已沾染了对手的鲜血。
江湖上,有很多喜欢模仿他的少年,但在他们同样吹去剑上的血花时,只是因为胜利而感到喜悦与兴奋,他们吹去的,是血。
男人吹去的,是雪。
……如同夜晚归来的旅人,轻轻拂去身上的雪花。
……无喜,无悲。
——这是寂寞的颠峰。
所以叶孤城只是转过身,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而只走上前,给他一个拥抱。
……却已足够。
男人亦伸臂环住他。就有一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理解的,完全清楚彼此眼下心中所想的情绪,静静地在空气当中弥散开来……
良久,只听叶孤城淡淡道:“西门,我们回万梅山庄罢……”
……
马车前行,楚家,已渐渐远去。
叶孤城坐于车内,伸手放下淡色的纱帏。
因这一场昔年旧约,他自南海远赴此地,原本以为此番定然难以轻断,不曾想,却只是见证了一桩前朝往事……
一袭宝蓝色人影兀自远远遥立。临登车前,青年率众家从送行,从始至终,只道了一句话。
……“城主珍重。”
熟悉的气息隐约靠近。叶孤城抬眼,就握住了那人修长稳定的手。
男人白衣墨发,亦回握他微冷的掌,眼底,有着深深浅浅的和暖。
叶孤城微微淡笑:“你曾说过,万梅庄内树下,有去年新埋的梅酒。”
男人的面上就似有了笑意:“是。”
“既如此,可愿共醉。”
掌上握着的手略略一收:“然。”
番外。 桃花
那一年桃花开得极好。
楚沲南当时还是楚家的少爷,年方弱冠,人物出众,举止之间但见儒文风雅,是金陵一带,不知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也许是年少未解风情的缘故,抑或是家风严谨,总之楚沲南直至二十二岁,身上亦未有过欢场追笑,佳人红粉的传言。
……直到那一年,遇见那个人。
——就是劫。
河岸堤前,桃花树下,大滩铺散开来的黑发下,是皎明的白衣。
朱红的血点点洒于其上,仿若一树,开得最盛的桃花。
……于是那日清晨偶尔出外散心的楚家少爷,从来不喜沾惹是非的楚家少爷,在那一刻,竟不知为何,就鬼使神差地,走近了那个人。
男人向来是骄傲的,在醒来看见床边站着的楚沲南的下一刻,就从手上脱下了一枚扳指,声音冷然:“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楚沲南亦是骄傲的,况且,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男人的语气让他原本不肯接受那枚白玉扳指,可手指触到玉面的刹那,他不知为何却改变了主意,将东西,握在了手中。
……也许不过是因为,上面还残存着,男人留下的温度……
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男人不喜多言,即使面对将自己救回的楚沲南,亦极少会开口。然而,楚家少爷却是不在意这些的,他经常会坐在树下,看着远处伤势逐渐好转的人用一块布巾,慢慢擦拭着那把随身携带的,从不离身的玉白色长剑,每当这时,他就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情绪自心底涌出,让人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宁静。
是,什么呢。
……
一日,一日,过去了多久,楚沲南早已记不得了,只知道,男人和他之间的关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些不同……
他喜好书画,闲暇时,经常会动手绘上几笔。某一日,他正对着一幅半成的图不知如何下笔之时,一旁看着的男人不言不语,却拿了笔,在白绢之上掠绘游走。
桃花遍绽。
于是他第一次知道,男人也是会画的,而且,画得极好。
后来,后来……
再后来,桃花,开得更盛。
……
谁说了什么,谁做了什么,是谁先伸出了手,是谁先拥住了谁?
不重要,不记得。
……
被完全贯穿的瞬间,青年发出闷闷的惨哼,可他只是紧紧抓着男人冰冷的手,死死不肯松开……
没有温度的胸膛覆上他汗湿的背。男人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随我,回南海……”
他一惊,然后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热潮便涌了上来,将两人,完完全全地席卷……
在入梦的前一瞬,他迷迷糊糊地想,方才,究竟有没有,答应了那人?……
……
他亦喜习剑,于是有一日,男人将那把玉色长剑递与他,眼底,隐隐有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
又一日,他无意间看到男人手内托着枚团龙吞珠佩玉,便随口问起。男人淡淡应道:“祖上所传,只可送于一人。”
他方有些疑惑,那玉便已被放于他掌中。男人按着他的手,继续道:“此物只可送于,心系之人。”
……
那一年,桃花开得炫极。
……
当他跪在脸色铁青的父亲面前时,心里并不很慌乱,亦无畏惧,因为他心底,有那白衣黑发的男子,和那一树开得,摄魂夺魄的桃花。
可到最后,他输了。
从祠堂出来的时候,青年的脸色是苍白的,就像头顶那轮,惨白的月。
他是孝子。
他是楚家唯一的继承人。
楚家的血脉,还需要他来延续。
谁也不能容忍他犯下这样的错误,谁也不能容许他跟随一个男人远赴海外,弃家舍业。
所以他可以挨了整整五十鞭,打断了两根粗厚的契板,也硬抗着没有吭出一声,但当父亲在他面前声泪俱下,直至吐血晕厥时,他终于,认输了。
男人站在一树桃花下,白衣,黑发,琥珀色的眼底,有淡淡的暖意。
他是在等他的。
……他等到了,然而却在下一刻,失去了。
那晚自己对男人说过了些什么,楚沲南完全不记得分毫。他只知道,男人离开树下的前一刻,面上的神情,他一生,都不会忘记。
直到那白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夜幕中,青年才倚着那棵桃树,放声大笑。
……原来,逼着自己说谎的感觉,竟是这么,疼。
……
男人回了南海。
他走的那天,青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不去送他。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船渐渐近了。男人面朝着海,忽淡淡道:“我最后,问你一回……”
他转身,发如鸦羽,衣胜白雪,一双深褐的眼,似一潭不见底的渊,只一字一句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青年的面上平静无波,道:“叶城主,请回。”
手指却已在身后攥得,几欲折断。
男人冷冷地看着他,终于道:“好。”
青年自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城主祖传之物,在下不敢自专,今日,物归原主。”
男人看着掌中那枚玉,半晌,一字一字道:“人既已断,又何必留有此玉。”手上一合,一声脆响,登时,物我两分。
青年只知心底也有什么随着那声响,断了。
海船已近。男人一振衣摆,白袍墨发间,送出一句淡淡话语:“自此,誓死不见。”
就这么远去。
就这么,离别。
誓死不见啊……青年想,然后,失声大笑。
最后,失声痛哭。
那一年的桃花开的最好,谢得,也最快。
其后仍是年年开花,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样好。
后来他娶妻,生子,耳边再也不闻男人的消息,就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桃花般迷眩的梦境……
只有他自己知道,男人的扳指,长剑,被藏在最隐秘的所在,连他自己,都从不会去看上一眼……
……不能看。
……不敢看。
后来有一天,那人,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庄里正为他刚出生的孙儿摆满月酒。于是所有人都不解地看到,向来极少饮酒的家主,在当日,喝得酩酊大醉。
三代单传,楚家有后,老爷是太高兴了。下人们想。
只有他自己知道,第二日他独自在书房中醒来时,案上,摊着一轴墨迹方干的画卷。
画中人面容孤峻,神色疏罔,白衣孑立,墨发似渊。
……一如当年。
……
大夫告辞之后,他从书房的暗格中取出那枚扳指,看着那温润光洁的表面,微微一笑。
'以此,白云城上下,可为你任行一事。'
任行一事啊……他想。
男人的话仿佛仍响在耳边。'自此,誓死不见。'
他淡笑。
既然如此,那就,见上一面罢。
……
盒中,那枚玉静静躺着,断开的茬口处,早已被细细粘好。
于是在那一刻,他终于,老泪纵横。
……那人终究原谅了他,也终究,不曾忘记过他。
……
他问身旁酷似他当年模样的青年,是否怨过自己,让他前往南海?
……就遇见了,那同样白衣黑发的人……
青年沉默半晌,然后微笑。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了,青年是不悔的。
……他自己,又何尝后悔过?
……
后来在一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桃花盛放,一如当年。
他远远看到,在一棵开得最好的桃树下,有人白衣黑发,容颜疏峻,一双琥珀色的眼底,映出漫天,飞花如雨……
然后,那人遥遥朝他伸出手,长身玉立,萧铎轩寞,一字一句地道:“你,可愿随我,回南海?”
他静静而立,良久,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好。”
卷九 几回饮散良宵永,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