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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6部分

小说: 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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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你不要给我胡说!我怎么是个势利人 ?'…'”我笑道:“你才说他的功名要快丢了,要丢功名的人,你就不肯会他了,可不是势利吗?”

继之道:“这么说,我倒不能不告诉你了。这个人姓钟,叫做钟雷溪──”我抢着说道:“怎么不‘钟灵气’,要‘钟戾气’呢?”继之道:“你又要我说故事,又要来打岔,我不说了。”吓得我央求不迭。继之道:“他是个四川人,十年头里,在上海开了一家土栈,通了两家钱庄,每家不过通融二三千银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却结清帐目,一丝不欠。钱庄上的人眼光最小,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钱,他就以为是好主顾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别家钱庄来兜搭了。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钱庄,然而也不过五六千的往来,这年他把门面也改大了,举动也阔绰了。到了年下,非但结清欠帐,还些少有点存放在里面。一时钱庄帮里都传遍了,说他这家土栈,是发财得很呢。过了年,来兜搭的钱庄,越发多了。他却一概不要,说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来不济事,最少也要一二万才好商量。那些钱庄是相信他发财的了,都答应了他。有答应一万的,有答应二万的,统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到了半年当中,把肯通融的几家,一齐如数提了来,总共有二十多万。到了明天,他却‘少陪’也不说一声,就这么走了。土栈里面,丢下了百十来个空箱,伙计们也走的影儿都没有。银庄上的人吃一大惊,连忙到会审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赏格,上了新闻纸告白,想去捉他。这却是大海捞针似的,哪里捉得他着!你晓得他到哪里去了?他带了银子,一直进京,平白地就捐上一个大花样的道员,加上一个二品顶戴,引见指省,来到这里候补。你想市侩要入官场,那里懂得许多。从来捐道员的,哪一个捐过大花样?这道员外补的,不知几年才碰得上一个,这个连我也不很明白。听说合十八省的道缺,只有一个半缺呢。”

我说道:“这又奇了,怎么有这半个缺起来?”继之道:“大约这个缺是一回内放,一回外补的,所以要算半个。你想这么说法,那道员的大花样有甚用处?谁还去捐他?并且近来那些道员,多半是从小班子出身,连捐带保,迭起来的;若照这样平地捐起来,上头看了履历,就明知是个富家子弟,哪里还有差事给他。所以那钟雷溪到了省好几年了,并未得过差使,只靠着骗拐来的钱使用。上海那些钱庄人家,虽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却寻不出他这个人来,也是没法。到此刻,已经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听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名,在这里候补。这十几家钱庄,在上海会议定了,要问他索还旧债,公举了一个人,专到这里,同他要帐。谁知他这时候摆出了大人的架子来,这讨帐的朋友要去寻他,他总给他一个不见:去早了,说没有起来;去迟了,不是说上衙门去了,便说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寻他时,又说赴宴去了。累得这位讨帐的朋友,在客栈里耽搁了大半年,并未见着他一面。没有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会审公堂控告。会审官因为他告的是个道台,又且事隔多年,便批驳了不准。又到上海道处上控。上海道批了出来,大致说是控告职官,本道没有这种权力,去移提到案。如果实在系被骗,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钱庄帮得了这个批,犹如唤起他的睡梦一般,便大家商量,选派了两个能干事的人,写好了禀帖,到南京去控告。谁知衙门里面的事,难办得很呢,况且告的又是二十多万的倒帐,不消说的原告是个富翁了,如何肯轻易同他递进去。闹的这两个干事的人,一点事也不曾干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么着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约齐了各庄家,汇了一万多银子来,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打点到了,然后把呈子递了上去。这位大帅却也好,并不批示,只交代藩台问他的话,问他有这回事没有:‘要是有这回事,早些料理清楚;不然,这里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台依言问他,他却赖得个一干二净。藩台回了制军,制军就把这件事搁起了。这位钟雷溪得了此信,便天天去结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个消息灵通。此时那两个钱庄干事的人,等了好久,只等得一个泥牛入海,永无消息,只得写信到上海去通知。过了几天,上海又派了一个人来,又带了多少使费,并且带着了一封信。你道这封是甚么信呢?原来上海各钱庄多是绍兴人开的,给各衙门的刑名师爷是同乡。这回他们不知在那里请出一位给这督署刑名相识的人,写了这封信,央求他照应。各钱庄也联名写了一张公启,把钟雷溪从前在上海如何开土栈,如何通往来,如何设骗局,如何倒帐卷逃,并将两年多的往来帐目,抄了一张清单,一齐开了个白折子,连这信封在一起,打发人来投递。这人来了,就到督署去求见那位刑名师爷,又递了一纸催呈。那刑名师爷光景是对大帅说明白了。前日上院时,单单传了他进去,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这个‘拐骗巨资’,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参的。吓的他昨日去求藩台设法。这位藩台本来是不大理会他的,此时越发疑他是个骗子,一味同他搭讪着。他光景知道我同藩台还说得话来,所以特地来拜会我,无非是要求我对藩台去代他求情。你想我肯同他办这些事么?所以不要会他。兄弟,你如何说我势利呢?”我笑道:“不是我这么一激,哪里听得着这段新闻呢。但是大哥不同他办,总有别人同他办的,不知这件事到底是个怎么样结果呢?”继之道:“官场中的事,千变万化,哪里说得定呢。时候不早了,我们睡罢。明日大早,我还要到关上去呢。”说罢,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早起,继之果然早饭也没有吃,就到关上去了。我独自一个人吃过了早饭,闲着没事,踱出客堂里去望望。只见一个底下人,收拾好了几根水烟筒,正要拿进去,看见了我,便垂手站住了。我抬头一看,正是继之昨日说的高升。因笑着问他道:“你家老爷昨日告诉我,一个旗人在茶馆里吃烧饼的笑话,说是你说的,是么?”高升低头想道:“是甚么笑话呀?”我说道:“到了后来,又是甚么他的孩子来说,妈没有裤子穿的呢。”高升道:“哦!是这个。这是小的亲眼看见的实事,并不是笑话。小的生长在京城,见的旗人最多,大约都是喜欢摆空架子的。昨天晚上,还有个笑话呢。”

我连忙问是甚么笑话。高升道:“就是那边苟公馆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为了甚事要会客。因为自己没有大衣服,到衣庄里租了一套袍褂来穿了一会。谁知他送客之后,走到上房里,他那个五岁的小少爷,手里拿着一个油麻团,往他身上一搂,把那崭新的衣服,闹上了两块油迹。不去动他,倒也罢了;他们不知那个说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糁上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两块白印子来了。他们恐怕人家看出来,等到将近上灯未曾上灯的时候,方才送还人家,以为可以混得过去。谁知被人家看了出来,到公馆里要赔。他家的家人们,不由分说,把来人撵出大门,紧紧闭上;那个人就在门口乱嚷,惹得来往的人,都站定了围着看。小的那时候,恰好买东西走过,看见那人正抖着那外褂儿,叫人家看呢。”我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吃尽当光的人,还能够衣冠楚楚的缘故。

正这么想着,又看见一个家人,拿一封信进来递给我,说是要收条的。我接来顺手拆开,抽出来一看,还没看见信上的字,先见一张一千两银子的庄票,盖在上面。正是:方才悟彻玄中理,又见飞来意外财。

要知这一千两银子的票是谁送来的,且待下回再记。

第八回 隔纸窗偷觑骗子形 接家书暗落思亲泪

却说当下我看见那一千两的票子,不禁满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时,署着“钟缄”两个字。然后检开票子看那来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写着两三行字。写的是:屡访未晤,为怅!仆事,谅均洞鉴。乞在方伯处,代圆转一二。附呈千金,作为打点之费。尊处再当措谢。今午到关奉谒,乞少候。云泥两隐。

我看了这信,知道是钟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两的收条给他,因拿了这封信,走到书房里,顺手取过一张信纸来,写了“收到来信一件,此照,吴公馆收条”十三个字,给那来人带去。歇了一点多钟,那来人又将收条送回来,说是:“既然吴老爷不在家,可将那封信发回,待我们再送到关上去。”当下高升传了这话进来。我想,这封信已经拆开了,怎么好还他。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说:“这里已经专人把信送到关上去了,不会误事的,收条仍旧拿了去罢。”

交代过了,我心下暗想:这钟雷溪好不冒昧,面还未见着,人家也没有答应他代办这事,他便轻轻的送出这千金重礼来。不知他平日与继之有甚么交情,我不可耽搁了他的正事,且把这票子连信送给继之,凭他自己作主。要想打发家人送去,恐怕还有甚么话,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这条路近来走惯了,也不觉着很远。想定了主意,便带了那封信,出门雇了一匹马,上了一鞭,直奔大关而来。

见了继之,继之道:“你又赶来做甚么?”我说道:“恭喜发财呢!”说罢,取出那封信,连票子一并递给继之。继之看了道:“这是甚么话!兄弟,你有给他回信没有?”我说:“因为不好写回信,所以才亲自送来,讨个主意。”遂将上项事说了一遍。继之听了,也没有话说。

歇了一会,只见家人来回话,说道:“钟大人来拜会,小的挡驾也挡不及。他先下了轿,说有要紧话同老爷说。小的回说,老爷没有出来,他说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厅里坐下,来回老爷的话。”继之道:“招呼烟茶去。交代今日午饭开到这书房里来。开饭时,请钟大人到帐房里便饭。知照帐房师爷,只说我没有来。”那家人答应着,退了出去。我问道:“大哥还不会他么?”继之道:“就是会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会儿;不然,他来了,我也到了,哪里有这等巧事,岂不要犯他的疑心。”于是我两个人,又谈些别事。继之又检出几封信来交给我,叫我写回信。

过了一会,开上饭来,我两人对坐吃过了,继之方才洗了脸,换上衣服,出去会那钟雷溪。我便跟了出去,闪在屏风后面去看他。

只见继之见了雷溪,先说失迎的话,然后让坐,坐定了,雷溪问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馆里去的,不知收到了没有?”继之道:“送来了,收到了。但是……”继之这句话并未说完,雷溪道:“不知签押房可空着?我们可到里面谈谈。”继之道:“甚好,甚好。”说着,一同站起来,让前让后的往里边去。我连忙闪开,绕到书房后面的一条夹衖里。这夹衖里有一个窗户,就是签押房的窗户。我又站到那里去张望。好奇怪呀!你道为甚么,原来我在窗缝上一张,见他两个人,正在那里对跪着行礼呢!

我又侧着耳朵去听他。只听见雷溪道:“兄弟这件事,实在是冤枉,不知哪里来的对头,同我顽这个把戏。其实从前舍弟在上海开过一家土行,临了时亏了本,欠了庄上万把银子是有的,哪里有这么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继之道:“这个很可以递个亲供,分辩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里好凭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吗!然而总得要一个人,在制军那里说句把话,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诉伸诉,求方伯好歹代我说句好话,这事就容易办了。”继之道:“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说,卑职怕说不上去。”雷溪道:“老哥万不可这么称呼,我们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过来,我们换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气!”继之道:“这个万不敢当!卑职──”雷溪抢着说道:“又来了!纵使我仰攀不上换个帖儿,也不可这么称呼。”继之道:“藩台那里,若是自己去求个把差使,许还说得上;然而卑职──”雷溪又抢着道:“嗳!老哥,你这是何苦奚落我呢!”继之道:“这是名分应该这样。”雷溪道:“我们今天谈知己话,名分两个字,且搁过一边。”继之道:“这是断不敢放肆的!”雷溪道:“这又何必呢!我们且谈正话罢。”继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职也不曾自己去求过,向来都是承他的情,想起来就下个札子。何况给别人说话,怎么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钉子?”雷溪道:“当面不好说,或者托托旁人,衙门里的老夫子,老哥总有相好的,请他们从中周旋周旋。方才送来的一千两银子,就请先拿去打点打点。老哥这边,另外再酬谢。”继之道;“里面的老夫子,卑职一个也不认得。这件事,实在不能尽力,只好方命的了。这一千银子的票子,请大人带回去,另外想法子罢,不要误了事。”雷溪道:“藩台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晓得的。老哥肯当面去说,我看一定说得上去。”继之道:“这个卑职一定不敢去碰这钉子!论名分,他是上司;论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执。万一他摆出老长辈的面目来,教训几句,那就无味得很了。”雷溪道:“这个断不至此,不过老哥不肯赏脸罢了。但是兄弟想来,除了老哥,没有第二个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继之道:“人多着呢,不要说同藩台相好的,就同制军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错是多着。但是谁有这等热心,肯鉴我的冤枉。这件事,兄弟情愿拿出一万、八千来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经手。”继之道:“这个──”说到这里,便不说了。歇了一歇,又道:“这票子还是请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职这里能尽力的,没有不尽力。只是这件事力与心违,也是没法。”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赏脸,兄弟也无可奈何,只好听凭制军的发落了。”说罢,就告辞。

我听完了一番话,知道他走了,方才绕出来,仍旧到书房里去。

继之已经送客回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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