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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苍黄-第11部分

小说: 苍黄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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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向领导汇报一下。领导觉得有必要的,抽空去敬杯酒。接待科汇报别的客人,也得讲究方法。有的客人领导本不想陪,可知道了不去打个照面又不妥。领导实在不想去打招呼的,就只作没听见。领导没听见的客人,你就不必再提了。
刘星明和李济运各自都有客人要陪,分头去了自己的包厢。他俩席间还得请请假,去别的包厢串场子。李济运到别的包厢敬酒回来,在走廊里碰上刘星明。刘星明朝他点点头,刚交臂而过,又突然叫住他:“济运,你说要不要请熊局长来?” 
“这事您定,刘书记。”
刘星明说:“我是想给舒泽光一个面子,可他老婆太不像话了。拉横幅,放鞭炮,不是出我们的丑吗?”
李济运说:“真的讨厌!可她妇道人家 ……”
刘星明说:“那还是请吧。你晚上就联系,最好请熊局长明天来。”
李济运陪完了客人,回家打了熊雄的电话。熊雄说:“老同学,我早就听到反映,有人故意想整他。舒泽光我了解,真是个老实人。”
李济运于此事无关,听着仍是尴尬,只道: “老同学,有些话我不好说。老舒同我平时也可以,他没有事,值得庆幸。”
熊雄问:“我来有什么意义呢?没必要吧?”
李济运说:“刘书记是想给足舒泽光的面子,县里主要领导一起请他吃个饭,又有你市局领导在场,气氛更好一些。”
熊雄说:“我想老舒那个脾气,他未必肯来吃饭。”
李济运说:“请你来一下,正有这个意思。你来了,舒泽光不得不出来嘛。”
熊雄轻轻叹息一声,说:“你打电话来,我有什么办法呢?什么时候呢?” 
“明天吧。明天你有空吗?” 
“没空也得有空啊!我明天下午来吧,到你那儿赶晚饭!”
第二天下午,李济运着了瓦灰西装,系上蓝色领带,出城迎接老同学。看见熊雄的车子到了,他下车微笑着招手。熊雄的车停了,也下了车。他穿了件薄夹克,乳白色的,里面是细格衬衣。“老同学,没必要这么客气啊!出城郊迎,古时可是大礼,我受不起。”熊雄握过手来。
李济运上了熊雄的车,自己的车在前头开路。熊雄说:“济运,舒泽光是这么廉洁的好干部,你们可以大力宣传,树他作榜样嘛!” 
“说句老实话,舒泽光叫我佩服!都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舒泽光就是不湿。同路的人都湿了鞋,就他不湿。”李济运松松领带,感觉衣服很不自在。他平日喜欢穿西装,系上领带人就精神。可这会儿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土。他说话时目视前方,脑子里却是老同学的衬衣。熊雄的细格衬衣极是淡雅,似乎散发着野菊花的清香。 
“老舒这么廉洁,那你们就树他作榜样。”熊雄说。
李济运嘿嘿一笑,说:“熊雄兄,哎,你这名字真拗口,硬得叫你熊局长。我说树什么榜样都有道理,只有这廉洁榜样没道理。廉洁应是对公务员的最低要求,干部只要廉洁就应该树为榜样,那就是笑话了。好比说,普通公民不偷不抢,不杀人放火,这也是最低要求。老百姓只要符合这个最低要求就要大力表彰,国家表彰得过来吗?从逻辑上讲,凡是没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公民,国家都应该表彰他们为守法公民。我说哪,我们对待干部,已经把最低要求当成最高要求了!”
熊雄重重地拍了李济运膝头,说:“济运,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个道理!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很多干部就是做不到最低要求!我对干部队伍的评价是,贪污腐败的是少数,不廉洁的是绝大多数,一尘不染的又是极少数。舒泽光可贵就在于,很多人没做到廉洁,他做到了。” 
“事实归事实,道理归道理。所以,也经常看到有些地方表彰廉政建设单位和个人,我看着总是觉得不对头。”李济运笑道。
熊雄偏过头望望李济运,说:“老同学,我问句直话,你对舒泽光没有成见吧?”
李济运笑道:“我也同你说真话。老舒我们平时谈不上太密切,但他是个老实人,这个我心里有数。这回听说他出事,我先是将信将疑。后来又进去几个,交待的问题越来越多,我猜他老舒肯定逃不了这一劫。最后证实他真没有问题,我对他可以说是肃然起敬。”
到了梅园,时间还早,先去房间休息。李济运问服务台要房卡,服务员告诉了房号,说舒局长已在房间了。熊雄笑笑,说:“老舒肯定在房间洗澡。”
舒泽光这个毛病,很多人都知道。每次市局有人下来,舒泽光就早早地开了房间,自己先在里头洗个澡,再坐下来等候客人。县里好几位领导说过他:客人都没进门,你就把洗漱间弄得湿淋淋的!舒泽光却说,市局领导都是他老朋友,很随便的。他原先还在里头抽烟,客人一进门,烟臭味就扑面而来。他如今好歹不抽烟了,澡却照常在里头洗。
果然,李济运还没敲门,就听得里头哗哗地响。服务员认得李济运,忙过来开了门。见床上堆着舒泽光脱下来的衣服,李济运有些不好意思。熊雄却说:“没关系的,老舒我们太了解了。”
舒泽光在里头听见声响,喊道:“熊局长吗?请坐请坐,我马上出来!”
他说是马上出来,却哗啦哗啦了老半天。老同学之间本来话题很多,可听着洗漱间的流水声,李济运却得无话找话。他脖子上越来越不舒服,干脆取下领带塞进包里。熊雄就笑他又不是接待外宾,何必弄得西装革履的。李济运就自嘲,说县里的领导,老要坐主席台,人模狗样惯了。熊雄说自己在漓州没资格坐主席台,穿衣服可以随便些。好不容易等到浴室门开了,舒泽光伸出头来问:“没有女士吧?”没听到回答,舒泽光穿着三角短裤,蹑脚跑了出来。
李济运笑道:“洗这么久,你是杀猪啊!”乌柚人说人洗澡洗得太久了,就说他杀猪。杀猪要脱毛、刮皮,跟洗澡好有一比。
舒泽光笑笑,说:“我这几个星期被弄得很臭了,要好好洗洗。”
听他一语双关,李济运佯作生气,说:“老舒你莫扯淡!”说着就去了门口,喊服务员收拾洗漱间。
熊雄讲客气,只道:“没事的。”
舒泽光又借题发挥,笑道:“李主任,市局领导不怕我脏,县里领导嫌我臭狗屎。”
服务员恭恭敬敬说声打扰了,进屋打扫洗漱间。李济运说:“老舒你莫开玩笑了。熊局长很关心你,专门赶来看看。你受委屈了。”
熊雄说:“我知道之后,不便说什么,却一直关注。老舒这个人,我了解他。”
舒泽光禁不住摇头叹息,道:“您两位,年纪都比我轻,但都是我的领导,我很尊重你们。有的人,你尊重他,他不尊重你!”
李济运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怕挑破了大家面子上不好过,忙说:“老舒,有些话我们不要说。情况都清楚了,这就行了。话说回来,党员干部,尤其是担负领导职务的干部,接受组织调查,也有这个义务。我知道你听了这话不高兴。我承认这是官话,但摆到桌面上讲,还就是这个道理。”
舒泽光说:“李主任,你我了解。你随便怎么讲,我都没有意见!”
熊雄也帮着李济运做工作:“舒局长,不管怎么讲,我们还是要感谢时代的进步。放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关你进去,只怕就出不来了。现在还是讲实事求是,还是讲依法办事。”
舒泽光微微闭着眼睛,像是强忍心头的疼痛。听着熊雄说完了,他慢慢睁开眼睛,说:“我在里头,你说不怕吗?也怕。我怕什么?我是后怕。我有机会受贿吗?有!我缺钱用吗?缺!我想钱吗?也想!我不是说自己如何廉洁,如何高尚。我是胆小。别人贪污没有事,那是别人的运气好。我要是贪污了,肯定就出事了。你看,我没贪污都被白整了一回,说明我运气是不好嘛!”
李济运拍拍舒泽光的手,说:“泽光兄,你怕得好!世间多个怕字,会少很多罪孽。常说,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菩萨高于凡人,就是他明了因果。凡人往往自作自受,就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拿我们凡人的话讲,
怕不是懦弱,它是佛门倡导的一种可贵品质。”
舒泽光笑了起来,说:“李主任这么一说,我突然就高大起来了,心里还有一种神圣感。我原以为自己没有栽下,只是侥幸哩。” 
“你们李主任脑子好使,嘴皮子更好使。不然怎么叫智囊呢?”熊雄也笑了,“济运你学林出身,却是五花八门都讲得出道道。老舒,你们李主任是我们同学中间文才最好的。”
李济运道:“你的文才更好。你也是学林的,却成了物价局长。”熊雄大学毕业,分配在市物价局。他先是极不满意,埋怨专业不对口。可他干了几年,发表了不少物价方面的论文。很多专门学物价的拿不出文章,他就显得出类拔萃。八年时间,就做到了物价局长。
李济运肚子里还有些话,怕说出来人家笑他迂。他想起了自家客厅那幅画。那画并没有题目,他想若要有个题目,应该叫做《怕》。他是刚才悟到的,也许正是那幅画里的禅机?佛门正是教人怕!心头有个怕字,便会敬畏常驻。
听得敲门声,猜到是刘星明来了。开门一看,果然是刘星明,还有明阳和艾建德。彼此握了手,道了客气。刘星明直话直说:“泽光同志,组织上接到举报,肯定要查查。我俩要是换个位置,你也会查我的。你没有问题,我们都很欣慰。今天,我同明阳同志、建德同志、济运同志,专门请来了熊局长,陪你吃个饭。” 
“人大李主任、政协吴主席,他们俩另外有接待,就不参加了。”明阳说。 
“我是自己主动要求参加的。舒局长,得罪了!”艾建德笑道。
舒泽光说:“艾书记,我当时真的很恨你。平时熟人熟面的,你干吗那么凶?你非得把我关几年,你才高兴?”
艾建德脸红了一下,马上就平复了,说: “我今天就是专门听你骂来的。” 
“舒局长,你们刘书记、明县长经常同我说起你,他们对你一向很关心。”熊雄出来打圆场,他这话是现编的,却谁都愿意认账。
舒泽光也不想给脸不要脸,场面上的客气话免不了要说。李济运见他没那么犟,也就暗暗放心了。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吃饭。见舒泽光去洗漱间取了脏衣服出来,刘星明笑道:“老舒就是有个性!我批评过你,你还是要在客人房间洗澡。”
舒泽光也笑笑,说:“我是大事听领导的,小事听自己的。”
熊雄笑道:“各县物价局长中,我最喜欢舒局长的性格。”
进了餐厅包厢,刘星明请熊雄坐他右手边,要舒泽光坐他左手边。舒泽光死也不肯,说这个位置是明县长坐的。明阳硬拉着舒泽光,一定要他坐下。舒泽光哪里肯坐,两人僵持不下。刘星明说:“泽光,说明白了,今天就是请你吃饭。要不是熊局长来了,你得坐我右手边。你就不要讲客气了。”
熊雄说:“舒局长,你听刘书记安排。”
舒泽光这才坐下,仍是局促不安。一顿饭下来,只是找各种理由敬酒。先是大家敬舒泽光,再是舒泽光回敬各位。舒泽光酒量并不大,两轮刚完舌头就大了。他端着杯子,结结巴巴敬了刘星明,然后说:“刘……书记,我现在有个请求。”
刘星明怕他有非分之请,谨慎地说:“明县长、熊局长都在场,你有什么话尽管说。”
舒泽光说:“请免去我的局长职务!”
刘星明听了,松了口气,说:“泽光同志,你对我仍然有意见,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能拿工作出气。”
舒泽光醉醺醺地摇着脑袋,那脑袋软软的像橡皮做的。他这么摇了半天橡皮脑袋,说:“我不是出气。我在物价局不会再有威信了。我不要钱,大家都得不到钱。不知道各位记得《红楼梦》里的故事吗?贾政到外地做官,他自己两袖清风,跟在背后的喽啰都捞不着好处,全都跑 ……跑光了。水至清则无鱼,我终于明 ……白这句话的道理了。”
刘星明笑笑,说:“泽光看书好记性啊。泽光,你只是担心这个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干部的总体水平看低了。干部队伍不是一团漆黑。就拿你们物价局来说,有问题也就是余尚彪他们三个人嘛!” 
“冠冕堂皇!冠……冕堂皇!”舒泽光结巴着。
李济运怕他说出更难堪的话,便说:“酒我看差不多,吃点主食吧。舒局长,你先吃点水果?”
舒泽光挥手一笑,说:“放心,我醉了,心里明白。如果按立案标准,没几个干净干部,通通法办!通通法办!我心里清 ……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几千块钱的事,我装糊涂算了。没想到
他们几万几万的要钱!物价局只有我舒某一个人经得起调查。你们几位怎么样我不敢保证。”
舒泽光果然越说越难听了。他说到你们几个人,抬手满桌画了个圈。他这么一比划,感觉在座几个人,就像一把稻草,紧紧捆在一起了。只需划一根火柴,这捆稻草立马就成灰烬。熊雄想打破尴尬,开起了玩笑:“我建议干脆请老舒当纪委书记!” 
“纪委书记?”舒泽光哈哈一笑,“没用的,没用的!县委书记有问题、县长有问题,县纪委敢查吗?艾书记,你自己说,你敢查吗?”
艾建德被问得不知如何说话,只是嘿嘿地笑。刘星明自嘲道:“我有问题,不要老艾来查,就请你老舒来查!”
熊雄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玩笑引得舒泽光更加胡说。他示意李济运,快些结束饭局。李济运喊了一声,他的司机朱师傅进来了。“朱师傅,你送舒局长回去休息。”
舒泽光果然酒醉心里明,站起来说:“我知道,我……的话说直了,你们听着不高兴。我回去了,你们继续说吧。熊局长,对不起,我喝多了,失……陪了。”
明阳不怎么说话,直到舒泽光出去了,他才说:“熊局长,真是不好意思。专门请您过来,看这种笑话。”
刘星明却说:“也没关系。老舒这个人,熊局长又不是不了解。再说了,人家也的确说的是直话。加强干部廉洁建设,形势的确严峻,任务非常艰巨。”
李济运忙起身倒茶,他忍不住想打哈欠了。服务员看见了,飞快地接过茶壶。李济运并不是真要倒茶,他只想转身掩饰哈欠。他在这种场合,听见官腔就犯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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