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柏杨)-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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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伦缓缓的走向那军官,像他在云南大学走上讲台那样的镇定,秧歌舞停止了,所有的眼睛集中到他身上,谁都不知道他要作出什么事,和说出什么话,大家的心都紧张的要马上崩溃,韦伦脸上却流下两行眼泪,他大声向那些文工队员们喊──
“你们做的事,你们不知道……”
“同志……”那军官说。
“我不是你的同志,”韦伦沉重的说。“我是中国人,一个有道义、忠贞不二的中国人,你看看你的帽徽吧,青天白日的圆圆印徽还留在上面,我们如果是猪,你是什么?你已换上五星的了,你们以为迫害讥刺你们过去的同僚越利害,共产党就越看得重你们,是吗?历史是会重演的,吴三桂是怎么迫害永历的,你们文工队,一群天真的孩子,你们杀了人还不知道是怎么杀的,你们,保安团的弟兄,你们才是一群猪,一群猪!”
大家陡的把头低下,五六个人拥上来把韦伦击倒在地,向营火堆上掷去,他惨叫着跳出来,身上带着熊熊的火焰,满地乱滚,但是他还是在骂,终于,一个文工队员浇上去一桶冷水,他喘息着,被拖走了,在拖走的时候,万籁寂静,只有他那还没有断气的身体在乱石上摩擦着发出使人肝肠都断的声音。
我一直惭愧我当时没有挺身而起,我想我是一个懦夫,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断的想起韦伦,他,一个不合潮流的书呆子,使他在人类中竖起一个永不向权势屈服的好榜样,为世界留一点正气,可惜我们不是朋友,没有他的照片,但我将来一定要请一位画家画下他的肖像,我可以仔细的形容出他的轮廓。
我逃过元江是第二天深夜的事,第一天晚上便有人逃过去,叛军们似乎没有发觉,或者是发觉也不重视,第二天晚上,几个伙伴们,帮助我,用绑腿带把安岱绑到我背上,把国安系到我肩上,然后我和政芬,一个人抱着一块木板,被绳子从悬岩上吊到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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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我们顺着元江飘流,水寒刺骨,岸上不时传来枪声,我们往那里去呢,飘到那里为止呢,不过,满江的伙伴们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当大难临头的时候,人往往是群性的,元江既是唯一的出路,大家自然趋向这条出路。
一路上,因为有木板在怀,而且又是顺流而下的缘故,倒并不吃力,但内心却是无限的恐惧和忧伤,而孩子们的哭声一直没有停止,哭的心肠都碎了,假使他们的父母把精力用到别的事业上,他们正是天真欢笑的年龄,他们会在美国,会在台湾,挟着书包和小朋友们奔跑追逐……这是我的无能,我对不起孩子,他们的小小灵魂,恐怕永不会原谅他们的父母。
大概是半夜,我们望到南岸有一团营火,元江铁桥的营火印象正深,大家在江心里便更加发抖了,有的紧攀着悬岩上的小树,望着屿岩的江壁,喘息不语,有的却不顾一切继续划下去,营火所在地似乎是有个渡头,渡头上空无一人,只有那一堆营火,像天方夜谭故事里的妖宫一样,我们正在犹豫,堤岸后边传来声音──谗╋米╋花╋书╋库╋ ;http://__
“国军吗?”
“谁叫我们!”大家喊。
“快跑上来,飞快跑过河滩。”
“你们是谁?”
“七○九团,我们在截救你们,快跑过来,小心对岸土共射击。”
就这样的,我和李国辉将军见了面,我们是老朋友了,他和他的那炸坏元江铁桥的孙锦贤师长恰恰相反,他是一个固执而过份的基督徒,不善讲话,不会应付,是一个最不受人欢喜的人,听说他现在住在台湾,生活很苦,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身边还有他当年在中缅边区摄的照片,想寄给他,写了几封信,请朋友代转,都没有接到回信,不知道没有转到呢?还是他没有回信,抑或他回信了,而我没有收到?一切都在云雾里,整个中缅边区在他的指挥下开辟和壮大,游击队的干部,全部是七○九团的部下,以他那样貌不惊人,言不压众,又不能讨人欢心的人,作起战来,却是无比的凶猛,全部中缅边区的战史离不开他,他的部属不仅没有被缴械,反而打出另一个比台湾大三倍的天地,遍插青天白日旗帜,使联合国大为震惊,但是,他现在是在台湾靠养鸡为生了,我也不太喜欢他那副不知道逢迎的个性,他比石建中将军还要更糟的是,他只是行伍出身,一切不利的因素捆绑着他,听说他在台湾还吃上官司,经过特赦才恢复自由,我怀念他,追随他转战千里,全是他的袍泽,游击战士们都怀念他,但是,他既已被投闲置散,让他投闲置散吧!
见了李国辉将军,我才知道孙锦贤师长出卖大军的经过,讲起来像向孩子们说的故事一样,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竟是真的,原来,当二三七师渡过蛮耗后,便向北前进,一举攻克了元江县城,并派兵据守铁桥,却料不到左等右等,一天一天的过去,大军始终不来,而陈赓的共军却从河口绕道北上,就在元江县城,双方发生接触,我军第一仗便俘虏了敌军八百人,这应该是一场辉煌的胜利了,却万万料不到,问题就出在这个辉煌的胜利上,天!那一次如果是打一个败仗的话,情形或许会是两样。
孙锦贤师长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前,始终以为和他作战的敌人只不过是卢汉的叛军和土共,可是,在俘虏了那八百人之后,他发现俘虏们的口音不对,经过询问,原来是来自山海关的共军野战部队,便是毒蛇咬了他一口,也不足以使他发生那种绝望的哀号,他彻夜的在他司令部走来走去,然后,召开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悲伤不已的提出停战的理由,俘虏中一个阶级最高的中尉,坐他旁边,很“客气”的听着,他把局势分析给大家听,如不能“起义”立功,那结局是很明显的了,孙锦贤师长似乎永没有想到,陈赓共军的主力怎么会一时集中在一起?如果不投降,六万大军是可将陈赓驱回元江东岸的,但是,他决定那样作了,谁还有什么办法呢?
只有李国辉将军悄悄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用两条腿飞快的跑回团部,下令战备行军,重行出发,背弃了他那叛变了的顶官上司,悄悄的沿着元江,向南撤退,一直退到水塘,共军南北夹击,才将他团团围住,我们相晤的那一天,他已被围到第四天,枪弹虽有,粮食已绝。然而,就在第二天,我们突围成功,向中缅边境进发,也便从那个时候开始游击,开始过着另外一种日子,打着另外一种战争,也开始了我们十一年来,用血和泪洗面的生涯。
第十一节
七○九团所以能够突围,得力于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要知道,没有粮食比没有弹药、没有援军,更使人绝望。没有弹药,可以肉搏,没有援军,可以孤军奋斗,然而,没有粮食,便什么都完了。七○九团所带的粮食已经用光,水塘──也叫大水塘,不过是一个丛山里的小村,根本搜集不到什么。可是,李国辉将军的一个梦救了我们。
那是突围的前夕,半夜时分,我和他正靠着椅子假寐,忽然间,他跳起来。
“醒一醒,克保兄,”他摇我,“发生了一件奇事?”
“有什么情况吗?”我大惊道。
“不是,”他严肃的说,“我大概是一面祷告一面睡着了,我看见一个白胡子老头,穿着粗布衣服,乡下人打扮,他对我说,就在房子后面山洞里,有很多存粮,快快的走吧,他身后站着许多豺狼虎豹,向我张牙舞爪的吼叫着,他还说,不要怕,只要信。”
我叹口气,“可怜,国辉兄,你要病倒了。”
“不管,我要去看看。”
我认为这件事是荒谬的,便仍睡自己的觉,他带了一个副官,手拿电筒去了,只一会功夫,两个人竟然笑容满面的跑回来,果真的山洞里存着大批粮食!天啊,谁能为我解释这个奇迹呢。李国辉将军高兴的跳来跳去。等到分派完毕,每个人携上四天的给养后,他下令造饭。
“真要突围吗?”我问。
“你看!”他把我拉到院子里。
即令到今天,我还能够说出来那时候我的惊喜,四周山巅空前浓烈的大雾正向镇上弥漫,而且刹那间,脸上觉得湿湿的,屋子里的灯光像一粒豆大样的磷光被沉重的雾裹住了,请恕我用这么多的言词来叙述一个神话,我也不相信会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向李国辉将军托梦,但我却相信他是有这个梦的,一个在患难中的人,有他不可思议的第六感,而那山洞中的食米,则分明是村人们为了躲避兵燹的私藏,但是我不否认我也是迷信的人,人们常说,真正的科学家都是迷信的,因为他发现他不了解的因素是太多了,一个整天和死亡握手的战士,心理上自然也总是蒙着命运的阴影,就以大水塘突围而言,没有那及时的雾,我们便无法逃出共军的掌握。
拂晓,一千多个士兵和妇孺,手牵着手,在持枪实弹的严重戒备下,由本地人在前向导,顺着山径,向西南突围,大雾迷茫,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个共军贸贸然就近察看是什么部队──他们万料不到我们有胆量滑出他们的包围──被弟兄们搯住脖子,把尸首推到山涧里,沿路分外的平安,我们特别挑选了三十几个北方籍的伙伴们,一面回答共军哨兵的口令;一面在发觉情况有异的地方,互相大声讲话,讲着山海关之役如何,徐蚌之役如何,陈司令员如何勇敢,卢汉同志如何合作等等,我们伪装成陈赓的共军,以出击的姿态前进,沿途的叛军也好,共产党的正规军也好,都以为我们是友军,让我们顺利的通过。
可是,到了捷克,大雾逐渐消失,一轮冬天稀有的沸腾了似的太阳照在空中,共军发现我们的行踪了,便重新调动大军,将我们包围,捷克这个村子比水塘还要小,然而,大军将我们围的水泄不漏。正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就在村后的山丛中,土人指给我们一条乱石堵塞了的山洞。
第十二节
那个山洞是谁堵塞的,和什么时候堵塞的,我们不知道,但村人说,他们曾经听老年人讲过,山洞的那一端,便是山的那一边,如能将山洞挖通,可缩短两天的路程,对追击我们的敌人,就可彻底的摆脱了,这是退却部队最希望的一点。于是,大家马上工作,天色入夜后不久,挖洞的先头弟兄们便发出惊奇的叫声,原来,山洞已通,在洞口那边展开的是另一个连峰插云的天地,我们向村人谢了,鱼贯的,悄悄的继续向西逃去。
然而,我们这一千多人的残军和老弱妇孺,虽摆脱了追兵,却仍不能平安前进,沿途土共们不断的向我们袭击,他们地势熟烂,使我们有一种神出鬼没的恐惧,我们那时候的目的地是江城,江城紧靠着寮越国境,拥有车里佛海广大的腹地,可以建立一个易守难攻的基地,但是,谁也料不到,共军正以急行军的速度由河口,顺着中越、中寮边界,越过万山千水,向江城和车里迂回猛进。而占领了昆明的共军,也马不停蹄的继续南下,直趋佛海,像一个螃蟹的双螯似的,把我们裹向它的巨口,以致我们后来虽然狼狈的到了江城,仍不能驻足。г米г花г书г库г ;www。7mihua。com
就在捷克,早期附近,一个叫做炭山的,比捷克还要小的村子里,我们第一次遭到土共无情的埋伏,当我们踏进村子的时候,那不到四十户人家的大门,个个紧闭,街上没有一点声音,李国辉将军急命撤出,枪声已响起来了,村子里,山峦上,枪声和呼喊投降声此起彼落,幸亏我们是百战之师,而且武器也比他们土共要精良的多,两个小时后,一个手持白旗的村人出现了,他带给李国辉将军一封信──
“亲爱的部队长,第二十六军已全部投降了,你们如不投降,只有死在人民的枪下。”
下面署名,“人民解放军联合作战部”。
我想,任何人都会知道那次招降的结果是什么,但李国辉将军并没有杀掉来使,也没有像廉价小说上所形容的那种武夫式的拍案怒骂,而只让他等一会。一会之后,一个副官和他接头,告诉他我们已答应了向朱家壁纵队投降的,他允许今晚接我们一块去江城,如果今天晚上他失约不来,就向他们联合作战部队投降。为了证实我们的诚意,副官还拿出朱家壁的亲笔信让村人看,一个乡下老百姓知道什么呢,没有枪毙他已使他感激不尽,他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
村人刚刚走出防线,李国辉将军下令给随军的眷属和文职人员,马上做一千个红星帽徽──女人们和孩子们的红衣服、红袜子、红鞋、弟兄们的被血染污的绷带,统统给她们,剪成红星,发给大家,贴到或缝到帽子前边。
“我们从现在起,是人民解放军了,”李国辉将军集合中级以上的官长宣布,“今天晚上,大家突围,问到口令,让外省弟兄回答,告诉他们我们是朱司令独立第三支队,据我们所知,朱家壁正在这一带盘据,我们一定要很快的赶到江城,不然的话,终于要消灭在他们手里。”
这一天,晚上虽然没有雾,但也没有月,大军在山谷中行进,手电筒不断的像蛇一样的从草丛里,从山峰上射过来,在伙伴们的帽子上晃了晃,都缩回去熄灭了,偶尔有询问的声音,也被外省口音的弟兄们骂了回去。
“妈拉八子,”往往是这样的,“同志,你不嫌烦吗,你说怎么的,我们得马上到江城和陈司令会师,好,好,谢谢,谢谢。”
这是我们第二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