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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流光十五年-第13部分

小说: 流光十五年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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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蓉本身算是个瘦子,可她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胳膊是可以细到这种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干了一样,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能清晰地看见关节、经络和血管,那样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两颊已经凹了进去,眼睛却凸出来,布满血丝,头发稀疏,嘴唇干裂,活像个鬼。
  柳蓉觉得胃里在翻滚,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烈的病人也没有这么光辉的形象,才不过两个月不见啊……“绝症”两个字,就那么自动地从她心里蹦了出来,柳蓉骤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蝶却很开心,往里缩了缩,拍拍自己那小单人床:“那边还有两把椅子,我这还能坐一个人,你们坐呀。”
  还是常露韵先镇定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蝴蝶的病床上,梁雪和柳蓉对视一眼,也把提前买好的水果放在一边,搬着椅子坐了过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问一句“胡蝶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还有救没救了?”
  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半晌,常露韵才想出了个开场白,把自己新买的一堆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胡蝶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出去刚买的,下学期记笔记用,好看的太多,我就买多了,要不你挑几个吧?”
  胡蝶笑起来,欢快地说:“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来更像活鬼了,常露韵鼓足了勇气才没把目光从胡蝶身上移开,心里念叨着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适宜的情绪露出来伤害别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吓人一点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绝对不能没礼貌。
  胡蝶一边低头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减肥减的低血糖了,谁饿过头了也得眼前发黑,我妈就是大惊小怪,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医院里送……”
  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个人心里同时默默地冒出一句话:“XX同学罹患重病,仍然乐观向上,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斗争,是合格的共青团员,同学们的好榜样。”
  胡蝶本身就是个话痨,父母忙着解决家庭内部矛盾,没人理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终于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于是丝毫不理会其他三个人的沉默,滔滔不绝:“医院是什么地方?没病也得说你有病,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为了赚我医药费也非得装出一脸沉痛表情,还给我安了个……叫什么?厌食症?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这减肥呢,能胡吃海塞么?对了你们看,我现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个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减肥了。”
  柳蓉默默地记住了“厌食症”这个新名词,心里先凉了半截,因为没听说过的病,一定更严重。
  “不过其实……”胡蝶话音忽然断了一下,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笑起来,“住医院我也挺高兴的,以前我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我爸,我妈又脾气暴,每天跟我说不到十句话,一张嘴就骂人,现在也迫不得已地得关心我了。你说要老这样,以后我干脆没事多晕几回,多在医院住几天得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那时胡蝶的问题不单单是厌食症,还伴随着孟乔森综合症。她问自己,怎么会一直觉得胡蝶是个又二又傻,没心没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这姑娘演戏演得太真实了,也许真实得连她自己都骗进去了。
  而柳蓉这时候只是一头雾水地陪着胡蝶坐了一会,就和梁雪常露韵一起回去了,心里只想着,胡蝶的病还治得好么?她会不会就……
  开学那天,胡蝶没能拿着常露韵送给她的好看的笔记本出现在班里,据说被送到外地的医院了,还有小道消息说她要开颅,赵洪别有深意地在班里说:“初三这一年特别关键,同学们一定要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多补充营养,尤其是女同学,不要为了美,就节食减肥,你们还小,还长身体,别太在乎美丑,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当然地被当成废话忽略了。
  柳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尽力忘了上学期考试失利的事,可于晓丽唯恐她不记得,一直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聊天:“你看咱们班郭班头,脸都快仰天上去了,就等着拿鼻孔接雨水了,他假期上了三个补习班,他妈说男孩子一到初三就上来,郭帅本来学习就好,这回一冲刺更不得了,将来肯定能上一中……”
  一天要提醒她八百六十回,她已经不是第一了的这个事实。
  柳蓉看着她那张飞快开合喋喋不休的嘴,面带微笑温文尔雅地想:“于晓丽你给我等着,老娘咸鱼翻身了不把你整得混不下去,我不姓柳。”
  赵洪说开学一个月以后有摸底考试,柳蓉平生第一回,对考试迫不及待起来,一天一天地挨着日子,以至于真的到考试那天,她涂答题卡的时候用力太猛,一连折断了两根2B铅笔。
  考完试国庆节放假,所有人回家等成绩,然后柳蓉又开始盼假期结束赶紧开学,考完试那天她虽然装得正常人似的,心情波动异常厉害,以至于梁雪的破包塞得太满,东西装不下,让她帮忙拿几个笔记本,她就一直给忘了,直到第二天柳蓉妈要给她洗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的时候才发现。
  柳蓉忘了,梁雪也忘了,因为梁雪心情波动得更厉害——她那传说中的妈回到本市了,约她国庆假期出去见面。
  于是第二天柳蓉拿着梁雪的笔记本去她家的时候,就正好扑了个空。
  柳蓉敲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沙哑的声音:“谁呀?”
  柳蓉赶紧说:“奶奶好,我找梁雪,我是她同学……”
  谁知话还没说完,那老太太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不在!”居然连门都没给她开。
  柳蓉在门口徘徊了几步,想再敲敲门,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最后还是放弃了,心想梁雪这奶奶怎么还无差别攻击啊,这么凶。
  她从那破旧的小筒子楼里出来,却在门口遇见了梁肃。
  梁肃一个人蹲在路边,嘴里叼着根烟,见了她还挺热情,招招手:“哟,小丫头!找我妹啊?”
  柳蓉点点头:“她不在家。”
  梁肃看了她一眼,把烟掐了:“我知道,你有事在这等会她也行,梁雪今天出去见她亲妈了,我估计那丫头那狗脾气跟她妈也没啥话说,一会就得回来——我那奶奶没让你进门吧?”
  柳蓉也学着他的样子也蹲在了路边,闻言点点头:“你怎么也在这蹲着?”
  “我也等个人——你看我还是她亲孙子呢,我敲门她照样不给开。我奶奶人就这样,甭跟她一个一辈子更年期的老太太一般见识。”梁肃不见外地从柳蓉手里把梁雪的笔记本拿过来,翻了几页,点点头,“我这妹妹,念书挺像那么回事儿,可惜了。”
  随后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偏过头来看着柳蓉,笑眯眯地带着几分戏谑地问:“我听梁雪说你学习特好,将来重点大学的料子,高中肯定是一中吧,大学准备考哪?”

  第十四章 悲欢之大

  “家里蹲。”柳蓉别过头去,面无表情地捏着自己裤脚上的花边玩,心想小流氓就是小流氓,真不招人待见,哪壶不开提哪壶,在新的排名还没下来之前,她简直听不得别人说跟学习跟考试相关的话题。
  柳蓉觉得自己与那些一天到晚费劲和书本死磕的书呆子不一样,她一直觉得念书对她来讲简直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她时常反社会地想,天分就是用来挥霍的,用来俯瞰众生的,用来藐视那些资质平平、却成群结队的同龄人们。
  可天分有时候也是会背叛人的,就好比有人天生长了一双能跑得快的长腿,可他不去跑,又有什么用呢?
  她所有的委屈其实都饱含在“看着别人成群结队”这一句话里,只是自己意识不到,总觉着自己是“遗世独立卓尔不群”,然后就更自负,更公主病,当忽然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优秀时,那种恐慌无所适从,于是全都转化成负面情绪。
  柳蓉心里知道,一直以来,她所依仗的也只是一五零的这个数字,可IQ是不是真的对人的成功与否有直接影响,仍然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全中国智商超过天才线的人有英国总人口那么多,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甚至没能有机会接受平均线以上水准的教育。
  她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明白,因为已经习惯了这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
  别人觉得和她没话说,不愿意和她亲近,那叫“猫嫌狗不待见”,她嫌别人智商层次不够,不愿意搭理别人,那叫“高贵冷艳”。
  虽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但好歹可以自我安慰是境界不同。
  梁肃皱皱眉,柳蓉那句话的口气让人非常不快,他不知道自己这句纯属客气寒暄的套话怎么得罪这小丫头了,想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于是脱口问:“怎么的,考砸了?”
  柳蓉就“高贵冷艳”地说:“一般吧,其实我念书也就那么回事,混一天是一天呗。”
  梁肃一听这话,就明白自己多半是说中了,心说这是多大点事儿啊,至于的么?
  可一偏头看见柳蓉,就觉得她虽然在女孩子里也算个中等个头,可大概是因为瘦,又或者是给人的感觉,显得特别小只,蹲在地上还缩成一团,像只张牙舞爪十分不好伺候的猫。
  还是没断奶的奶猫,于是就果断决定不跟她一般见识了。
  梁肃想了想,故意逗她说:“没进百强?”
  柳蓉立刻炸了,气鼓鼓地瞥了梁肃一眼,这时才忽然惊觉自己和这人不大熟,于是立刻收敛了小爪子,一本正经地放慢了语速:“哦,那还没有……咳,这东西谁也说不准,不定那天就真出去了。”
  梁肃听着她说话的时候刻意压低了音量,拿腔拿调的话音里还带着奶味,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特别想笑,他憋了憋,没憋住,就笑出来了。
  柳蓉用一脸迷茫的表情看着他,同时心里气哼哼地想:笑笑笑,笑抽了你!
  半晌,梁肃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也一本正经地安慰说:“只要没跌出百强就行,你们那基本上百强都能进重点,进不了一中,还有区重点呢,将来要是到八中来,哥罩着你。”
  他是真的想出口安慰人,可没弄清柳蓉同学对自己的定位,所以柳蓉装模作样地笑眯眯地点点头:“行啊,你说的,别忘了就行。”
  然后心想——谁跟你这小流氓一样去念八中?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可怜梁肃一代豪侠,还不知道原来这么小的姑娘心里就已经这么曲折了,仍在无知无觉地自我感觉良好着。
  这时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过来,柳蓉看见梁肃立刻站了起来,想起他刚才说正在等人,多半是等这个人了,为了礼貌,就也跟着站起来。
  梁肃“嘿嘿”一笑,把梁雪的笔记本塞回她手里,有些尴尬地说:“一会你站这别动啊,你说你来也不会挑个时候,故意看笑话的吧?”
  柳蓉还不明所以着,就见那自行车近了,上面下来一个中年妇女,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柳叶眉瓜子脸,杨柳细腰赛笔杆的。就是不知道为啥,把自己打扮的活像个穿红戴绿的老年马戏团团长。
  只见团长把车停在一边,挺胸,抬头,吸气,然后大吼一声:“老不死的玩意儿,你要点脸行不行?三天两头四处抠钱,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真乃山如洪钟气壮山河,壮士也!
  随后柳蓉目瞪口呆地看见,在这位女壮士又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的时候,梁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把捂住她的嘴,搂住她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说:“哎哟,妈你怎么在这呢,我找你找了大半天了,快跟我回去,有急事跟你说!”
  女壮士完全不吃他那套,一把甩开他,指着他的鼻子就骂:“你小子是不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你有良心没有?你……”
  还没“你”完,只见二楼窗户打开了,那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把柳蓉关在门外的老太太终于露面了,她趴在阳台窗户上,绷着一张脸往下看,满头银丝,一张脸褶皱横生,嘴角抿得紧紧地,往下耷拉着,面带凶相。
  老太太张嘴就往下呸了一口:“臭婊/子你说什么呢?”
  梁肃忙挤眉弄眼地冲着楼上挥挥手:“奶奶您老人家身体挺好的哈!哈哈——妈……哎呦妈你镇定,镇定,那我爸不也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么,你说我没良心,那……”
  “去你娘的!老娘哪对不起你这小兔崽子了,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就养活出你这么个败家玩意!”女壮士死命地用指甲戳着梁肃的额头,又指着老太太吼道,“她哪对得起她自己的儿子了,啊?你让她自己拍着良心说,一天到晚围着那哑巴傻子转……”
  老太太牌战斗机不干了:“你说谁呢?你会说人话么?你那嘴是留着吃饭的还是□的?”
  柳蓉抱着梁雪的笔记本,对天翻了个白眼,心想这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她正站在梁雪家的阳台底下,二楼不高,里面什么声音都听得见,这时柳蓉听见里面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啊啊”地叫了两声,随后男人一瘸一拐地出现在阳台窗口附近,伸手去拉老太太的袖子。
  老太太转向他:“你出来干什么,嫌丢人丢得不够?滚回屋里去!”
  ——原来她和谁说话都是这口气,柳蓉顿时觉得自己遭到的是客人待遇,那时老太太惜字如金地只和她说了“不在”,后面没加个友好的“滚”。
  男人满脸焦急地趴在窗口上,又去拉老太太的衣服,被甩开以后,又双手合什,对着梁肃妈的方向作揖。柳蓉就看见了他的眼神,她忽然明白,梁肃妈说的“傻子”是骂人的,这人一点也不傻,听说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是快乐的,可这男人脸上的痛苦连她这个不相干的人都看出来了。
  那么无助、无奈、无措,哀求地看着梁肃妈,一下一下地作揖,脑门磕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像是在给她磕头一样。
  梁肃妈也愣了一下,看着那男人,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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