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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

空明传烽录-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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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豹重重叹气,道:“既然如此,以后年年今日,俺必给耿大人扫墓上坟!”说着举起单刀,照准了耿如杞头颈,便要斩下。
  桓震大惊,急叫道:“不可!”但他自身尚且难保,就算叫破喉咙,又有谁肯理他了?邓仕兴早已吓得晕了过去,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屋外众人一片寂静,人人的眼睛都瞧着孟豹,都在等待他这一刀落下。
  便在这时,突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彻整个军营,马上的是一个斥候,一面加鞭飞奔,一面大叫:“紧急边报!”见到营中火把通明的景象,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旋即觉出不对来,只觉性命要紧,再也不管甚么边报,拉转马头,便要逃去。众乱兵哪里容得他走?当先便有几人持了长矛,在地下一横,将他连人带马地绊倒了,众人一拥而上,按手按脚地将他捆了起来,拉在一边。
  孟豹瞧了两眼,回过身来,再度举刀要砍。耿如杞突然道:“且慢!”孟豹愣了一愣,只道他改变主意,情愿献出印信了,单刀停在空中,便不落下。耿如杞喘了口气,道:“本道忝任兵备一职,边报到此,若不与闻,形同渎职。请让本道听过了边报再死不迟。”孟豹愕然,想了一想,目光向门外人群中望去。桓震心中一动,连忙留神瞧他所望之处,只见一个形容枯瘦的老兵,轻轻点了点头,便听孟豹道:“好罢!外面兄弟,将那斥候推进来!”桓震心中雪亮,这个老兵,想必就是这场兵变的真正策划之人了。只是他究竟是甚么人?那却无从猜想。
  那斥候给人推入,跪在地下,耿如杞温言道:“你不必怕。且告诉本道,究竟是甚么边情急报?”那斥候好半天心魂方定,颤颤的道:“哈刺慎……哈刺慎袭扰大安口!”耿如杞脸上变色,凛然道:“你说甚么?”那斥候道:“哈刺慎自大安口越城入关,一路抢掠,正在南下,现下已至宽河所。千户李率本部拦击,但敌势甚大,渐渐支持不住,请大人速发东胜、忠义二卫救援!”耿如杞呆若木鸡,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语道:“救援?救援?你叫本道拿甚么去救?”他心中却也清楚,自己在这眼前这两营军队之中,已经军心尽失,倘若不能凭空弄出粮饷来,安抚他们也是难事,何况要倚仗他们作战?当真是痴心妄想。一时间只觉十数年宦海生涯,从没如今日这般有心无力。
  孟豹哼了一声,他并不关心甚么边报,哈刺慎抢掠也好,骚扰也好,关他孟豹甚么事情?他只是知道,要想吃饱肚子,穿上棉衣,便须先杀了面前这个耿如杞。当下第三次举起刀来,欲待要砍,却听桓震大叫道:“杀不得!”这一声却给孟豹听到了,他连着三次举刀,都给旁人打断,心中很是不快,恶狠狠地瞪了桓震一眼,道:“小子,要留遗言么?现下还早了些儿,等老子砍完姓耿的,再来砍你。”桓震心中通通直跳,硬着头皮道:“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倒像听到了甚么天大笑话一般,仰头哈哈狂笑起来,笑毕,大刀用力虚劈,喝道:“你说不杀,老子便不杀了么?除非他交出印信,才能留得一命。”
  耿如杞叹道:“百里不必如此。人生百年,有谁不死?本道死而有节,死得其所。”桓震心中暗骂去你的死而有节,区区一枚印信,便给了他们又能怎样?他却不知失印乃是大罪,何况是双手将官印奉与乱军,那简直就是协同造反了。但耿如杞坚持如此,他也没有办法。当下冲孟豹笑道:“这位……”孟豹知他不认得自己,当下道:“老子的名姓,你也不必问了罢。左右片刻之后,你的脑袋便要落地,那时知与不知,都没甚么区别。”说着再不理他,挥起大刀,用力斩向耿如杞。
  桓震眼看他这一刀就要砍下,心中大急,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怪力,竟给他挣开了身后扭住他的两个士兵,将头一低,和身向着孟豹撞去。以孟豹的身手敏捷,怎可能给他撞着?身子微侧,已将他闪了过去,桓震撞了一个空,立足不稳,扑通摔倒在地。孟豹瞧他一眼,笑道:“瞧不出你这小子,倒有几分胆气。也罢,你乖乖儿地,老子便不杀你罢。”桓震摇头道:“你不能杀我,更加不能杀耿大人。”孟豹大怒,喝道:“这厮好不识趣!老子饶你一命,便是天大恩典,还要噜苏甚么?”说着提起大刀,将刀锋在桓震颈中拖了一拖。
  桓震只觉颈项皮肤冰凉,心中虽然害怕,脖子却是一挺,昂然道:“你要杀便杀。”转头向着门外,大声叫道:“今日尔等杀耿大人,明日便有人杀你们的妻子儿女!”孟豹怒道:“你胡说八道甚么?”桓震盘腿而坐,冷笑道:“难道不是?耿大人乃是一方兵备,眼下胡虏入侵,你杀了他,谁来抵抗?哈刺慎长驱直入,杀人抢掠,你们这些人都是左近募兵,有家有口,难道便不怕你们的妻子给抢了去,儿女给他们杀了?”
  孟豹自己固然是孤家寡人一个,然而营中究竟还是家在附近的士兵居多,听得桓震大声说出这一番话来,都是大为动容,想到哈刺慎如同土匪一般的行径,自己家中的妻儿,确乎值得担心。当下便有些士兵纷纷议论起来。孟豹闻言,心中似也略有所动,架在他颈中的刀松了一松。桓震说话之时,眼睛一直瞧着方才发现的那个枯瘦老兵,本意料想自己既然出头,他必定又要暗中出言挑动搅乱,岂知瞧了一阵,竟然并无动静,倒是另一人说道:“莫听他胡吹大气!干粮也无,寒衣也无,世上哪有差这等兵去打仗的?倒叫他们自己打打看去!”
  桓震默然,心想此人所言倒是实话,这些士兵,眼前温饱尚且不继,你去与他们说些甚么保境安民的大道理,那不是未得陇,便望蜀了么?孟豹冷笑道:“正是如此。小子,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怨我,要怪就怪遵化那些官老爷们,谁叫他们宁肯将粮食屯在仓里烂掉,也不愿拿出来给咱们吃?”桓震脑中电光石火般地一闪,叫道:“若是我有法子叫遵化县开仓让你们就食,那又如何?”孟豹呵呵一笑,拍拍他脸颊,嘲笑道:“老子们明日杀进遵化城去,还怕他不开仓么?哪里用得着你来废话。乖乖死罢!” 
 
 
 
  
 卷一 顺流逆流 四十一回 破虏
 
  桓震嗤道:“你这粗汉好不晓事!明日尔等自杀入遵化去,便是乱兵,是强匪,即令逞得一时之快,转眼官军大部便至,尔等自问,可能顽抗几日?”孟豹给他这一句话说中了心中死穴,摇摇头,道:“冻死饿死也是要死,不如图那痛快一刀。”桓震正色道:“何必定要死?你听我说,假使尔等现下好好归顺,我定有法子叫尔等吃饱肚子,尔等将哈刺慎逐出大明国土,便是英雄豪杰,非但保得自己身家性命,妻子财产,还要受百姓爱戴感激。一者是乱兵强匪,一者是英雄豪杰,你要做哪一样?”他这最后一句话,却是对了门外大声叫出,距离稍近之人听得清楚,禁不住交头接耳地议论,渐渐骚动的范围愈来愈大,有些兵丁面上露出犹豫之色,毕竟只要还有一条路走,谁也不会愿意闹饷造反。
  这一番话,却也说到了孟豹的心里去。他世代军户,祖上皆有军功,唯独到他这一代。边防废弛,非但没有机会建功立业,竟然还要挨冻受饿,在他心中,始终觉得受了天大的屈辱。所以肯挑头闹饷,也是自暴自弃之举。现下桓震这么一说,重又激起他一番雄心壮志,瞧了桓震几眼,恶狠狠地道:“老子便暂且信你,倘有半句假话,这大刀仍要取你的脑袋!”孟豹在军中似乎威信甚高,他这一吐口,当下便有许多兵丁动摇起来。
  桓震见攻心奏效,当下趁热打铁,道:“即刻归顺,仍是我大明军士,打败哈刺慎之后,人人都有嘉奖!”那些心中动摇的兵丁,听得他这一句话,再也坚持不住,纷纷抛了兵器,跪倒在地。还有些硬骨头的死活不肯,给孟豹一脚一个,也都踢得跪了下来。桓震始终注目那个老兵,但见他一语不发,也抛下手中长矛跪倒,心中不由得略感奇怪。
  孟豹走上前来,给桓震解开背后绑缚,向着耿如杞跪倒,道:“标下一时糊涂,铸成大错,自己甘愿领死,但请破敌之后,方才杀我!”耿如杞点了点头,仍叫他出去整顿部众。看着孟豹出去,房中除却自己与桓震而外,只剩得一个昏迷未醒的邓仕兴,这才低声问桓震道:“百里,五千军所需之粮,少也要一二百石,你有甚么法子一夜之间筹得起来?”桓震摇头道:“我没有法子。”耿如杞大吃一惊,心道方才瞧你对乱兵说得信誓旦旦,岂知原来都是空心汤团,现下虽然暂时抚定,明日他们见不到粮食,难道不会再叛?不由得额头出汗,道:“那……那怎么办?”
  桓震反问道:“震初来乍到,于本地民情不甚了了。请问大人,方圆十里之内,粮食最多的地方是在哪里?”耿如杞不假思索,答道:“那自然是遵化大丰仓。”突然间醒过神来,惊道:“百里不是当真要开仓罢?擅动国粮,那可是大罪!”桓震叹道:“现下五千官兵即将激反,北虏寇边形势堪忧,宽河所不足千人,未必便能与之抗衡。究竟是擅动国粮的罪过重些,还是坐视兵变、纵虏入寇的罪过重些,望大人自己思量。倘若大人始终不敢,那便由得我打昏了大人,自己做去。总而言之,要桓震瞧着这等局面,袖手不理,那却是难。”耿如杞汗如雨下,低头不语,过得半晌,猛力一拍桌子,慨然道:“擅动国粮,不过负陛下一人;纵虏入寇,负的却是北疆千万人。如杞宁负一人,不负万人。也罢,便照百里所说。”桓震虽然不知私自开仓究竟能落一个甚么罪名,但瞧他这般模样,想来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去做这桩事情,不由得心中敬佩。
  耿如杞下定了决心,当即同桓震开门出去。桓震见孟豹已经将一干军士尽数集中在校场,心中暗道此人倒是一个将才,可惜头脑有些欠发达了。当下叫了他过来,要他与粮运官二人领五百军,即刻入城,开大丰仓搬取米一百五十石,面一百五十石,余外不得多取一分一毫,限天亮前回报。倘若有人阻拦,只管捆绑起来便可,决不能妄伤人命。是时已经四更,孟豹领了军令,不敢耽搁,径自点人去了。
  桓震却要借这段时间想想如何破敌。方才来报的那一个斥候,除却晓得哈刺慎前锋已经抵达宽河所,与千户李裕交上了手之外,甚么都说不清楚,连对方究竟有多少人,也都茫然不知,当真不晓得他是如何做的斥候。但据耿如杞说,宽河所驻军名为一千一百,实际大约只有八百之数,李裕以八百人而觉不能抵挡,想必此次南下的敌人并不会少。游牧民族南下劫掠,多是马队,自己这里五千人,基本全是步军,以步对马,本来已是不占优势,何况眼下敌人数目动向一概未知?当下叫过辕门官来,要他挑出二十几个为人机灵,马术熟练,身手敏捷的士兵,分数个方向派了出去,打探哈刺慎进军方向,即时回报。耿如杞是文官出身,本来不懂得打仗,也弄不清楚桓震所说是耶非耶,只由得他搞去。
  桓震细细回想早先在小五台那段日子与傅山谈兵的所得,要过地图来,凑在火把下面仔细观看,遇到分辨不清的地方,只好拿去询问耿如杞,一面心中暗想日后若有机会,必定要设法推广现代地图。看了半天,想了半天,终于给他想出了几个法子,只是眼下派出去的斥候无一还报,敌情未明,不能轻易决定。
  又过一会,天色渐亮,孟豹却仍未回来。桓震一面思索破敌之策,一面担心他是否出了甚么差错,是否给人拿了,或是杀了城中官员;一面又怕这里的众官兵等不及,再度骚动起来,真是只恨时光不流逝。终于听到了一阵轮声辚辚,孟豹领着五百军士,推着粮车,出现在众人面前。校场上的五千官兵,一瞬间先是发呆,继而狂喜,又继而大哭,纷纷抱做一团。桓震眼见粮食能够让人疯狂到这等地步,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连忙令人埋锅造饭。这却不消他吩咐,早已有人去办了。
  孟豹上来禀报,说是入城门之时给守军阻拦,是他爬上城去将门打开。后来在仓中搬粮,来了一个甚么官儿诸般废话,他一气之下便给砸昏了,却不曾伤他性命。桓震赞他两句,便要他暂领参将,统带此处的两营士兵。孟豹喜出望外,欣然应了。不一会饭熟,众军都是数日没见过米的,吃起来如同饿狼,桓震担心少停行军之时有人吃得太多引致腹痛,不住穿行营中,叫他们少吃。恰好饭罢,得了斥候飞报,道是李裕力量不敌,已经率残部向东败走,现下敌人正在南下,两卫不曾奉命,不敢擅出。据他约略估计,这一次南犯的哈刺慎部众,少说也有七八千之众。桓震请了耿如杞允准,便叫两人持了令符,分别前往东胜右卫和忠义中卫,面交该处指挥,令其分别防守本处,不得令哈刺慎兵马越过防界。同时又须时刻注意南边动静,只待本军接战,立刻自后包抄。如此一来,便形成一个桶状,将来犯之敌局限在遵化一带。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以步破马了。
  马军原是步军的克星,但他记得傅山曾对他谈过,戚继光著《练兵实纪》,其中记载以砍马腿之法破马军,收效甚著。当下将几个把总召集起来,要他们各领本部,联作墙般一堵,一待号令发出,立刻一字向前,以长刀大棒砍打马头、马腿,马伤倒地之后,敌被跌落,身方未转,就用刀棍劈头打下,又令杀敌之后,割落左耳作为表记,待得战后,每只耳朵可换敌衣一套,死马一匹。敢于冲锋在前者,战后将生存好马尽皆赏赐。众军得桓震之力吃饱了饭,对他本就感激,现下听得缴获皆归自己,更是振奋,都道马肉可食,衣服可穿,生马更可将来卖钱,加之方才吃饱了肚子,一时间军心之高,至于极点。
  桓震见士气可用,当下请耿如杞一声号令,留五百军守营,余下一齐开拔。他自骑了马,与耿如杞在中军押阵。
  宽河所距离遵化本就不远,哈刺慎马队过了宽河所之后,一路南下,很快便与耿如杞这支军队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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