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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网人 作者:黄孝阳-第4部分

小说: 网人 作者:黄孝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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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虽礼貌却也冷淡,怕你这俗世之人扰了他的心境么?又走了百余台阶,额头已有微汗渗出。老和尚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背影恍恍惚惚,心中没来由地有了些感动。出世入世,皆一念作怪。若无我无物,何来欢喜悲哀?只形似木槁,心成死灰,又有何意趣?“‘僧’是曾经为人,现已不成人样;‘道’是一路回首,早就痛彻肝肠。”这话真有意思。在哪本书上看到的呢?名字好像叫《生死事小》吧。文章里面有一块会说话的石头,似乎还有个舍利佛爱上一个发了疯的干干净净的女子。你紧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大钟,古色斑斓,系于一虬曲老松上,意态萧瑟,而青烟袅绕,已见大雄宝殿之姿,檐角挑起,蓝天澄明。 

  6 

  心里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并且拧成结,漩涡状的。它们并没有被寺庙里的庄严肃穆滤去。青烟袅袅,有人剃了光头。头顶几个疤,像眼睛一般奇怪地睁开着。又有人在殿堂中跌莲花座,捏无畏印,颂婆罗经。还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敲着木鱼,闭目冥思。所思非思,所观非观。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地响,整个空间仿佛也在这奇异处伴随着这响声在慢慢蠕动。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於是把我化做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而当你终於无视地走过,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那是我凋零的心。你在佛祖面前站住。地上有三个包有褐红棉布的草垫。那是向佛祈求时膝盖跪下来的地方。你能求佛什么? 

  念初中时挺喜欢读席慕蓉的诗,虽未动笔抄,倒也能一字不漏地背诵几首,那些“纯粹”在懵懵懂懂之间牵扯着几丝不知所以然的情绪,青涩的,偶尔激烈地跳动几下,多半与班上某个女孩儿的背影有关。阳光从窗外投进教室,女生们的下颌变得透明,微微的茸毛随呼吸声均匀起伏,手指纤细,还是粉红的。她们喜欢将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抄在带了锁的笔记本上,厚厚几本,或折成小纸条粘在桌面的左上角,惹得几个淘气的男生回头去拽,飞快地折成小飞机,嘴里唿哨一声,纸飞机就在空中飘来荡去。若正巧落在哪个男生头上,大家便会暴出一阵轰笑声,正在板书的老师立刻铁青着脸兜转身,刚想斥责,教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刚才的轰笑似乎根本不曾发生过,那个纸飞机当然踪迹皆无。 

  你一向就不是一个好学生,倒非成绩不好,或许是有些小聪明,老师讲四十五分钟的课,自己花十来分钟时间看书就能弄懂,便觉得书本乏味无比,经常逃课去玩,多半三五个人成群结伙,偶尔一个人去爬山。学校在山脚下。山不甚高,不管何时皆郁郁葱葱。侧柏、圆柏、龙柏沿着暗色的石阶一路向上,离台阶稍远处还有一些板栗树。树冠扁球状,树皮灰褐色,树干上的裂纹纵横交错,很多蚂蚁沿裂纹爬上爬下,个头大,是普通家蚂的五六倍,若用手指去摁,尾部会“迸”一声脆响。这种蚂蚁咬人很痛,被咬处一下子就会红肿,痒,让人难受,所以爬树之前,你会去折几根侧柏,尽量扫去树上的蚂蚁,可它们总是会在你爬上树后冷不丁地钻入衣裤里,狠狠咬上一口。但你还是经常爬,因为树上有板栗,很好吃,摘下来,找块石头敲开尖刺,剥出硬壳,放入嘴里咔嚓一咬,真觉得天下美味莫过如此。 

  石阶顶头有一小块平地,矗有一块人民英雄纪念碑,碑边有条小径,通往一个破落的水房。四周幽静,风在地上打着滚儿,鸟不时地从一堆蓬草窜向另一堆蓬草。草的后面是一排排杉木林,望过去,黑压压一片。林子后有一些梯田,皆是附近人家垦出来的菜园,栽有各种蔬菜,以红薯、青羚角这两种耐干旱的植物为主。你常去偷后者。它太好吃了,用衣服拭去泥巴,用指甲撕去皮,将身子放倒在某个僻静处,大口大口嚼着,脆生生,汁水极多,又香又甜。吃饱了,打个嗝,从地上捡起石块往四周乱扔。 

  这儿还是恋爱中人的天堂。时常会遇到一对对正在苟合的野“鸳鸯”。据说还有被“罗汉”们勾引了的女生。某天晚上,学校里的保卫科与联防队员来抓,逮到几对,不过带回去一审,人家却是夫妻,因为没房,所以不得不“野战”。这件事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知道怎么搞的,后来就演变成保卫科长的老婆与人胡搞被逮了个现行,而那个野男人是她在菜市场勾搭上的一个杀猪的。这弄得你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看保卫科长那位胖乎乎的老婆。她真丑,与这样的女人上床应该是一种圣人行径,那位杀猪的也许是用这种方式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不过,这更可能是谣言,保卫科长的老婆仍然会时不时拎回家一大篮子骨头。他们的家就在学校里,二间小平房,矮矮的,墙身上挂有褐藓绿苔,里面的家俱一览无遗。你放学回家时,路过他们家的窗口,常能嗅到骨头汤的香味儿。那汤真好闻。几乎每一个路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咽下一大口口水,然后匆匆加快脚步。一般是保卫科长喝,他老婆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他喝,并且满脸幸福。 

  后来,出事了,就是那个离纪念碑较远的水房。水房墙壁上面有几个字,石灰刷的,已经斑驳脱落,但那行“抓革命促生产”还是比较清楚。那里还有废旧的铁管,很大,一个孩子可以悄没声息地趴在里面。而一个女人的尸体也被塞在里面,听说是情杀,所以死的时候是赤裸裸的,身上铺满苍蝇,是一个小孩发现的,人吓傻了。女人是法院院长的女儿,年纪轻轻,挺好看的。你见过她,在影剧院门口,穿着件白底小碎花的连衣裙,露出两个浑圆的肩头,神情焦灼,东张西望。尽管你在她旁边站了好几分钟,她却始终没看你一眼。案子一直没有破。那年在法院还发生一件事,一个外地老汉在身上绑了炸药,早上六七点钟来到法院门口,也不说话,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据说老汉是来向某单位讨一笔钱,可法院的判决却有地方保护主义倾向。孰是谁非,你自然不知道,只是觉得老人一个人死在外面挺可怜,连个收骨头渣的人也没有。 

  纪念碑、柏树、水房、这些已经化作尘土的事情,它们会组成什么?多年以后,你写下一篇文章,叫《童年》,一篇小说,一个虚构,一种视角。为的是记住那一个灰色的瞬间,那个飘着蓝色的、充满悲伤的童年。蓝色是什么?一种能量,处于负轴,在极端纯粹中弥漫出一种惊心动魄夺人的虚无,它是蛊惑与宁静这对矛盾的综合体,饱含绝望、阴郁、苍凉与无边无际。 

 7 

  从山上望下去,整个县城淹没在泛黑的绿色里。山上有风,山顶上八面来风。山不高,风却大,吹过松林,呼呼地响。一些已失去生命被自然法则所淘汰的松针在海涛般的响声中,簌簌掉落,铺在地上,厚厚一层。来自大地的潮气伸出无数手指把它们原本坚硬青翠的身体,揉搓成一种能够吞噬掉任何脚步声的柔软与枯黄。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中午。阳光在泛白的马路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花。县城的人有睡午觉的习惯。黑瓦、青墙、大红油漆的门、灰蒙蒙的窗户,在微微鼾声中摇摇晃晃。时间似乎粘滞了,好像从盘古开天混沌初辟以来,这里一直就是这样,不曾有丝毫改变。县城不大,四面环山,一条小河从县城中间蜿蜒穿过,也流经山脚。河边栽有几行垂柳,几个妇人在这垂柳的阴影中,用打湿的毛巾裹紧头,半跪在青石板上,露出半只白得耀眼的乳房,懒懒洋洋用木棍敲打衣裳。天很热,狗也不愿说话,趴在地上,微眯眼,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些不知名的小虫漫不经心地从这片叶子飞到那片叶子。到处都是沾满尘土的叶子,最后,小虫们放弃了努力,在某一片叶子上停下,然后慢慢爬向叶子背面。 

  你从山脚一排砖砌平房其中某间里溜出来,反手将门阖上。当大人熟睡后,这个世界也就属于了孩子。你咧开嘴,赤脚,扫了眼被阳光烤得闹哄哄滋滋直响的地面,皱眉、耸鼻、低低哼了声,撒开脚丫往山上飞快跑去。你跑得很快,灰尘在脚底漫开,这让你看起来似一只淘气的小骏马。很快,要登山了。从山脚到山顶,共有四百七十级石阶。你抬起头,一只白色的鸟蓦然从灌木丛中一跃而起,旋转、尖叫,眨眼间没入白云里。你愣了下,头顶的苍穹悠悠一漾,不知从何时起,它的颜色已是那种接近无限透明的蔚蓝。 

  你用手拭去额头冒出来的汗珠,低下头,数着数,开始向上攀登。石阶尽头有块汉白玉石碑,上面有一行大字,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碑身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你却多半不认得,但这并不妨碍你把手指放在这些用凿刀雕刻出来的汉字上。汉白玉是清凉的,不管天气多么炎热,它总能把一种水一般的感觉从指尖送向心底。你喜欢这种感觉,当然你也喜欢碑身上那些看不清人物面目的浮雕画。有些人举着拳头,有些人拿着大刀,他们在一圈圈古怪的花纹包围中,神态庄严。石碑附近是几株筋骨虬曲的柏树,应该是侧柏,枝叶呈扇状打开,上面结满手指头大的果实。果实很坚硬,有六个角,把它们摘下来,放入火里煨熟,用石头砸开磨碎,再用饭粒一拌,就可以放在竹笼子里充当诱鱼的饵料。这些也都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所应该懂的。 

  你没有在石碑边停下,弯下腰小心翼翼走向石碑边的一条小径。每走一步,都往四周打量几眼。路陡,忽上忽下,约摸十来分钟,你停下来,屏住气息,眼前赫然出现一间被废弃了的水房,墙壁是那种粗大的石块砌成,粘在石块外面已剥落得差不多的沙浆上隐约可见几个大字——抓革命促生产。墙壁外有几根粗大生满锈的铁管。铁管上面撒着的那层泥土上长着几根青草。风在吹,你满意地点头,弯下身,朝铁管里爬去。铁管的尽头正对水房东面墙壁上的一个大窟窿,你揉揉眼睛,笑了,那个只属于你的秘密在你眼前白花花地开放着。 

  几个星期前,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你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来到水房边。蝴蝶很美,但飞得很快,你脱下身上的汗衫,徒劳地向空中挥舞着。你想不明白,为什么蝴蝶会飞,而人却不会飞?你有点儿愤怒,想逮住这只蝴蝶再把它捏死。你曾逮到过许多粉白紫黑幽蓝深黄的蝴蝶。说真的,你爱听把肠子用力挤出蝴蝶肚子时的那声脆响。蝴蝶在水房墙壁上落下,你踮起脚尖轻轻地走过去,一步一步,你确信只要脚步足够轻盈,就一定能够把这只害得你满头大汗的蝴蝶逮到手。二米,一米,再向前一步。汗从你额头滴下,淌到睫毛上,微微一颤,落在唇上,你伸出舌头飞快地舔了舔,浑身肌肉缩紧,准备扑过去挥舞衣衫,突然听见水房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悉悉索索,像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蛇从草丛中游过。你吓一跳,拔腿想跑,一句低低的呻吟传出来。这是一种熟悉的声音,它们在很多个夜里,不管月色是否落满窗台,都会从爸妈睡的那张床上飘起。 

  那还是几年前,有天晚上,你被咯吱咯吱的呻吟声弄醒了,再也睡不着,蜷缩在被子里,睁大眼,看着房间另一侧。那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大团黑乎乎的影子,古怪的声音就是从影子里冒出来的。你陷入莫名的却也是巨大的惊恐中。爸爸妈妈是不是被这团影子吃掉了?所有的妖怪都是要吃人的,若没有齐天大圣孙悟空,唐僧早就被白骨精吃掉了。你喜欢妈妈,妈妈从外面回来总爱把湿漉漉的手往围裙上擦擦,然后放在你头上。你喜欢妈妈这样,妈妈很漂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可妈妈从来不笑,爸爸也不笑,老是忙个不停,不是劈柴,就是挑水,偶尔歇一口气,便把头仰得高高的,默默地瞧远方的山。你想一定是这妖怪把爸爸妈妈的笑容早早地吃掉了。 

  第二天,你把早就藏在被子里捂得发热的石头对准床上的这团影子猛力地砸过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在你扔出石头后曳然而止。你相信,那只妖怪已被打死了。石头有着很大的力量,齐天大圣也是从一块石头里蹦出来的。你还曾用石头砸死过几只跳进家里来的癞蛤蟆。没多久,灯亮了,爸爸出现在你睡的小床边,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有着手,手上是五根指头,这很让你心安。不过爸爸正紧捂头,眼冒绿火。你赶紧用被子蒙住头。再后来,你就很少听到那种声音了。爸爸把隔壁杂物间清理了下,把你的小床搬了进去…… 

  歇在水房墙壁上的蝴蝶飞起来,在天空中晃了晃,不见了。爸妈把床搬到这里来了吗?你竖起耳朵,水房里低低的呻吟声已经变成揪人心肺的喘息声。你的心猛烈跳动,你咽下唾沫,回转身,趴下来,眼睛凑到水房墙壁一个小窟窿上。爸爸是古铜色的,水房里面有一个古铜色的身体。妈妈是洁白的,里面也有一个洁白色的身体。古铜色一抖一抖,洁白色一颤一颤。这可真好看。你想笑,但一种尖锐的东西猛地刺入喉咙里,心差点儿就被这东西从嗓子眼里拽了出来。洁白的是妈妈!古铜色的不是爸爸!一个你从来也没见过的男人像来自草原的骠悍骑手,撅着屁股,在妈妈身上纵横驰骋。 

  他们在做什么游戏?男人已把妈妈的腿扳成一个钝角,嘴里发出急促的呼喊。妈妈的腿真白,比所有吃过的馒头都要白。这个男人的屁股比妈妈的腿还要白,两大砣。你情不自禁地咽下口水,脑袋里迷迷糊糊,热辣辣的太阳像一大滩沥青在脊背上收缩。嗓子疼得厉害,水分迅速消失。你小心地把手里的草塞入嘴里,慢慢咀嚼。草虽有点儿枯,仍有青色的汗液,也能止渴。你聚精会神地看着。妈妈怎么就不起身擦一下那男人滴下的口涎?这男人真脏,你看着那男人微微凸起的眼球,有些害怕,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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