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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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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趾高气扬的美国海军指挥官见状,先是用英语叽哩咕
噜了一阵子,见无人搭理,才大声喊道:﹁Who can speak
English?﹂89
船行两个昼夜,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旌旗飘扬、浩浩荡荡大舰队驶进
了基隆港。杨寿夹在七十军的队伍里头,踏上了码头,看出去的光景是一场更
大的混乱:
码头上有几节过时的火车厢横在一边;一边则是争先恐后登岸的官
兵,口号声喊成一片,队伍挤在一起,很混乱。尤其是辎重部队……
相互争道,抢把枪械运上火车,更是叫喊谩骂、喧闹杂乱。这些行动所构成的图景,完全不像是支训练有素、军容严整之师在作光复国土
之旅。90
我以为,战争刚结束,大概所有的接收部队都乱成一团吧。跟张拓芜谈
了,才知道,并非如此。
作家张拓芜的部队是二十一军——是的,这正是一九四七年二二八事件爆
发后第九天,被紧急调到台湾去的二十一师,后来﹁军﹂整编为﹁师﹂。在七
十军抵达基隆的两个礼拜之后,张拓芜所属的二十一军接到命令开赴镇江,中
间会经过南京。
仅仅是﹁经过﹂,还不是去﹁接收﹂南京,二十一军就做了很多事前的思
虑和准备。部队在距离南京城还有一段路的采石矶就停了下来,花了整整三天
的时间整补,也就是上台之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和化妆:年纪大的、姿态难看
的、拖着病、带着伤、瘸了腿的,还有众多做劳役的马夫、挑夫、伙夫,以及
这些人所必须推拖拉扯、肩挑手提的锅碗瓢盆雨伞箩筐、弹药医疗器具货物等
等,统统都在进城前三更半夜绕到南京城外,送上了火车到下一站等候。
年轻力壮、仪容齐整的兵,放在前排。
到了城门外人少的地方,部队再度整装:每个士兵把腰间的皮带束紧,鞋带绑牢,然后连背包都卸下,重新扎紧。
二十一军的装备其实克难之至。他们的背包,不是帆布做的,是九个竹片
密织而成,棉被折迭成四角方糖一样,两面竹片一夹,就拴紧成一个包。他们
的头盔,表面形状看起来跟德国士兵的钢盔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是钢盔——钢
是奢侈品,他们头上戴的是﹁笠盔﹂,竹篦片编成,只是做成头盔的形状。
想想看。炮弹和机关枪子弹扑天扑地而来,头上戴的是斗笠,连碎石都挡
不住。
因为多了一份心,所以二十一军真正进城的时候,南京的市民所看到的,
就是一个虽然戴竹笠、穿草鞋,但是基本上装备轻简、步伐矫健而军容整齐的
队伍了。十七岁的张拓芜还记得,一进城门,看见路两旁还有很多列队敬礼的
日本军人,城门上两串长长的鞭炮被点燃,劈哩啪啦震耳地响起。﹁我们的精
神也为之一振,草鞋踩在地上也特别稳重有力了?? ﹂9
45
正确答案是C
长达五十年没见过中国军队的台湾人,挤在基隆码头上和台北的街头。知
道国军会搭火车从基隆开往台北,很多人守在铁路的两旁。还有很多人,从南
部很远的地方跋涉而来,等待这历史的一刻。
台北比基隆还热,街头人山人海,人体的汗气和体温交揉,人堆挤成背贴
着背的肉墙,在肉墙中,人们仍旧垫起脚尖、伸长了脖子张望;父母们让孩童
跨腿骑在自己肩上,热切而紧张。
作家吴浊流的小说让台湾少女﹁玉兰﹂的眼睛,就这样看见了﹁祖国﹂:
满街满巷都是拥挤的男女老幼,真个是万众欢腾,热闹异常。长官
公署前面马路两边,日人中学生、女学生及高等学校的学生们长长的
排在那边肃静地站着。玉兰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受了很大的感动,以前
瞧不起人,口口声声讥笑着﹁支那兵,支那兵﹂神气活现的这些人,
现在竟变成这个样子??
祖国的军队终于来了??队伍连续的走了很久,每一位兵士都背上一把伞,玉兰有点儿觉得诧异,但马上抹去了这种感觉,她认为这
是没有看惯的缘故。有的挑着铁锅、食器或铺盖等。玉兰在幼年时
看见过台湾戏班换场所时的行列,刚好有那样的感觉。她内心非常
难受??92
大概在同样一个时候,二十二岁的彭明敏也正从日本的海军基地佐世保驶
往基隆港,很可能搭的就是小鲍布那艘登陆舰。
战前彭明敏在东京帝国大学读政治学,不愿意被日军征召上战场,所以离
开东京想到长崎去投靠兄长,却在半途中遭遇美军轰炸,一颗炸弹在身边炸
开,他从此失去了一条手臂。日后成为台湾独立运动领袖之一的彭明敏在基隆
港上岸,第一次接触祖国,觉得不可思议:
一路上我们看到一群穿着褴褛制服的肮脏人们,可以看出他们并不
是台湾人。我们的人力车夫以鄙视和厌恶的口吻说,那些就是中国
兵,最近才用美军船只从大陆港口运送到基隆来??
中国人接收以后,一切都瘫痪了。公共设施逐渐停顿,新近由中国
来的行政人员,既无能、又无比的腐败,而以抓丁拉来的﹁国军﹂,却无异于窃贼,他们一下了船便立即成为一群流氓。这真是一幅黯淡
的景象??
基隆火车站非常脏乱,挤满了肮脏的中国兵,他们因为没有较好的
栖身处,便整夜都闲待在火车站。当火车开进来时,人们争先恐后,
挤上车厢。当人群向前疯狂推挤的时候,有人将行李和小孩从窗户丢
进车里,随后大人也跟着凶猛地挤上去占位子。我们总算勉强找到座
位,开始漫长而缓慢的行程。从破了的窗口吹入正月冷冽的寒风,座
椅的绒布已被割破,而且明显地可以看出,车厢已有好几星期没有清
扫过了。这就是﹁中国的台湾﹂,不是我们所熟悉的﹁日本的台
湾﹂。我们一生没有看过这样肮脏混乱的火车??93
如果彭明敏看见的七十军可厌可恶,那么杨逸舟眼中的七十军,就是可
笑的了:
有的用扁担挑着两个笼子,一个装木炭、炉灶,一个装米和枯萎的
蔬菜。士兵们有的是十几岁的少年兵,有的是步履老迈的老兵。大家
都穿草鞋,有的只穿一只而一只赤脚。跛脚的也有,瞎一眼的也有,皮肤病的也有,因为都穿着装棉的绿色军服,看起来像包着棉被走路
似的,所以台湾人都叫他们为﹁棉被军团﹂。背后插着雨伞,下雨时
撑着雨伞行军,队伍东倒西歪,可谓天下奇景。94
从宁波来到基隆的七十军,就以这样一个几近卡通化、脸谱化的﹁经典﹂
定型图像,堂堂走进了台湾的当代史。六十多年之后,台湾一所私立高中的历
史考卷出现这样一个考题:
台湾有一段时局的形势描写如下:﹁?? 第七十军抵台上岸,竟是衣衫褴
褛,军纪涣散,草鞋、布鞋乱七八糟,且有手拿雨伞,背着锅子,赶着猪子
的,无奇不有。﹂
这是台湾历史上哪个时期?
︵A︶日本治台时期
︵B︶国民政府时期
︵C︶行政长官公署时期
︵D︶省政府时期95
正确答案,当然是C。
46
海葬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七日在基隆港上岸负责接收台湾的七十军,在台湾的主
流论述里,已经被定型,他就是一个﹁流氓军﹂、﹁叫化子军﹂。
任何一个定了型、简单化了的脸谱后面,都藏着拒绝被简单化的东西。
我在想:当初来接收的七十军,一定还有人活着,他们怎不说话呢?流氓
军、叫化子军的后面,藏着的历史脉络究竟是什么?他们从宁波突然被通知,
跨江跨海三天内来到一个陌生的海岛,踏上码头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
七十军那样褴褛不堪,后面难道竟没有一个解释?
我一定要找到一个七十军的老兵。
这样想的时候,国军将领刘玉章的回忆录,射进来一道光。
日本投降后,刘玉章代表中华民国政府率领五十二军参与越北的接收。按
照盟军统帅麦克阿瑟发布的命令,﹁在中国︵满州除外︶、台湾及北纬十六度
以北的法属印度支那境内之日本将领及所有陆、海、空及附属部队应向蒋介石
元帅投降﹂,因此去接收越南北部的是中国国军。
时间,几乎与七十军跨海接收台湾是同步的,五十二军在接收越南之后,
接到的命令是,立即搭舰艇从越南海防港出发,穿过台湾海峡,赶往秦皇岛去
接收东北。
和七十军肩负同样的任务,走过同样的八年血战、南奔北走,穿着同样的
国军棉衣和磨得破底的鞋,同样在横空巨浪里翻越险恶的台湾海峡,五十二军
的士兵,却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刘玉章的回忆录里:
船过台湾海峡时,风急浪大,官兵多数晕船,甚至有晕船致死者,
乃由船上牧师祈祷,举行海葬礼??
忆前在越南接收时,因战争影响,工厂关闭,无数工人失业,无以
为生,曾有数百人投效本师。是以越南终年炎热,人民从未受过严寒
之苦。本师开往东北,时已入冬,御寒服装未备,又在日益寒冷之前
进途中,致越籍兵士,冻死者竟达十数人之多,心中虽感不忍,亦只
徒唤奈何。96
刘玉章充满不忍的文字告诉我的是,啊,原来习惯在陆地上作战的士兵,
上了船大多数会晕船,而且晕船严重时,也许原有的疾病并发,是可以致死
的;原来一个一个的士兵,各自来自东西南北,水土不服,严寒或酷暑,都可能将他们折磨到死。
那些因横跨台湾海峡而晕船致死而被﹁海葬﹂的士兵,不知家中亲人如何
得知他们最后的消息?在那样的乱世里,尸体丢到海里去以后,会通知家人
吗?
47
草鞋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七十军的老兵,在台北温州街的巷子里,就是林精武。
所谓﹁老兵﹂,才刚满十八岁,一九四五年一月才入伍,十月就已经飘洋
过海成为接收台湾的七十军的一员。
﹁在登陆舰上,你也晕船吗?﹂我问。
他说,岂止晕船。
他们的七十军一○七师从宁波上了美国登陆舰,他注意到,美国人的军
舰,连甲板都干干净净。甲板上有大桶大桶的咖啡,热情的美国大兵请中国士
兵免费用,尽量喝。
我瞪大眼睛看着林精武,心想,太神奇了,十八岁的林精武分明和十八岁
来自密西根的小鲍布,在甲板上碰了面,一起喝了咖啡,在驶向福尔摩沙基隆
港的一艘船上。
林精武看那﹁黑乌乌的怪物﹂,浅尝了几口,美兵大声叫好。
兵舰在海上沈浮,七十军的士兵开始翻天覆地呕吐:
头上脚下,足起头落,铁锈的臭味自外而入,咖啡的苦甜由内而
外,天翻地覆,船动神摇??吐到肝胆沥尽犹不能止,吐的死去活
来,满捡金星,污物吐落满舱,还把人家洁净的甲板弄得肮脏,恶
臭,真是惨不忍睹。97
这个福建来的青年人,一面吐得肝肠寸断,一面还恨自己吐,把美国人干
净的甲板吐成满地污秽,他觉得﹁有辱军人的荣誉,败坏中华民国的国格﹂。
打了八年抗日战争的七十军士兵,在军舰上个个东歪西倒,晕成一团。林
精武两天两夜一粒米没吃,一滴水没喝,肚子呕空,头眼晕眩,﹁我在想,这
样的部队,还有能力打仗吗?然后有人大叫:﹃前面有山﹄,快到了。﹂98
扩音器大声传来命令:﹁基隆已经到了,准备登陆,为了防备日军的反
抗,各单位随时准备作战。﹂
全船的士兵动起来,晕船的人全身虚脱,背起背包和装备,勉强行走,陆
续下船,美军在甲板上列队送别。林精武边走下码头,边觉得惭愧:留给人家
这么脏的船舱,怎对得起人家!
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一堆小山一样的雪白结晶盐。福建海边,
白盐也是这样堆成山的。有人好奇地用手指一沾,凑到嘴里尝了一下,失声大
叫,﹁是白糖!﹂大陆见到的都是黑糖,这些士兵,第一次见到白糖,惊奇万
分。一个班长拿了个脸盆,挖了一盆白糖过来,给每个晕头转向的士兵尝尝
﹁台湾的味道﹂。
在基隆码头上,七十军的士兵看见的,很意外,是成群成群的日本人,露
宿在车站附近;日本侨民,在苦等遣返的船只送他们回家乡。
七十军的老兵—大多是湖南子弟,八年抗战中自己出生入死,故乡则家破
人亡,一下船看见日本人,有些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在码头上就无法遏止心中
的痛,大骂出声:奸淫掳掠我们的妇女,刀枪刺杀我们的同胞,现在就这样让
他们平平安安回家去,这算什么!
﹁我还听说,﹂林精武说,﹁有两个兵,气不过,晚上就去强暴了一个日
本女人。﹂
﹁就在那码头上?﹂我问。
﹁是的,﹂林精武说,﹁但我只是听说,没看见。﹂
林精武离开故乡时,脚上穿着一双回力鞋,让很多人羡慕。穿着那双父母
买的鞋,此后千里行军靠它、跑步出操靠它,到达基隆港时,鞋子已经破底,
脚,被路面磨得发烧、起泡、肿痛。
军队,穷到没法给军人买鞋。有名的七十军脚上的草鞋,还是士兵自己编的。打草鞋,在那个时代,是军人的基本技艺,好像你必须会拿筷子吃饭一
样。
麻丝搓成绳,稻草和破布揉在一起,五条绳子要拉得紧。下雨不能出操的
时候,多出来的时间就是打草鞋。七十军的士兵坐在一起,五条麻绳,一条绑
在柱子上,一条系在自己腰间,一边谈天,一边搓破布和稻草,手快速地穿来
穿去,一会儿就打好一只鞋。
只懂福建话的新兵林精武,不会打草鞋。来自湖南湘乡的班长,从怎么拿
绳子开始教他,但是班长的湖南话他又听不懂,于是一个来自湘潭的老兵,自
告奋勇,站在一旁,把湘乡的湖南话认认真真地翻译成湘潭的湖南话,林精武
听得满头大汗,还是打不好。他编的草鞋,因为松,走不到十里路,脚就皮破
血流,脚指头之间,长出一粒粒水泡,椎心的疼痛。最后只好交换:十八岁读
过书的福建新兵林精武为那些不识字的湖南老兵读报纸、写家书,湖南的老
兵,则为他打草鞋。
﹁林先生,﹂我问,﹁台湾现在一提到七十军,就说他们穿草鞋、背雨
伞、破烂不堪,是乞丐军——您怎么说?﹂
﹁我完全同意,﹂林精武抬头挺胸,眼睛坦荡荡地看着我,﹁我们看起来
就是叫化子。到基隆港的时候,我们的棉衣里还满满是虱子,头发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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