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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空山3-第6部分

小说: 空山3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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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三十年前开始,采伐的利斧挥向成材的高大树木:杉树、桦树、桦树和柏树。到如今,伤痕累累的群山上那些成材的树再也不能连缀成片,倒是这些枝干虬曲,木质疏松的杜鹃生机勃发,使沟壑峰峦一片绚烂。在学校作文课上,拉加泽里曾经用很漂亮的文字写过杜鹃。
  他写杜鹃文字,最让老师赞扬的就是说,这些杜鹃初放之时,他不是看见,而是听见。现在他却对扑鼻而来的浓重香气都没有了一点感觉。他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出了店门,看见检查站的关口上还亮着灯光,沉闷的脑子里也透进了一丝亮光。他往检查站走去,一下下迈开步子时,腰眼上被电警棍击伤的地方放电一样窜出一股股尖锐的痛楚,闪电一样蜿蜒而上,直到脑门顶上,凝聚的灯光迸散开来,变成许多晃动不已的光斑。他尽力稳住身子,深吸一口气,但他仍然未曾闻到杜鹃花香。那些光斑消失了,只是在耳朵里留下了嗡嗡的余响。
  他走进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站长被撞伤,要是出不了医院,锁着验关章和神奇表格的柜子钥匙就由他来掌管了。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中央满是苍蝇屎的白炽灯摇晃不止,使围着桌子的检查站这些人,一张张脸神情不定,忽明忽暗。检查站七个人,一正一副两个站长,五个验关员,轮流值守关卡,余下的也无处可去,就在屋子里打牌喝酒。
  拉加泽里进屋的时候,又有人举起了酒杯:“刘站长,我再敬你一杯!干!”
  “站长在医院!”
  “所以,你现在就是站长!”
  “至多也就是代理站长!”
  “代理也是站长!”
  “这话倒也在理,好,我……咦?这小子,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拉加泽里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而灿烂。
  “来,替我喝了这杯!”
  拉加泽里接过来一饮而尽。
  “妈的,你……干什么来了?”
  “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
  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几个醉了的家伙就把那张纸头抢来抢去:“我看看!”
  “我看看!”
  “给我也看看!”
  他们不是要看这纸头是不是真的,这东西他们见得多了,但这么一张纸头从这个天天见面,不吭不哈,围着个橡皮围裙修补汽车轮胎的毛头小子手上拿出来,就有些稀奇了。 。 想看书来

《空山3》轻雷 五(4)
“咦,居然是真的。”
  “该不是哪个木头老板皮包里掉出来,你捡到的吧?”
  “小朋友,捡到东西要交给警察叔叔知不知道?”
  拉加泽里急了,伸手要从别人手里去抢,纸条就围着桌子在醉汉们手里传来传去,拉加泽里围着桌子跑了两圈,惹得他们纵声大笑,而他围着这长条桌子跑动时,牵动了腰上的伤处,一阵尖锐的疼痛使他脸上出现了很可怕的表情。他这表情,把检查站夜宴桌边纵情的笑声立刻冻结了。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都像被施了传说中的定身魔法。纸条正好传到本佳手上,他举着纸条就再没有往下传递了,他的睛睛落在被痛楚弄得一脸怪相的拉加泽里身上。
  他问:“你怎么了?”
  痛疼像闪电一样,猛抽他一鞭,又在攸忽之间消失了。闪电袭来,炫目的光使他眼前一片黑暗。闪电消失,他又看见了。看见了那张公家人可以开会也可以围着喝酒吃饭的长条桌子,看见所有人都紧盯着他,惊诧的目光里也多少包含着一点关切的意思。
  而本佳手里举着那张纸,眼神里流露出更多的关切:“你怎么了?”
  拉加泽里尽力使自己因疼痛,因屈辱扭歪的脸恢复正常,让肌肉不要紧绷,让牙关不要紧咬,让眼睛里不要流露出怨恨的光芒,不要让这张脸告诉别人自己是如何感到愤怒与羞耻。果然,他回归到正常位置的五官相互配合着作出了一个需要的表情,他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妈的,没想到老王下手那么重,这腰一阵阵痛得要命。”
  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
  拉加泽里这才伸出手,从本佳手里去夺自己的批件。
  本佳笑了:“好小子,你扯呀,用劲呀,我不松手,撕成两半,这张纸就什么都不是了。”
  拉加泽里就松了手,嘴里却溜出来甜蜜的称呼:“好哥哥,你就还给我吧。”
  有人提议:“看你敢跟警察硬抗,坐下,喝酒。”
  一杯酒当即推到了他面前。是喝茶的玻璃杯子,二两有余。
  拉加泽里喝过酒,但没喝过这么好的酒,更没一口喝过这么多的酒。他问本佳:“喝了就还我?”
  本佳笑而不答。
  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一股清冽的酒香从嘴巴,到鼻腔,直上脑门,一团火焰却掠过了喉头,在胃里燃烧。
  本佳说:“好了,拿去,这是真家伙。”
  但纸头被人劈手夺去了:“再喝一杯。”
  如是往复,拉加泽里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想走到刘站长跟前,却不敢迈开步子了,只要动一动,他知道,自己会立马栽倒在地上,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
  “傻瓜。”刘副站长又说了一次,“傻瓜。”
  拉加泽里知道这是说自己,他残存的意识里知道这话里有不忍的意味。他的笑容更加憨直了。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撑着不得劲的腰眼,支持着不要倒下。眼前的灯光在虚化,面前的脸孔在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帮他一把……”
  听到这句话,他听到咚一声响,提起的心重重地落回到肚子里,然后,他自己也弄出这么一声闷响,昏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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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3》轻雷 六(1)
从检查站会议室兼饭堂的长条椅上醒来时,拉加泽里感到头痛欲裂,醉倒前刘站长的那句话还回响在耳边,使他感到神情气爽。太阳已经照亮了山头,峡谷里是那么寂静,整个镇子还酣睡未醒。警察老王,检查站刘副站长、本佳,还有茶馆李老板,旅馆里的客人与小姐,以及贸易公司分理处漂亮的业务经理都还要自己的床上。甚至那些盛开的杜鹃,在露水清凉的这个时刻,都把盛开的花瓣稍稍闭合起来了,停止散发芬芳的香气了。
  拉加泽里穿过镇子时,身体依然疼痛,心却几乎要歌唱。他回到店里,开了门,把工具一一摆放好,这样,店主不在,司机们自己也能鼓捣好重新上路。他还往工具旁边的白铁皮盒子里放了些五块两块的零钱,这招对吝啬的人没用,但对粗心的人是个提醒:用了东西要给点钱!这几年在镇上的经历已经使他心细得很了。心细的他想起更秋家几兄弟送给自己的软包红塔山,抽了一包,还有九包。他在没开门的茶馆门前给李老板放了一包,出镇子时,六包烟放在了昨晚醉了酒,现在只是杯盘狼藉的桌子上。剩下两包,揣在身上往机村去了。
  检查站修在两条公路交汇处,宽的一条,从更深更广阔的山里来,那些山里还有两三个县,很多的林场,天气干燥的季节,满载木头的卡车弄得整条公路尘雾翻滚。公路通过一座百多米长的大桥,与过了一座小桥向机村方向蜿蜒而去的支线相汇,然后来到检查站,来到镇子跟前。一大一小两条河流在訇然奔流中撞在一起,在镇子下边陡峭的崖岸下腾起一片迷蒙的雾气和沉雷般的声响。
  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汇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群山的皱褶里,森林吞吐哺养的众水四出奔流,任何一个峡口都有水流相逢,但这些相逢地都处于无名状态,因为没有路的交汇。一旦有路出现,命名的人也就接踵而至了。
  地名办公室的人下来,在这镇子上住了一个夜晚,趴在桌子上拿着放大镜跟尺子,在地图上比划一阵,在表示河流的蓝线和表示公路的红线交接处打上一个小点,叹口气,说:“双江口,双江口,这张图上已经有好几个双江口了,这个时代连停下来想一想,给地方取个好名字的心思都没有了!”
  拉加泽里也在场看稀奇,今天之前,他一直是双江口镇上的一个看客。这个看客忍不住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就想个不一样的名字。”
  那人放下放大镜与尺子与铅笔,说:“约定俗成,约定俗成,懂吗?我们只是记录,而不是改变。”
  这个想建言献计的家伙当下就无话可说了。他本来想说,这个地方本来就有自己的名字。哪来的名字?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轻雷”。
  过去,因为没有公路,没有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这个世界比现在寂静,几里之外,人的耳朵就能听见河水交汇时隐隐的轰响。现在,这个世界早已没有那么安静,人的耳朵听了太多声音,再也不能远远地听见涛声激荡了。
  这个早晨,拉加泽里在水泥桥栏上坐下来,河水在桥下轰响,腾起的水雾中一股清冽之气直冲脑门,桥栏湿漉漉的,扎根在岩缝间的杜鹃开得蓬勃鲜艳。这的确像是个一切可以重新开始,一切将要重新开始的早上。
  拉加泽里感觉到了这一切,他想起自己曾经忘记告诉那个记录地名的机村人为这个地方所起的名字。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空山3》轻雷 六(2)
“轻雷。”
  在镇上,人们不用藏语交流,现在,他独自一人用当地的藏语喃喃地念出了这个名字,然后,就起身往机村去了。
  此行的目的非常简单,收购一卡车最好的木头:匀直的树干上很少节疤,紫红的皮,纹理清晰,木质紧密。
  中年树。
  美男子树。
  “红脸膛的卷发汉子,
  挺拔的身躯像笔直的铁杉,
  在断开的截口上,
  看见你的心湖,
  仿佛年轮一圈一圈均匀又圆满!”
  年轻人已经不会吟唱的民歌里吟唱过这样的树。拉加泽里也不会吟唱。李老板就曾经说过:“问你藏族的什么事你都不懂,都不知道,那还叫那个麻烦的名字干什么?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汉人了嘛!”
  李老板还半开玩笑地说过几次:“我给你取个汉人名字,你就是我的儿子了!”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他从来不知道做一个父亲的儿子是什么感觉。现在,他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这样的感觉。
  他父亲死得早,早到自己连父亲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早到提到父亲这个字眼时,他心里只有漠然而空洞的感觉。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不知道。在机村,一个人去了,就成了一个记忆中的人。而他什么时候去的,并不重要,也不会有人提起。所以,他也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他只听到过隐约的传说,说父亲在他出生前就不在人世了。他得到一个什么病,正当壮年的人就日渐馁弱,最后在人们都把这个出不了门的人渐渐淡忘的某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记得小时候还有人叫自己是“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
  今天在他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在往机村走的路上,这两天的经历引起的激动在心头渐渐平复了。他想到了这种平时不想的事情。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什么意思?两个意思。一个,他不是那个死人的儿子,另有一个男人是他真正的父亲。还有一个呢?能在娘胎里不慌不忙坐上十二个月的人,肯定不是一个普通人。传说中,有个当了王的家伙,在娘胎里呆了三年!他这个“怀了十二个月的娃娃”,从小就看见,母亲对哥哥的恭顺超过别的妇女对丈夫的程度。在人民公社时代,哥哥虽然就是一个普通社员,还是意气风发的。总是对他这个小弟弟说:“念书,好好念书,将来你当了干部,就是我们一家子的出头之日!”那时的哥哥不是如今这个总是在抱怨与叹息的哥哥,也不是这个眼红人家发财,自己却什么都不敢干的哥哥。不过,今天回家,如果他知道自己怀里揣着的这张纸头,应该会高兴一点了。
  但走到家门口时,他却被人叫住了。
  那是更秋家老三在叫一个不熟悉的名字:“嗨,钢牙!”
  拉加泽里转过身,要看看爱给人起外号的更秋兄弟们又给谁起了个这么样的名字,但是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只有他和老二老三老五面对面站着。
  老二走过来,拍拍他的肩:“伙计,就是叫你!”
  “警察撬不开的牙就是钢牙!”
  他揽着拉加泽里的肩膀就往他们家去了。去了,没出门的几兄弟自然聚起来一起喝酒吃肉。讲些弄木头时和警察和检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惊险故事。几兄弟都说:“想发财就跟着我们干!”
  “不要不说话,想跟我们干的人多得是,可我们看不上!”
  要是以往,拉加泽里肯定就受庞若惊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他不说话。
  “不要想让他说求人的话,他是钢牙!”。 最好的txt下载网

《空山3》轻雷 六(3)
“读书人,人家是读书人,读书人死要面子活受罪。”
  拉加泽里只是笑笑,叹息一声:“我该回去了,回去听我哥哥哀声叹气了。”
  “你跟了我们,他就该高兴了。”
  “那他又该担惊受怕了。”
  果然,回到家里,人还没有坐稳,哥哥埋怨开了:“出了那件事,警车一天到村子里来转三次,人人都躲着他们,你倒粘上去了。”
  拉加泽里淡淡地说:“说不定以后,他们要粘着我了。”
  嫂子不满意小叔子了,就会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他丈夫,于是,哥哥就向天举起双手:“老天爷,听听我兄弟说些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老母亲见这场景,吃力地撑起身子,躲到一边去了。一边离开,一边说:“没事情你回来干什么?”
  “我有事情。好事情。”
  哥哥接过话头:“你有好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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