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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草清-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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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粤北英德,五六十年前闹过白头红头贼,三十多年前尚藩余孽闹过一阵,除此之外再没经历过大的贼情。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更难想象居然能有杀掉两个练总一个游击,打败了几百号官兵的贼匪。可这消息是萧千总带来的,没人不信,不仅凤田村人胆战心惊,刘村那一帮做工的也都不敢再回自己村子,央着在这里避祸。这里起码有高墙有沟坎,村里还有几百柄长矛,两村人加一起有一千三四百人,成丁四五百人,怎么着都能顶一下。

最关键的是,这里有四哥儿李肆。

“四哥儿今天不在呢。”

王癞子叫着这称呼,身上那哆嗦也缓了下来。

“在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想让四哥儿来守夜?”

陶富损了他一句。

“哪呀,不过是想让他知道,咱可没偷懒……”

王癞子嘀咕着,接着忽然一怔,陶富也惊住了。

“有动静!?”

窸窸窣窣的细碎杂声急速逼近,就着身后火把的光亮,两人眯眼仔细看去,顿时都吓得全身酥麻。

一片黑潮从夜色里泄了出来,正朝他们这道木栅栏涌来,鱼鳞般的亮光在那黑潮中闪着,那是兵刃的反光。

“去……去发……发警报!”

王癞子的哆嗦猛烈起来。

“你呢!?”

警报就是身后几步的铁钟,那是关凤生之前就着铸炮剩下的生铁造的,因为是好铁,音色隐隐能跟寺庙的铁钟相比。

“我……我动不了……”

王癞子话没说完,空气低沉嘶鸣,噗的一声,一枝羽箭骤然钉在王癞子的脸上,也将一片腥热浇到了陶富的脸上。

直到又一记破空声从耳边掠过,半边脸都被刮得发麻,陶富才回过神来。他转身就奔向那铁钟,第一步只觉无比沉重,心中似乎有无数念头挤撞着,第二步却轻灵了,杂乱心绪被一个无比清晰的意念压碎:发出警报,四哥儿能救我……

跨到第三步,陶富只觉背心被一柄烧红的铁刺戳穿,他也中箭了,被箭上余势带着,朝前扑向地面。

救不了我,救大家也行……

疼痛烧灼出这样一个念头,他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即将扑地的瞬间,扬起了手里的长矛。

铛——!

陶富栽在地上,铁钟也被他的长矛敲响,在这沉寂的夜色里,钟声异常响亮。

庄子沸腾起来,大批村人冲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自河湾看向庄子,火光冲天,几只舢板载着少年司卫们,正朝河对岸划去。其中一只舢板上,李肆紧锁眉头,眼瞳中的怒火和那火光连成了一线。

还真是来了,就不知道村人们能不能顶得住……

得知杨春占了浛洸,他就在作着抗匪的准备。虽说杨春这段日子像是忘记了他一般,就埋头跟官兵作对,可李肆却不敢懈怠。当天就守在庄子里,分派值守,督着村人造栅栏。守了一夜,没见什么动静,第二天他就回了矿场,将少年司卫门从训练营拉到矿场来住,随时备着支援庄子。

以他的判断,杨春很有心计,早前灭了彭虎的练勇只是小试身手,接着袭扰浛洸,引得镇标营兵和彭虎那个报仇心切的老爹去救援,被杨春在镇外半路伏击,最后才将浛洸收入囊中。

由此推断,杨春现在多半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从浛洸渡江,一两千号贼匪怎么也要一天才能收拾停当。再从连江南岸走到他这里,又得一天。他这庄子在英德南面的偏远之地,就算当天碾平了庄子。不管是回浛洸,还是去攻打县城,都得两三天时间。算起来,他要跑这一趟,会浪费四五天时间,这时候四周估计已经被官兵围住了。

杨春是典史出身,很熟悉官兵的反应速度,所以李肆认定庄子暂时不会受到大队贼匪的攻击。

但派小队人马来复仇却是顺手而为,白天倒没什么,李肆怕的就是贼匪趁夜突袭。为此他再三告诫过关田等人,一定要注意巡夜,同时绷紧脑子里那根弦,准备随时反应。

李肆相信,有了上一次对付流民的经验,村人再怎么也不会是待宰的羔羊。从矿场到庄子不过一条河一里路,十来分钟就能赶到,还能伏击贼匪,他也就没呆在庄子里。可看这火势,似乎有不少屋子被点着了,李肆揪心不已,暗骂自己还是太轻忽,十来分钟能发生很多事,真不该这么行险。

“这是你们的首战,让我看看你们是不是对得起自己。”

带着少年司卫门上了岸,李肆没有废话,就沉声说了这么一句。少年们回应以粗重的喘息声,紧张、畏惧和兴奋全都混在了一起。

“贼人没攻进庄子!”

于汉翼跑了回来,带来的通报让李肆松了一大口气。

借着火光,隐隐看到庄子南侧正有密集人头攒动,呼喝声不断。李肆心中又是一阵紧张,这可不是之前寨堡那意外之战,他手上没炮没枪,部下全是少年,人数也不一定占优,还不确定他们的意志到底能不能顶得住这一战。

转身看去,正见数十双眼睛都盯着他,火光飘曳,这些目光却清澈而急切,就等着他下令。李肆释然,作了那么多准备,费了那么多心力,眼前正是测验之时,自己还要忐忑什么呢?砝码都已经压下,现在能做的,就是丢下骰子……

“吴崖队左、胡汉山队右,两排,横阵前进!贾昊队绕到庄子东边!”

李肆一声令下,五十六名少年利落地分成三拨,依令而行。此刻他们身上没了之前那些繁琐装具,短剑和木棍已经拼接为长矛扛在肩上,十人一排,朝前急进。

李肆跟在左右队的缝隙间,身前于汉翼、徐汉川和另一个瘦小少年张汉晋都手持腰刀藤牌,将李肆的身形严严实实遮着,他们的武器是李肆从萧胜那要来的,这个小小的四人游兵队负责照看两队的后方。

第七十六章 前进、前进、还是前进

“集中!都集中,把这群泥腿子杀退!”

庄子南侧,一身黑衣的牛十一挥着腰刀,满脸狰狞地呼号着。百多人正挤在浅沟里,朝前方的土坎蜂拥而上。土坎上的木栅栏已经被推开一大截,十多具分不清是贼人还是村人的尸体扑在地上。

“该死!就怪那个泥腿子,死了也要把钟敲响!”

牛十一恨得两眼充血,原本靠着手下弓手的袭击,以为能不惊动村人就直接冲进庄子,却没想到功亏一篑。二三十人冲破了栅栏,却被汇聚而来的村人用长矛捅退,唯一的成果不过是点着了几间屋子。

“你还没装好弦?”

他看向身边那个弓手,这家伙绿营兵出身,是他手下兄弟们唯一懂得用弓的。

“这绿营的破烂货!再等等……这些泥腿子怎么执倔,到现在还不逃?”

那弓手一边换弓弦一边气急败坏地嚷着,以他的常识来看,村人该抱头鼠窜才对。

“逃个屁!这帮泥腿子敢跟上千流民对干,不把他们杀怕了,可没那么容易逃!”

牛十一阴沉地说着,再朝后方十来人看去。

“鸟枪装好了吗?”

那队人不迭地点头,牛十一高喊出声:“退开,都退开!”

土坎上长矛如林,几个被同伴推上去的贼匪挥着腰刀一阵乱砍,却没能将矛林劈开,就听惨叫声连连,这几人瞬间就被戳出了数十个血洞,变成烂肉摔下了沟。听得牛十一高喊,正头皮发麻的贼人赶紧左右散开。

蓬蓬蓬……

沉闷爆响汇成一线,随着一排白烟散开,正密集聚在土坎上的上百村人顿时栽倒好几个,剩下的全都呆住,愣了片刻,纷纷转身奔逃。

“好了……终究还是泥腿子,怎么经得住鸟枪的轰击?”

牛十一松了口气,这座刚刚立起来的庄子,有如被撕开衣襟的处子,在他眼里已经玉体横陈。

“都回去!你们就这点能耐了!?”

土坎上,往日憨实的关风生双眼圆睁,有如发怒的狮子,对正溃逃的村人咆哮着。

“那是鸟枪啊!”

“江罗圈死了!脑袋都被打裂了!”

“咱们继续守着就是靶子!”

村人肝胆皆裂地喊着。

“怕什么!有四哥儿在呢!”

田大由的声音响起,他正带着又一波村人奔过来。

“是啊,四哥儿肯定来了,你们在他眼前丢这么大的脸,对得起他吗?”

关凤生的话终于让村人们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转身,再朝土坎走去。

“冲进去!这庄子里可有不少银子!大把大把的银子!”

眼见手下还在沟里畏畏缩缩不敢动弹,牛十一抡圆了嗓子喊着。

“屁的仇!老子拼了命给你报信,你杨春却把我当成野狗,骨头都不丢几根!就让着其他都头两头在浛洸开抢,老子到这里来挣点血汗钱也是该的!再之后你走你走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再不相欠!”

牛十一在心底里恨恨念着,原本他确实存了报仇之心,可后来被杨春的轻贱给惹怒,外加探子说这里特别忙活,以他的眼光,顿时看出了这庄子的家底,现在满心想的,也就是他嘴里叫的。

手下们终于被鼓动,纷纷爬上土坎,这时候村人又回转而来,可因为脚步不齐,长矛再没像之前那样结成枪林,贼匪们挥着梭镖腰刀,跟村人们挤在一起,乱杀乱砍起来。

“成了!”

村人血气毕竟差了一截,这些贼匪拼起命来,一个个脚下再难稳住,外加不断有同伴倒下,更是后退连连。眼见冲上土坎的手下越来越多,牛十一兴奋地握拳,就要准备欢呼庆贺。

“后面——有人!”

一声凄厉的呼喊在牛十一身后响起,像是冰刀一般切入他的耳道,他惊骇地转头看去,却见两排如鹤翼般的人浪从夜色里冲刷而来,人数虽少,可那整齐的步伐,沉默的气息,却凝成了一股千百人才能有的威压气势。他们手上举着的长矛寒光迸现,汇聚在一起,像是嗜人的钢铁巨蛇一般。

牛十一只觉身体麻了大半,好一阵舌头才有了力气动弹,他惊声叫道:“鸟枪!鸟枪手呢!?你们还没装好弹!?”

呜……

一只羽箭飞射而出,像是射中了那排人浪里的一个,眼见那点寒光黯淡下来,人却依旧没有停步,那弓手也慌了,再度射出的一箭大失准头,斜斜插在二三十来步远的地面,被人浪那像是踩在人心口上的沉重脚步声踏过。

十来名鸟枪手终于装好了弹,急忙转身,轰隆一阵爆响,白烟弥散而开,视野就此模糊。

然后……对那些鸟枪手来说,就没有然后了。数十枝反射着火光,如剑刃一般的矛尖刺破了硝烟,像是无可阻挡的钢铁浪潮倾压而下。浪潮直直拍在那些鸟枪手身上,直到矛尖透身,这些鸟枪手都还是一脸莫名诧异的震惊,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被鸟枪在二三十步外轰击的这些人,居然像是毫无影响,依旧直直地冲了过来。他们还等着硝烟散开一些,好欣赏自己的杰作呢。

“前进!”

带着哭声,声调还没完全脱去稚嫩的嗓音呼喊着,那是吴崖。刚才那一阵轰击,他亲眼看到了他队里两个少年身上溅起血花。

可他们没有退,他们退不了。所有人都手肘勾着手肘,前后两排二十人,根本就是两条不可分离的线。

他们也不想退,刚才那一阵爆响,还有队伍里忽然传导而来的阻滞感,让他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鸡冠山里越野遭遇到的暴雨洪流,那时候他们也是靠着手拉手,才一起战胜了危险。

扑哧扑哧一阵轻微破响,少年们拔出了长矛,毫不理会那喷在脸上身上的腥热液体,将长矛再度端平,跟着吴崖那声呼喊,继续朝前冲刺。

不到二十步外,就站在沟边的牛十一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只觉一股刺骨寒流从尾椎升起,径直冲上头顶。

顶着二十步外的鸟枪轰击继续前进,这都还算不了什么,牛十一看得真切,人浪一侧,前排那十来人里,有两三个已经脑袋耷拉下来,可左右的人依旧拖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迈进!

再看向另一侧那一排,牛十一几乎哭出了声,他怀疑这些矮小敌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怪!那一排里,也有两三人耷拉着脑袋软着身子,其中一个人胸口还钉着一枝羽箭,随着他被左右同伴拖动的步子悠悠晃着。

转头看过来的贼匪都感觉呼吸艰涩,仿佛意识也飘浮起来,这不是真的吧?

轰……

前后两排长矛叠在一起,将沟外二三十号贼匪无情地透穿,矛尖穿体的感觉让他们悟了,这是真的。

“后面!挡住后面这些怪物!”

牛十一尖着嗓子,惊恐地高喊着。

要挡住这不分生死都在冲击的步伐,这时候哪还来得及,来不及反应的贼匪被当场捅死,反应快一些的急急跳下了沟里。而被牛十一那撕裂人心的惨呼惊醒,原本正冲得村民阵脚渐乱的贼匪也都乱了。一些依旧在朝前冲,一些傻乎乎按牛十一的命令办,跳回沟里,想要对抗那排长矛,最聪明的一些人,已经沿着沟朝东边奔去。西边的高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们下意识地想要逃避,朝更开阔的东边奔逃。

“前进!”

胡汉山呼喊着,在他的队里,罗堂远抽回长矛,那个手里还提着一把弓的家伙捂着小腹喷血如瀑的伤口,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在地。他这一收,带得勾着胳膊的方堂恒也是一晃,他正在发愣,罗堂远这一带,将他插在另一个贼匪咽喉里的长矛也扯了出来。

“夏三子……夏堂勇……”

方堂恒脸上涕泪纵横,手里脚下的犹豫却瞬间消散了。这感觉就跟在泥石流前挣扎一样,纵然魂飞魄散,却也不能舍开身前身后的同伴。

“安堂怀和杨堂念会陪他们的!活人陪活人,死人陪死人!前进!还是前进!”

罗堂远眼角也拉着明显的泪痕,不仅是夏堂勇,他勾着的梁堂振,也就是之前的梁大,身体已经软了下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梁堂振还曾经抽搐过几下,可接着肌肉就全松弛下来。

他还听到了吴崖的哭喊,仅仅只是一轮鸟枪啊,他们这几十个已经亲如兄弟的大家庭里,就有好几人没了。

万幸的是,就只有一轮鸟枪……

队伍后方,李肆咬着牙,将怀里的徐汉川放下,这个矿场少年在失去气息前,还拉着于汉翼,吐着血泡,就说了两个字:“挡住……”

这泥马是什么事!

李肆想要朝天呼喊,他居然不是拿着先进武器虐敌人,而是在鸟枪前面发动落后愚昧的刺刀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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