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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爝火五羊城-第5部分

小说: 爝火五羊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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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早已起身,脱帽向江忠源微一呵身。那个叫汤姆的西装革履,还握握江忠源的手,用纯熟的汉语含笑道:“很高兴见到您。您是绥靖地方治安的专家。或许还不仅如此,您在军事上的才能我们总督也是很钦佩的——我敢肯定,现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已经知道了阁下的大名!”

江忠源还是头一次直截和外国人渎面谈话,听了他的话,既惊讶他的汉语精当,又奇怪对方竟这般情报灵通。他看了看巴夏礼,燕尾西服下两条精瘦的腿,戴高筒礼帽,苍白得刀刮过的骨头似的脸剃得精光,瘦削的颧骨上一道刀痕,左腮边还有一块暗红的枪疤,一脸桀做不逊的神情,崩着翘下巴,仿佛随时都在表示对任何人的轻蔑——一望可知是个惹是生非的无赖,便不理巴夏礼,只向汤姆说道:“我也知道,阁下出自英国古老的名门贵族。用我们中国成语叫书香门第。不过,我和阁下是第二次见面了。”

“是吗?”汤姆碧蓝的眼睛闪过一丝惊讶,“我有过这样的荣幸吗?”

江忠源定住了神,摆手示意同坐,微笑道:“在茂升酒店,阁下临窗而坐斟酌沉思。我就在您不远的地方坐。当时我在想,这个年轻人是英国人、法国人还是美国人?为了什么来到这里?此刻面对窗外潇潇风雨是在去国怀乡想念家人,还是在沉醉中国的良辰美景,在作诗?”他顿了一下,转脸对巴夏礼,“嗯?巴夏礼先生,你想必也有同感?”

“噢?”巴夏礼和汤姆谁也没料到他这样一个开场白,目光一对视都哈哈大笑。汤姆道:“您的语言很美,是东方人的思维。风雨窗下杜康独饮,是很富有诗意的。”鲍鹏在旁凑趣儿,笑道:“也许是那位葛花姑娘迷住了您这位王孙公子。”

汤姆的目光熠然一闪,惊异地问:“葛——花,她叫葛花?葛花是什么意思?”“看来我真的是猜中了。”鲍鹏笑道,“自古英雄爱美人,葛花姑娘是长得可人意儿。”因用英语翻译了葛花意思。汤姆微笑听着:“噢!——紫藤萝上的鲜花。她配得上这样美的名字。”胡世贵忍不住在旁陪笑道:“汤爷爱她,这是她的福分!茂升酒店的老板是咱们十三行的人,她爹是我的属下,要她过去侍候,一句话的事!”

“No,No!”汤姆连连摇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从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并不爱我。按你们中国人的思维,她也不可能爱上我,一个洋……洋鬼子!我很爱她,所以天天去,看着她出来出去忙着工作,给我倒酒端菜……”

巴夏礼像咬着牙,说道:“用中国话说,书归正传吧——我们不是来讨论爱情、美酒和诗歌的!”江忠源见这小子一脸狂气,冷冷顶了一句:“现在两国和平,你们是到督署衙门来的客人,谈一谈美酒诗歌和爱情有什么不好?难道谈凶杀决斗和吸鸦片?”巴夏礼神色狰狞,冷笑一声,说道:“英国人的利益在广州不能得到保证。你的总督宁肯像个巫婆神汉每天算卦求签,不肯出来见我们!我们总督亲笔给他写了那么多的信,叶名琛的几封回信都只有核桃大的四个字‘信收到了’!这样的人——”他煞白着脸,呼呼喘着粗气,尽可能搜寻着文明语言来譬喻,竟是思量不来,半晌才道:“——白痴不像白痴,无赖不像无赖。对了,像你们中国厕所里擦屁股的——石头!”江忠源听了,也被噎得咽了一口气,巴夏礼虽粗野,说叶名琛的话却正是他自己想的,也真无可据实辩驳。

鲍鹏在旁见气氛紧张,放缓了口气说道:“叶总督和贵国文瀚总督有条约,都签了字的。英国人不进广州城。黑字白纸不容置疑。你们来是为了进城,总不是来侮辱我们的总督的吧?”汤姆在旁神色严肃地顶了回来:“根据《南京条约》第二条的规定:‘准英人带家眷寄居沿海之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五处港口。’地方官无权更改中央政府的决议!”江忠源抓住话中把柄,立刻说道:“难道现在你们没有住在港口?”

汤姆被他顶得一愣,迅即说道:“其余四处都已经允许英国人居住,广州难道和那里有什么区别?阁下的意思,连我们国家的领事馆都设在港口?您是在玩弄,对,在玩弄文字游戏!”“其余四处没有三元里,而广州有。”江忠源想起南京条约,心中一阵悲哀,咬了咬牙道,“这里的人民和贵国积怨很深。我要提醒阁下,假如您的周围邻居和街上的路人都是你的敌人,政府怎样保证您的安全?”

“那就用枪和炮来说话!”巴夏礼一听三元里就一肚子无名火,血色的刀痕枪疤胀得发紫,“我的炮舰泊进珠江,十五分钟可以把广州轰炸成一片废墟,像人山掩埋古老的庞贝城一样,让它永不复存!”

“那你和谁贸易?”鲍鹏冷冷说道,“既然如此,贵国何必还要订这个《南京条约》,你又何必在这个将要变成废墟的地方和我们谈判?”

汤姆见双方唇枪舌剑到了这个份上,冷静了一下,说道:“巴夏礼冷静一点。江先生、鲍先生,也希望你们理智一点。巴夏礼先生说的是‘假设’,而广州的城防确实是不堪一击的。我们来不是为了吵架。还是请二位转告叶总督,要作个像样的政治家和外交家,理智而客观地面对现实,接见我们,进行实质性的交涉。”

“叶总督军政民政诸凡事条冗忙,还要请二位鉴谅。”鲍鹏换了笑脸,“现在要到晚餐时间了。作为个人,我们是朋友。怎么样?请二位吃饭,到天津饭馆,给你们换换口味……”

汤姆和巴夏礼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巴夏礼怒气冲冲扣上礼帽,提起文明棍,威胁地晃晃挂在小臂上。汤姆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交给鲍鹏,郑重地说道:“这是包冷总督给叶总督的亲笔信,请叶总督务必认真回答。作为朋友,我要忠告你们,这样的敷衍拖延迟早会引发出残酷的后果。上帝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而且上帝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唉……您的饭我们不吃了,每次您都是这一套。我已经被您喂饱了!”

巴夏礼等他话一落音拔脚便走,汤姆略一点头便跟了出去。江忠源和鲍鹏目送他们出去。远远在二堂东山墙边传来巴夏礼的怒吼:“汤姆!你那一套可以和法国美国人打交道——对付这些浑身钮扣留着猪尾巴的小丑,应该把他们吊在军舰的桅杆上,像对印地安人那些生番一样用鞭子抽!然后开枪把他们打得像蜂窝一样……”汤姆的声音要小得多,但也很清晰:“女王陛下会有英明的决断的。中国不同印度,更不同于印地安人……你应该读一点书……我很怜悯这些愚昧无知的中国政府官员……”

江忠源心一动,看鲍鹏时,鲍鹏没有翻译他们的话,以手加额叹道:“总算又混过去一次……”江忠源道:“这些畜生真是欺人太甚!”“我和他们打交道太多了,已经惯了。”鲍鹏叹道,“他们是见利就上,寸利必得,得寸进尺。连喝酒行令,都是赢了的喝,朋友一处吃饭各算各的饭钱,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统统是个不讲!唉……谁叫我们是弱国呢?弱国外交勾当,真不是人干的……”

“汤姆,”巴夏礼道,“我知道你在法国、瑞士和比利时都当过大使,是个出色的外交家。你的汉语和东方文学这样高明,也使我惊讶和钦佩。但中国不同,也不是你描述的那个曾经强大得令人震惊的时代了。所以我要请你理解原谅我的不文明行为。”

回到十三行英国驻港口码头的办公室,巴夏礼已经平息了心中的怒火。在自己人面前,他有时也显得文明和高雅。两个人吃了几片烤面包,喝着咖啡,坐在沙发上抽雪茄。玻璃窗外是漆黑的夜,可以想见暗夜中无声的秋雨在幔帐似的降落,烛架上七支蜡烛发出明亮柔和的光,屋里显得格外安谧。见汤姆神色阴郁,他似乎有些不安,诚挚地又道:“我要请你原谅。在我的眼睛里,中国地图有点像一块牛排。对,一块冷冻了的大牛排!怎么吃呢?要用斧子、用锯一块一块地切开,放进壁炉里去烧、烤。我们这样做了,美国法国德国比利时也这样做。说明我们做得是对的。你瞧着吧,俄国人日本人也都要这样做!”

“他们只是技术上落后。”汤姆望着殷红的雪茄焦首,“这个国家曾被蒙古人占领过。蒙古人用武力征服了他们,野蛮地统治了近百年,又被他们打败了。现在是满族人,也是用武力征服了中原,统治了中国,而在文化上他们又被汉族人征服。满族本民族的语言文字,现在只有满族的专家才会使用。巴夏,我是尽了最大的努力研究过他们的。这不是一块牛排,这像是陷进了地下迷宫里的民族,又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药。很遗憾,连我们伟大的女王也不能清醒地看到这一点:迷宫终究是能走出去的,麻醉药是有时间期限的。一旦他们走出来,醒过来……”他打了个寒颤,“他们会像拍苍蝇一样把我们打得无影无踪!”

巴夏礼孩子气地一笑,说道:“汤姆,你描绘了一幅多么可怕的图画给我看!不要忘了我们是日不落帝国!我对我们的炮舰和文明是有十足的信心的。政府已经下了决心,相机用武力占领广州。趁这个被麻醉的人没有醒过来,我们要像整治印度人一样整治他们!好得很,林则徐已经被伍绍荣他们弄死了,唯一一个像样子的中国政治家也去见了上帝。我们可以放手放心做我们想做的事了!”

“这就是我们的‘文明’。”汤姆寅嘲地一笑,“伍绍荣、鲍雕——他有个可笑的绰号叫鲍大裤衩子,是遮盖生殖器的内裤——还有胡世贵。他们做这样的事,若被广东人知道,会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鼓面!”巴夏礼得意地笑起来:“林则徐的起复对我们英国人是不利的。这些中国人和我们有相同的心理——他们要贩鸦片,林则徐东山再起,是要拿他们‘正法’的。这就是杀人动机。但我不能承担这种罪名,我只是庆幸他的死亡。这并不是我的心特别残忍,而是东印度公司的利益需要林则徐不存在——也许伍绍荣他们是接受公司的命令这样做的。就我个人而言,我和你一样尊重林则徐的人格和他的魅力,虽然我有点怕他——你不要笑,义律和我是朋友,他也是个勇敢的冒险家,可是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每次见林则徐之前都要深呼吸三次,而见面回来腿部肌肉都要痉挛几天。”汤姆想着,突然一笑:“那是因为潜意识里你们觉得自己有罪。比起你来,我更希望天主和基督能在这个国度传播,希望我们的纺织品、煤油和所有的机械制品……我可以送给林则徐一匹最好的呢绒,而得到他送我一套景德镇瓷器。我不会对他有恐惧心理。罂粟花如果作为药品,还是一种美丽可爱的植物。东印度公司的鸦片如果向国内倾销,女工陛下和国会会把他们统统都送上断头台。向一个国家强行倾销毒品是丑恶和有罪的——不是吗?你自己就在抽雪茄,而不是抽鸦片烟!”

巴夏礼沉默了,汤姆也停住了口,两支雪茄交换不定地闪着红色的微芒。外边的雨似乎大了一点。传进来浙渐沥沥的声音,玻璃窗上的雨水像泪一样纵横迷离向下淌落……见汤姆拧熄了雪茄,起身穿外套、取雨伞,巴夏礼问道:“汤姆,又要去茂升酒店吗?”

“不,”汤姆看看表,“今天太晚了,我要给爸爸写信。”

“那就是说明天,还要去看葛……花?”

“怎么,不可以吗?”

“啊不,我没有那个权利。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巴夏礼笑道,“你要她嫁给你是不可能的。而要是需要她,胡世贵可以把她弄到你的身边,那——一切都是可能的。”

汤姆用忧郁的目光盯着巴夏礼:“我知道你的意思。她不可能爱我,为什么那样?我爱她,也不希望她勉强或者痛苦。”巴夏礼笑起来,指着桌子上的花瓶,说道:“就像这瓶月季,插在这瓶子里,她并不受委屈。”汤姆道:“不,这并不好。”

“为什么?”

“这花,很快就会枯萎的。”汤姆道,“而如果在花圃里,恐怕比瓶子里要好得多。”

“你真是个怪人!”巴夏礼耸肩摊手,摇了摇头。



汤姆和巴夏礼两个人都太大意了。十三行这处码头,是道光二十三年才过手给买办伍绍荣的。伍绍荣自三元里之战后吓破了胆,移居香港深居简出。他的几处货栈货仓店面码头都委了自己的亲信跟班,自己只跟港英总督和英国高级职员打交道。鲍鹏是中国官面上吃洋饭的人,侄儿鲍雕是他的“秘书”,见《南京条约》订立,“吃码头”的徐虎徐彪被官府缉捕追拿,好大一个码头落到英国人手里,缺人管理,便央挽鲍鹏向伍绍荣说项,当了码头总管。但这是乱世时节,英国总督来回换,不依不饶一定要进广州城。几任两广总督也像走马灯似的来回换。码头工人几乎人人都恨伍绍荣。鲍家爷们在他们眼里也是汉好。什么青洪帮、天理会,暗地里各伙工人有分有合。徐虎、徐彪武艺高强,讲义气,又是三元里抗英首领人物。所以尽管十三行是个日进斗金的地面,鲍雕只是靠了英国旗,又在“教”,依势作威而已。这里办公室,工友们叫它“工所”,两层楼下五上三的房间,周匝回廊,中间全用楠木隔起,虽然考究,陈设豪华,但却不隔音。这里侍候的人耳濡目染,人人都是半拉子懂得英语的,因此他们说话都被听了去。第二日下午便传到了高保贵耳中。高保贵是一见鲍雕、胡世贵就直动杀心的主儿,形格势禁勉强在码头混饭。现在徐虎回来,心里咬牙叫劲儿要把这几个假洋鬼子“大班”塞麻袋里丢进珠江,听见这信儿,耐着性子等到下班,布衫子往肩上一搭便赶回茂升酒店。

广州人吃饭讲究个一早一晚。早是早茶,晚是晚餐。白天忙,中午饭是马虎的。晚饭吃罢,趁凉风儿回家,打水冲凉然后睡觉。这时分不到六点,店中稀稀落落没几个客。高氏正在指挥伙计们搬柴洗菜捅护子升火,葛花儿绾袖端盘擦抹桌子。高保贵进来扫视一眼,果见汤姆独自坐在南窗者地方喝茶等菜,也没说什么,对高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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