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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部分

天香-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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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都释然。李大看蕙兰不过是个小闺女,来到陌生地方,手足无措,颇有些可怜,即便是可怜却也不失大方,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再说蕙兰看李大呢?神情虽呆板,倒并无瑟缩,看顾她的一瞥中,还流露出慈和。再相处几日,李大越发见出,这一个金枝玉叶其实不怎么挑剔,固然出于蕙兰自己的性情,但也还是因为大家子里的人事终究是复杂的,所以孩子们也多有约束检点,因而李大揪起的心便放了下来,态度也自如许多。蕙兰就发现,李大原来是个挺风趣的人。张陛去点卯,穿一袭玉色镶蓝的袍衫,袍衫有一股森严凛然,越发衬得那小廪生豆芽般的细嫩。李大就说是“苍蝇套豆壳”,蕙兰看了也觉得很像,笑个不停。于是,李大就知道,蕙兰是个活泼的小闺女。

范小则是个害羞的人,因没娶妻,就特别不能见女眷。蕙兰来了多日,都没见过他。只在天蒙蒙亮时,听到他的扫帚划过院里的青砖地,轻轻的“刷拉”一声,“刷拉”一声,也是很害羞的。李大知道他腼腆,却偏要寻他玩笑,院子里撞见时,就要说:让太太作主,咱俩一起过日子!只听得范小拖起扫帚就跑,李大还不放过,跺脚佯装追他。范小这年是十九岁。

仆佣们是这般有趣,主子呢,当然是要矜持些,但亦有一种新鲜别致。老爷看起来是惧内的,终日听不到响动。难得出来院子里站一站,看看梅花,很喜欢,想要折一支插瓶,定要夫人颔首才敢。就这样,家中大小事都由夫人作主。许是因袭这样的家风。长子张陞也是听他媳妇的。他媳妇,蕙兰称大嫂的,娘家在吴淞江老闸桥码头开米行。近年来天灾频频,饥荒年里米贵,囤积居奇,买卖翻了几番,家资迅速丰厚起来。但因出身低微,世辈没有出过读书人,所以并不嫌张陛清贫,反而敬慕家世渊源,几方说合,就做成了这门亲。张家这边,多少有些艳羡亲家殷实,究竟也还是觉得鄙俗了。因此,同是惧内,张夫人却另有一番认为,觉得媳妇仗着娘家有钱而轻慢张陛。虽不至于形同市井人家撺掇怂恿,但对儿子的失望却难掩其表。事实上,张陞对媳妇畏让完全可能别有原委。那媳妇长得十分妩媚,穿着打扮明艳,在读书人家眼里难免俗丽了,可在夫妻之道,兴许却有无限的意兴。不论怎样,就因为此,张陛的婚事。张夫人要亲力亲为。起先,蕙兰心中也起着戒备,总是远着这位大嫂。有一回,在院子里,走在张陞那半边,猝然间,门推开,大嫂双手端一盆水,兜头泼过来。两人都吓一跳,惊叫一声,泼水人来不及缩回去,结果饶了一人一个半盆。两个水淋淋的人面对面站着,正窘得不行,大嫂却哈哈大笑起来,蕙兰不由也笑了。当晚,李大就送来一条新裙子,说大嫂赔她的,一定得收下。新裙子是茜红的绫子,蟹绿缎的滚条。蕙兰从来没穿过这样大开大合的颜色,又怕大嫂不高兴,只得穿了,自己觉得像个乡下人。

比起张家的女人,爷们的性子就比较闷了。父子三人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坯,一律不爱说话,问什么答什么。张陞尤甚,问什么也未见得答什么,难怪夫人要生气。满院子都是他媳妇的声音,或喜或嗔,就是不听张陞出一口大气。这倒还好些,更让夫人咽不下的是,木讷的张陞在媳妇跟前竟有些活泼,并不是有什么言语,而在于神情,眼睛里多了几分顾盼。夫人说:张陞,看什么呢?张陞即刻又垂下眼睛,回到原先的木头人一个。所以,张家的爷们其实是受了女人们的压抑,才变得沉闷。张陛是宠爱的小儿子,可夫人的宠爱是有威仪的,那就是加倍的严苛。小孩子又有争宠心,就越发地卖乖,什么都要做得更好,得母亲的夸奖。言行举止,读书文章,都有十二分的下功夫。结果,张陞是呆,张陛呢,小大人似的,看上去倒像是哥哥。难免费力劳神,身子就单薄。幸好骨架子在那里,不至于太显孱弱。脸盘子是长方型,眉眼开阔,颇为端正。就是下眼睑常有一片青晕,像是有虚症。夫人中意蕙兰多一半是为她的生相,如何的丰润,而且喜庆,有了这样的媳妇,丈夫定会健硕起来。所以很费周折说上这门亲,虽有高攀的嫌疑,也不顾了。况且,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张陛少年奋发,前途未可限量,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就无所谓攀不攀的了。

自己选中的儿媳妇,夫人自然是偏袒的,新房里的物件摆设都是亲手归置。张陛的房是坐西向东,再有一扇南窗。东窗外原有一棵柳树,因柳树最易生毛辣子,便让范小放倒,另栽一棵木槿,一棵桂花。张陞的媳妇难免生妒,抱怨西窗下的蔷薇花爱生虫,也要换树,让张陞和夫人说,张陞不敢,她自作主吩咐范小掘了,再种一排美人蕉,夫人只作看不见。张陞的媳妇出了气,任夫人怎么给弟媳妇房里添东西,也没什么了。夫人待蕙兰好,蕙兰却还是怕夫人,因为张陛怕夫人。张陛称夫人不是“妈”,而是“母亲”,显得很庄严,蕙兰就也称“母亲”。张陛从府学回来,先要上母亲房里回报,有时说话说很久,蕙兰不知道是不是也要去夫人房里,又怕别人以为自己是想见张陛,左右为难。吃过晚饭,夫人说:张陛,回屋里早点歇了。张陛就早早吹了灯,两人并排摸黑躺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母亲让“早点歇了”。张陛对蕙兰很客套,大约也是夫人教的,相敬如宾主。可总是生分了,不像张陛,再怎么没精神,与媳妇相处,自有一番热情。蕙兰不免觉着无趣,好在有李大,还有大嫂。大嫂固然是俚俗的,让人有些不自在,但那一股豁辣,也带来生气,使这院子变得活跃了。所以,蕙兰就与大嫂结交起来。

有一日,蕙兰正与大嫂在院子里说笑,一起逗弄婴儿。张陛点卯回来,向母亲告了安,兀自进屋。不一时,李大就来叫蕙兰,原来是张陛要与她说话。蕙兰很惊讶,张陛向来少言,不知这一回有什么要紧事。张陛坐在案前,眼睛看着案上的书,蕙兰站在身后,等了半刻,那看书人方才说道:妯娌间和睦即罢,不必太过热切!蕙兰听出是对她和大嫂相处不满意,却不知所以然。半晌,回了一句:母亲说话了吗?张陛说:是我与你说话,赖母亲什么事?蕙兰说:凡你的话,都是母亲的话!张陛虽未回头,声音明显不悦了:就算是母亲的话,有何不好,难道你对母亲不满?蕙兰委屈道:谁对你母亲不满了?张陛终于回过身来,看着蕙兰:为什么要说“你母亲”,我母亲难道不是你母亲?蕙兰一时辩不清,心里急,竟落下泪来:谁说不是了?泪眼婆娑中,看见张陛的脸,满是惊讶,不明白蕙兰怎么就哭了!所以又局促起来,手足无措。蕙兰见他慌乱,不觉又笑起来,张陛就更不安了。两人这么对望着,是成亲以来头一回。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去,把要说的话倒忘了。

自家人是这样,往来的交道又是怎样?也是简明的。不像申府上那样,召四方宾客,笙歌夜宴。却有两名常客,几乎日日上门,与老爷一杯清茶,半日聊天,临到饭时便起身告辞。主家虚留几句,送至门口,分手离去,下一日又来。也有老爷出门的时候,同样,到饭时自会回来。两名常客,其实也是街坊,一是陈老爷,一是乔老爷。陈老爷也是北方人,外家邵氏精通太素脉,永乐年郑和下西洋随行共三次,朝廷赐了封地与爵号。陈老爷虽不行医,却也学了些脉理,从脉理而论山河帝业,一落座总是滔滔不绝。乔老爷正相反,只听不说。乔老爷和京营兵把总乔一琦乔公子是本家,应为乔公子父亲乔懋敬同辈人,其实已出五服,形貌也相去甚远。乔公子一族均魁伟俊朗,而乔老爷却是短小瘦弱。但写了一笔好字,香光居士都赞过,称是“妍秀出入苏米之间”。两位客人身世背景都是旁出的渊源,风范亦是正统中略带独行,与张家的交际就也不落俗套,颇有名士的格调。以此也可见得张家老爷的性情,所谓惧内许是淡泊明远,超乎世事。有几回,三位老爷一同出游。近的是去吴淞江边看水,半日内便来去了;远的是去湖州看纸,亦就是三日往返。宴请过一回,张老爷的寿辰。陈老爷带一坛绍酒来,乔老爷则是一只风鹅。家中只比平时多几道冷荤热素,再有一大盘馒头,捏成寿桃的形状,李大在桃尖上贴一片红纸,出笼后,揭去红纸,桃尖便是粉红。还有一盘面,筷子挑成一圈一圈,螺旋般旋上去,顶上是一个红尖,也是红纸染的。饭毕,乔陈二位老爷又留了很久,乔老爷写字,陈老爷出句子:“室内姬粗丑,夜饭减数口,暮卧不覆首,所以寿长久。”张老爷读了,哈哈大笑。乔陈二位不等墨于,就要将墨纸团了,因怕张夫人不高兴。张老爷却不让,非留下不可,次日就送字画铺裱了,挂在内室墙上。你们说,张老爷惧内不惧内?也所以,这二位客,又可说是至友。

纵然是平淡简约,日光流年,亦还是有着隆重的大日子,那就是祭祖。张家的规矩,是从元旦午后起祭,一直到正月十八祭毕。早数十天,就开始准备,第一要觅一个大猪头,猪鼻上起一叠皱,好像一个“寿”字。这桩事是交付给范小的。范小不是在肉市上找,而是去到养猪人家,专在等着挨宰的大肥猪里挑。有看中的,预先定下,冬至前得到。然后就是李大的活,洗净剔净,搓上新盐粒腌透,悬在廊下通风处阴着。此时,家中女眷们一并动手,裁了各色彩纸,剪成小旗,有三角形,有纛形,届时插在猪头上。剪了小旗,再扎灯笼,红绿两种,这就忙到了年底,范小又有事了。这一回是上鱼市,觅两尾极大的鲤鱼。上海人多不吃鲤鱼,嫌泥草腥,还因为鲤鱼跳龙门的俗谚,惟恐食了鲤鱼,坏了文运,跳不过龙门。但张家的规矩则非鲤鱼不行,是取“鲤”字谐音:“利”。本意是要黄河鲤鱼,可故土久远,黄河是望也望不到,退而求其次,大极便可。两条大鲤鱼够范小跑断腿的,好不容易买回家,奉养在缸里,那缸也是极大的一口,安在院子中央。蕙兰和大嫂爱给它们喂食,撒一把饭米粒下去,两条鱼立时左右游窜,水涨起来,几乎撑破一口缸。这时候,范小就不怕人了,赶过来拦她们,怕把鱼胀死。大嫂抱着孩子拉了蕙兰绕着缸跑,范小绕着缸追,就像跑兵似的。追着跑着,过年的气味就出来了。

储柜里藏了一年的碗盏杯盘,一摞一摞取出来。临时雇来两个小杂役开始扫房子,换顶棚。范小一缸缸地揉面,李大捏成牛、羊、马、狗、鸡、兔,排在笼屉里,昼夜不停地蒸。酒开封了,原来张家有祖传的酒曲,自己家酿了一地窖,地窖就在灶屋和堂屋背墙之间的夹道里。十六盘摆开了:荔枝、桂圆、核桃、红枣、柿饼、红橘、荸荠、黄菱角、年糕、粽子、豆腐、羊血、盐、米、香菇、木耳,左右各一束十双筷子,红线拦腰系住。鱼杀了,鸡宰了,牛羊肉切成方,这才揭开供桌前的红帘子。里面高悬一幅祖宗像,穿着官服,顶上和脚下都是祥云。祖宗像下面是一列牌位,牌位前正中站一具大香炉,两边各有小香炉、大红烛、小红烛。院子里的鱼缸挪走了,换上三足铁架,搁置一具大圆炉盆,烧上火。红烛点燃,香炉中沉檀熏起来,满堂满屋溶溶红光,香雾弥漫,祭祖开场了。

张家的规矩是男拜女不拜,夫人领着两个媳妇站在一边,看老少爷们拜。那刚满周岁的小毛毛,也让他父亲摁在地上磕头。小孩子不服,挣了几挣,张陞下手就重了些,他妈妈变了脸,在蕙兰耳朵边嘀咕:他又不认识那些人,硬逼着拜!夫人装没听见,蕙兰站开半步,也装没听见。

终于拜完了,拔下猪头上的五彩旗,扔进院里的火盆里。再有一扎扎的纸马纸羊,一摞摞的金银元宝,纸扎特别容易燃,火焰腾得老高,院子就像着了似的,里外通明。烧完神马元宝,就可以放炮仗了。打开临街的前大门,大人孩子一拥而出,街上早有放炮仗的,东边响一串,西边响一串。张陞捏着小毛的手,握一炷香,他妈堵着他耳朵,就这么点着信子,吱吱响一阵,“轰”一下飞上天,响一下,又响一下。张陞让张陛点一个,张陛推让着,说给小侄子玩。人们看出是他不敢,大嫂就推蕙兰:捏着他的手点信子!两人都不好意思,红了脸。蕙兰偷看张陛,心里盼他点一回,堵住大嫂的嘴。可他就是不点,显见得是真不敢,蕙兰暗中叹一口气。这一点点怅然立时让过年的欢喜冲跑得不见影了。

除夕夜守岁,老爷夫人过子时便进屋睡了。父母不在,小辈们自然活跃起来,新上了香,火盆添了炭,李大吩咐范小下饺子。瓜子盆满上,花生盆也满上,重沏一壶熏盐豆子茶,李大就要开讲。每年的这时候,李大都要开讲,讲的是老家的故事,也是张家的渊源。要说张家的原籍,谁也没去过,但众人都知是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家中原是耕户,宋时举恩科,人特奏名,做了官。仕途十分亨通,最高至翰林院,就是祖宗像上的那一位。后来女真人入侵中原,凡在朝中做官人家全斩尽杀绝。其时,沧州府清池县平安堡镇麦家店波罗诺庄的张氏已抽枝发叉,有百余户,族人们商议,不得不离血地奔生路。就以庄子中央一棵老槐树的枝丫为方向,各户循一枝所指,月黑风高之下,张氏家族便作了鸟兽散。你们这一枝——李大点了点张陞和张陛——原也有兄弟俩,本说好不分离,就循槐树上一根长枝向南走,走了有几天几夜,就走到一个岔路口,立着一棵枯树,一根叉向东,一根叉向西。兄弟俩说:这是老天给咱们指路,必分道扬镳才能保存根脉。两家人抱头痛哭,洒泪而别。哥哥向西,弟弟向东。又越过千山万水,寒冬酷暑,家中人凡老弱病都殁了,只余七八口青壮年。有一日走到一个渡口,连摆渡的钱都没了,就在此时,听见有小儿唱歌谣,全是北地匈奴的音调词语,称王为可汗,方才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是蒙古人的天下,不禁大哭失声,捶胸顿足。正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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