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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6部分

小说: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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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非也,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很多高中教师,试图解析这诗,总是说,这诗啊,写的是﹁沧海变桑田﹂
的感慨。
那当然是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一九四九,如果你知道,一九四九端午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读这首诗的时候,大概会猜到,管管这个用
心写诗、用身体演戏、用手画画的现代文人,在﹁荷﹂里头,藏着很深、很痛
的东西。
那一天,十九岁的、乡下种田的管管,发生了什么事?
我约了管管,说,﹁来,来跟我说那一天的事。﹂
我们在台北贵阳街的军史馆见了面。他还是那个样子:八十岁的高大男
子,长发扎着马尾,背着一个学生的书包,讲话声音宏亮,手势和脸上表情的
真切、用语遣字的生动,不管他在说什么,都会使你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认
真地听,就怕错过了一个字。
我们坐在军史馆里八二三炮战的一个交互式的模拟战场上,他靠在一管模
拟山炮旁,我盘腿坐在一堆防御沙包上,我们面对面。他说得激动时,身体就
动,一动,那管山炮就﹁碰﹂的一声,开炮了,把我们都吓一跳。他就把身体
稍稍挪开,继续说,但是过一会儿,又﹁碰﹂的一声炮响——他又激动了。
我们的谈话,就在那﹁炮声﹂中进行。
16
管管你不要哭
龙:管管你山东青岛的家里本来是做什么的?
管: 父亲是卖馒头的,对,卖馒头??那时豆腐已经不卖了。
龙:说说被抓兵的经过。
管: 我们那个村落叫田家村,在青岛的东边,现在已经变成青岛市的一部分了。有一天,突然有人叫﹁抓兵来了!﹂
   我妈叫我快跑。她给我做好了一个饼子,就贴到那个大铁锅的那个饼子,就是豌豆面、玉米面等等和起来,加上一点弄黏稠的饼,还是热的咧。我包在一个洗脸的毛巾里面,束在腰里,就跑了。
   那天跑出去二十多个人。村的东北角就是山,我经常出去砍柴最常去那个山。
   我这一生十九岁离开家,替我父亲母亲效劳报恩哪,最后两年就是去砍
柴。
龙:家里很穷?
管: 穷得没粮食吃。逃到山上去以后,年轻的我就把那个饼给吃了,突然
﹁砰﹂一枪打过来,大家都四窜而逃。这一跑我们就四个人躲在一块麦地
了,也不敢起来。
   我肚子饿了不敢进村去啊,所以我们就从中午躲在麦地里边一直躲到晚
上。为了决定在哪个麦地里面睡,我们还发生争执。我说不能在很深的麦
地里面睡,因为晚上他们要搜,一定会搜深的麦地。我们就睡到小路边
隙。乡间小路下过雨都是窄窄的不是平坦的,推车两边踩着这样走动啊。
   后来肚子饿,就去找什么豌豆蒂,吃不过两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枪,
这一枪打的话我们又跑,这次我们跑到很深很深的一个麦地里去。并排地
躺下来,一、二、三、四,并排躺,距离有个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麦子
吃,不知道吃了几口吧,我就看到一个大脚丫,来了。
   我想,﹁完了。﹂我记得这个人,一口大白牙,是个游击队出身。
   我们四个人都抓到了。然后就被带到一个村庄叫蛤蟆市。住在一个农家的
天井里边,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把我们抓来让我们给你们挑东西——其实
我心里知道,被抓来做挑夫是不可能再把我们放出去了,但我说,可不可
以派个人回家给我爸爸妈妈讲。
   不准,就是不准。
   到下午四点多钟了,突然看隔壁有个小女孩,我说,﹁哎呀,她老娘不是
我田家村的吗?﹂他们一看说是,我说那我们写个条子叫她去送,去跟我
们爸爸妈妈通知一下。结果通知了四家,统统都通知到了。
龙:你妈来了?
管: 四家来了两个妈妈。这两个妈妈统统眼睛不好,几乎瞎掉,而且都是缠足
的。
   大概是在四点多钟太阳还没下来,这时就看着有两个老太太——因为我们
住的那个村庄对面是有梯田的,干的梯田——我看这两个老太太不能走路
了,从梯田那边用屁股往下滑,碰在那个堑子,碰了以后往下滑。我一看
就知道是我母亲,我就大喊说,﹁我娘来了,我要去。﹂
   那个门口站卫兵的马上用枪一挡,我说那个是我母亲,我说我得跑过去接
她。他说不成。我说,那是我母亲,她不能走路,她眼睛看不见啊??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 ??我母亲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对母亲说,我跟他们
讲好了,就是给他们挑东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
很快就回家。
   我就拚命骗我母亲。
   我母亲就给我一个小手帕,我一抓那个小手帕,就知道里面包了一个大
头,就一块大头。这一块大头对我们家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父亲那
时候穷得只有两块大头。那一块大头给了我以后,家里就只剩一块大头。
   我就把这个手帕推给我母亲,说,﹁你拿去,不成,这个不成。﹂她当然
是哭哭啼啼,一直要我拿钱,说,﹁你拿钱可以买。﹂我心里清清楚楚,
这一路都是阿兵哥,阿兵哥会把你的钱拿走,而且你不可能回家了嘛,对
不对。但是你给这个老太太这样讲,她根本不听。她还是把手帕——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一直在骗我妈,说我给他们挑了东西就回家——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马上就要出发了,我想我完蛋了。
龙:有多少人跟你一起被抓?
管: 应该有一个排,二十多、三十个左右,统统都是被抓来的。两三点钟吧,
就说叫我们起来刷牙走了。我心里怕死了,可能要去打仗了。我被抓的单
位是八二炮连,每一人挑四发炮弹。
龙:一个炮弹有多重?
管: 一个炮弹,我算算有七斤十二两。行军的时候,他们是两个阿兵哥中间夹
着一个被抓来的挑夫,他们讲﹁你跑我就开枪﹂,其实后来我们知道,他
们根本不会开枪,因为撤退是悄悄地撤退,不准许出声的。我们完全可以
逃走,可是那时候谁也不敢冒险哪。
龙: 管管那时你是一个人肩挑两边炮弹呢,还是前后两个人挑中间的炮弹?
管:不是,我一个人挑四发,一边各绑两发。
龙:然后呢?
管: 然后就走,天亮的时候,从郊区走到了青岛。我当时穿双鞋,是回力鞋,
跟我现在这球鞋差不多。要过一条桥的时候,挑着炮弹,突然滑倒了。
龙:慢点啊,管管,你家里怎么买得起回力鞋给你?
管: 我打工,譬如美军第六舰队在青岛的时候,我就到军营附近卖花生,还卖
一些假骨董,譬如说女生那个三寸金莲的鞋啊,还有卖日本旗,到总部里
面去找日本旗来卖。
龙:挑着四发炮?
管: 我挑了四发炮弹,然后就在海泊桥过桥时﹁砰﹂摔了一跤。我那时候以为
炮弹会爆炸啊,吓死我了。这时长官过来,啪啪给我两个耳光。
   后来我才知道这炮弹不会爆炸,但我吓死了,你看压力有多大。就这样到
了青岛码头。就这样??到了台湾。
17
栖风渡一别
粤汉铁路是条有历史的老铁路了,一八九八年动工,一九三六年才全线完
成,也就是说,在戊戌政变的时候开工,到抗战快要爆发的时候完工,花了三
十八年,总长一○九六公里。
从武昌南下广州,在湖南接近广东交界的地方,粤汉铁路上有个很小的车
站,叫栖风渡。中央研究院院士、历史学家张玉法,记得这个小站。
十四岁的张玉法和八千多个中学生,全部来自山东各个中学,组成联合中
学,跟着校长和老师们,离开山东的家乡,已经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搭火车
时,车厢里塞满了人,车顶上趴满了人,孩子们用绳子把自己的身体想方设法
固定在车顶上,还是不免在车的震动中被摔下来。火车每经过山洞,大家都紧
张地趴下,出了山洞,就少了几个人。慌乱的时候,从车顶掉下来摔死的人,
尸体夹在车门口,争相上车的人,就会把尸体当作踏板上下。
八千多个青少年,背着行囊。所谓行囊,就是一只小板凳,上面迭条薄
被、一两件衣服,整个用绳子绑起来,夹两支筷子。到了没有战争的地方,停
下来,放下板凳,就上课。通常在寺庙或是祠堂里驻点,夜里睡在寺庙的地上,铺点稻草;白天,每个人带着一个方块土板,坐在庙埕的空地或土墙上,
把老师围在中心,就开始听讲。用石灰,或甚至石块,都可以在土板上写字。
我听着听着不免发呆:这是什么样的文明啊,会使你在如此极度的艰难困
顿中却弦歌不辍?
饿了,有时候到田里挖芋头吃,带着土都吃;没得吃的时候,三三两两就
组成一个小队伍,给彼此壮胆,到村子里的人家去讨食。有点害羞,但是村人
开门看到是逃难来的少年,即使是家徒四壁的老爷爷,也会拿出一碗粥来,用
怜惜的眼光看着饥饿的孩子们。
湖南人对外省人最好,张玉法说,因为湖南人几乎家家都有自己的儿子在
外面当兵——可能是国军,也可能是解放军,所以他们常常一边给饭,一边自
言自语说,唉,希望我的儿子在外面,也有人会给他饭吃。
一九四九年端午节,大军海上撤退,管管在青岛被抓夫的当天,八千多个
山东少年到了栖风渡。长沙也快要开战了,他们只好继续往南,计划到广州。
到了广州然后呢?没有人知道。
栖风渡是个很小的站,看起来还有点荒凉,可是南来北往的火车,在这里
交错。少年们坐在地上等车,一等就是大半天,小小年纪,就要决定人生的未
来。搭南下的车,离家乡的父母就更遥不可及了,而且广州只是一个空洞的概
念,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搭北上的车,马上就回到父母身旁,但是一路上都
是炮火燃烧的战场,一定会被抓去当兵,直接送到前线,不管是国军还是解放
军。战死或被俘,总归到不了父母的面前。
很多少年少女,就在那荒凉的车站里,蹲下来痛哭失声。
玉法的二哥,十七岁,把弟弟拉到一旁,说,我们两个不要都南下,同一
命运,万一两个人都完了的话,父母亲就﹁没指望了﹂,所以把命运分两边投
注;我北上,你南下。
二哥决定北上到长沙报考,到处都是孙立人招考青年军的布告。
北上的火车先到,缓缓驶进了栖风渡;张玉法看着亲爱的哥哥上车,凝视
着他的背影,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五十年以后,自己的头发都白了,玉法才知道,二哥这一伙学生,没抵达
长沙;他们才到衡阳,就被国军李弥的第八军抓走了。跟着第八军到了云南,
跟龙云的部队打仗,二哥被龙云俘虏,变成龙云的兵,跟解放军打仗,又变成
解放军的俘虏,最后加入了解放军。但是解放军很快地调查发现他是地主的儿
子,马上遣送回家,从此当了一辈子农民。
在栖风渡南下北上交错的铁轨旁,深思熟虑的二哥刻意地把兄弟两人的命
运错开,十四岁的小弟张玉法,确实因此有了截然不同的命运,但是,那纯是__偶然。
八所山东中学的八千个学生,从一九四八年济南战役、徐蚌会战时就开始
翻山越岭、风雨苦行,一九四九年到达广州时,大概只剩下五千多人。广州,
也已经风声鹤唳,有钱也买不到一张船票了。为了让五千个学生能够离开广州
到安全的台湾,校长们和军方达成协议:学生准予上船,送到澎湖,但是十七
岁以上的学生,必须接受﹁军训﹂。
七月四日,几千个学生聚集在广州码头上,再度有一批少年,上了船又走
下来,走了下来又回头上船;于是危难中命运再度分开﹁投注﹂:如果姊姊上
了船,那么妹妹就留在码头上。
巨舰缓缓转身时,那倚在甲板上的和那立在码头上的,两边隔空对望,心
如刀割。军舰驶向茫茫大海,码头上的人转身,却不知要走向哪里。
上了船的少年,不过一个礼拜之后,就面临了人生第一次惨烈的撞击。
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三日,澎湖。
年龄稍长但也不满二十岁的学生,以耳语通知所有的同学,﹁他们﹂要强
迫我们当兵,我们今天要﹁走出司令部﹂。同学们很有默契地开始收拾行囊,
背着背包走出来,却发现,四面都是机关枪,对准了他们。
所有的男生,不管你几岁,都在机关枪的包围下集中到操场中心。司令官
李振清站在司令台上,全体鸦雀无声,孩子们没见过这种阵仗。张玉法说,这
时,有一个勇敢的同学,在队伍中大声说,﹁报告司令官我们有话说!﹂然后
就往司令台走去,李振清对一旁的卫兵使了个眼色,卫兵一步上前,举起刺刀
对着这个学生刺下,学生的血喷出来,当场倒在地上。
张玉法个子矮,站在前排,看得清清楚楚刺刀如何刺进同学的身体。看见
流血,中学生吓得哭出了声。
不管你满不满十七岁,只要够一个高度,全部当兵去。士兵拿着一根竹
竿,站到学生队伍里,手一伸,竹竿放下,就是高矮分界线。张玉法才十四
岁,也不懂得躲,还是一个堂哥在那关键时刻,用力把他推到后面去,这懵懵
懂懂的张玉法才没变成少年兵。17
个子实在太小、不能当兵的少年和女生,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被送到台湾南
部的员林,组成了﹁员林实验中学﹂。喜欢读书深思的张玉法,后来成为民国
史的专家,一九九二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
为这五千个孩子到处奔波、抗议、陈情的,是一路苦难相携的山东师长
们。他们极力地申辩,当初这五千个孩子的父母把孩子托付给他们,他们所承
诺的是给孩子们教育的机会,不是送孩子们去当兵。作为教育者,他们不能对
不起家乡的父老。__
七月十三日操场上的血,滴进了黄沙。五个月以后,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
二日星期一,上班上课的日子,所有的人一打开报纸,就看见醒目的大标题:
台湾岂容奸党潜匿,七匪谍昨伏法!
你们逃不掉的,昨续枪决匪谍七名。
以烟台中学校长张敏之为头,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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