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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迷神计-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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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些钦佩地看着这个女人,沉思半晌,点点头:“一万两银子。先付一半,事成之后全部付清。”
  她拿出银票,将手伸出去,忽然又收了回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你有一只眼睛是瞎的。”
  “你丈夫的两只眼睛都是瞎的。”他抱着胳膊,冷冷地道。他的左眼有些混浊,一滴鲜血凝在其中。他知道在江湖传说中,杀手一向被看作是不怕死更不怕痛的神秘人物,他们铜头铁骨、刀枪不入,流血受伤是家常便饭。而他们的肌肤好像天生就不怕火烫刀割,即使有伤也会迅速愈合。肋骨不论断多少根,在床上最多躺十天就能提刀出门。一句话,既然是杀手,就得有杀手的身体,更要知道杀手的寿命。干这一行,大多数人都活不过四十岁,所以在闲暇时光,他们都过着放肆的生活。挥金如土,纵酒好色,无所不为。
  实际上,除了身手敏捷之外,杀手与普通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靠手中的家伙吃饭,身体是最大的本钱。任何一处的永久损伤都会给他们的职业带来致命打击。因此每一个人受伤都会极力隐瞒自己的伤势,唯恐消息传出,身价大跌,亦对各地的药堂、名医了如指掌。
  所有的大夫都告诉他这只左眼很快就会彻底失明。伴随而至的只怕还会化脓红肿,最终只有挖掉了事。随着左眼视觉的逐渐消失,他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慌。
  “我是大夫。你这是刚受的伤,武功将会大受影响。”
  他感觉受到了侮辱,脸色有些发青。
  ——这是他最恨的那一类主顾。对武术一无所知,自侍有钱,挑选刺客的态度与挑选南瓜别无两样。
  也就在这一瞬间,一道寒光闪电般飞向她的眼睫!大惊之下,她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寒光闪过,消失。纯黑的斗篷无风自动。
  “请问,刚才我挥出去多少剑?”
  她摇摇头。
  “割断了多少根你的头发?”
  她摇摇头。
  “我一共挥出三剑,割断了你十七根头发。”
  他将银光闪闪的剑伸到她面前,轻轻一吹,十七根长发在空中一缕一缕地飘下来。
  “你有两只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毫无惭愧之意。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地道:“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你肯到我的医馆走一趟,我能治好你的眼伤。诊费只要五十两。”
  … …
  凌晨时分下着濛濛细雨,山路冥冥,云暗风斜。
  泥地陡而滑,马行至山腰便没了路。只有一条一人来宽的羊肠小道,曲折向前。道上满是伸出的荆条,落木枯枝横竖其间,山石荦确,乱草丛生。苏风沂将马拴到一株大树下,揭开斗笠,整理了一下里面的长发,冰凉的雨珠顿时洒了一头。便在雨中对子忻道:“看来咱们只能徒步前行了。”
  子忻早已下了马,从地上拾起一截断竹,用刀削了削,做成一个竹杖,递给她:“今天天气不好。就算你觉得采药是件有趣的事,也该挑个好一点的日子。”
  她接过竹杖,将裙角一掀,给他看自己足上的芒鞋:“我不怕路滑,出门时特意穿了这双鞋。你岂不闻东坡说过,‘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话刚出口,冷不防脚底一溜,身子歪向一边,不禁“啊”地叫了一声,眼见身子就要腾空而起,子忻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的身子扶稳,淡笑:“爬山的时候眼看着路,不要吟诗。”
  他还是戴着自己喜欢的帷帽,背着药筐,策杖在前,披荆斩棘。苏风沂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他那条残废的腿在这样陡滑的山路上行走,显得格外地不利索。不仅无法走快,有时一步还得分成两步。但他却能保持稳定的步幅和节奏,极少半途停顿。遇到险处竟还要先行一步,以便能在高处接应。苏风沂原本一直牵着他的手,见他行步甚艰,还要分心照料自己,心中不忍,悄悄松开手,只拽着他的一角衣袍,让他腾开手,可以抓住道边的树干向上攀爬。
  行了近一里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山谷,绿草如茵,满地开着嫩黄的雏菊。彼时细雨初霁,一轮红日从密云中钻出,微风习习,万朵金花随风摇曳。苏风沂早已走得满头大汗,摘下斗笠,坐在道边的大石上,对子忻道:“咱们在这里歇会儿,好么?”
  子忻慢吞吞地走到路边,拔出小刀,弯腰割下一丛开着小白花的蔓草,卷成一团,放到药筐之中。
  “这是什么药?”苏风沂凑上去问道。
  “落葵。通常用于消肿止血。”他拿出一株给她细看,“它的种子蒸过之后,曝干研末,调以白蜜,可以涂面养颜。”
  苏风沂眨眨眼,笑道:“你怎么知道?你试过?”
  “唐蘅试过,这是他最喜欢的方子。”
  “说起阿蘅,”苏风沂灵机一动,忙问,“你可有什么方子让他的光头重见天日?天气越来越热,难不成他天天都要戴假发?”
  “他大概试过我开的不下五十种方子,可惜没一个见效。”子忻摇头苦笑,“尽管如此,他仍然对我充满信心。无论给他什么药,都严遵医嘱老实服用。弄得我现在一看见他的光头就觉芒刺在背,简直比他自己还要痛苦。”
  “是不是每位大夫对自己治不好的病人都会感到内疚?”
  “是啊,”他的神情原本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目光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暖意,“不过我父亲不是这样,至少不那么明显。”
  苏风沂听罢,心微微一动。
  ——子忻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孤儿。
  “你父亲也习医?”
  他点点头,神色黯然:“他病了很多年,身子一直不好。”
  苏风沂本想继续问他父亲是否健在,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见他目中已有伤心之色,连忙打住。笑道:“你一定也让他试了不少方子。”
  他的回答很奇怪:“我猜他从不试我的方子。——觉得它们有一半不可信,另一半则干脆是异想天开。”
  仿佛找到了同党,苏风沂一阵唏嘘:“我爹爹也是这样。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他只是不肯相信自己会错,更懒得同我理论。……从小到大,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肆’。”
  “可是,你做古董,是谁教你入行的?”子忻问道。
  苏风沂道:“我妈妈原本是我爹爹书房里的丫环,后来便成了他的人。自从有了我,她担心我在这个大家子里难以立足,便每日留心我爹所读的书目。他每读完一本她都会从书房里偷出来,悄悄抄写一份留在一个箱子里。她教我认字、读书,从小就让我到爹爹的古董店里和师傅伙计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我的床底下堆满了她抄的书。我十二岁那一年她得病去世了,临死之前,我求爹爹去看她一眼,他没答应,说是有个重要的应酬。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是偷偷学来的。——不少家学是传媳不传女,而我爹爹连儿媳也不相信。苏家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媳,更不传女……”
  她从不愿意谈自己的家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说了这么多。她的嗓音很平静,好象这一切已是陈年往事。可说话的时候,她的左手一直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她感到一只大手握住了那只发抖的手,握得很紧。接着,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地道:
  “风沂,你是个可爱且有学问的女孩子。很多人都没你懂得多,包括我在内。”
  她很高兴,想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他放下手杖,坐到她身边。她靠进他的怀里,听见他稳定的心跳。他的心跳让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受了委屈,母亲便是这样将她揽在怀里,心跳便是无言的抚慰。她愿意永远生活在这颗心脏的旁边,永远听见它的跳动,就仿佛那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离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妈妈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么古董行家?离这头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着头。她便扬起脸,用额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雨水和汗水从他的额上滑落,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流到嘴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两人默默无言,相拥而坐。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只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现,“我怕打雷。”
  “有我在,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说罢拾起药筐,拉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腰道:“瞧,那里有个小庙,咱们去避避雨。衣裳都湿了呢!”
  他猛然抬起头,远处天空沉云密布,当中涌动着一团漩涡状的云雾。没有雷声,云层中只有频频的闪电,照得天际一片澄红。他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起身。苏风沂却已将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将他拉了起来:“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两人在雨中跋涉,从一条小径爬到山腰,冲进庙中。
  那只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山寺,后墙已颓了一个大洞。一块巨石横卧在墙中,仿佛是被百年前的山洪冲下来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达达地落下来,水花四溅,发出幽然轻快的声响。
  苏风沂将地上的枯枝聚拢,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团火。两个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架在火边轻轻烘烤。见门边的泥缝里长着三朵金黄的雏菊,苏风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这雏菊便是我最喜欢的花儿,不知是否也能入药?”
  他怔怔地盯着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尴尬。然后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将身子靠在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怎么啦?”苏风沂一惊,随即省悟,将雏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对么?你害怕雏菊的花粉?”
  他点点头,勉强算是回答。呼吸却越来越因难,手指发青,冷汗淋漓,脸已憋得通红。
  她急忙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个黑色的药瓶,那药瓶与六年前的药瓶一模一样。从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药丸,药丸的颜色与形状也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她将药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给他灌了一口水。然后用力地掐着他的鱼际穴。良久,他方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呼吸渐趋平稳,十分腼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很不习惯有人看见他发病,更不习惯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觉得有些伤心。
  他笑得很虚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笑。
  “这红色的药瓶是干什么用的?”她问。他的衣袋里一直还有一个药瓶,里面装着一种红色的药丸。第一次见他发病时,她惊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种药管用,便将两粒药丸同时喂到他口中。后来他告诉她,他只需要黑瓶子里的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药是我父亲给我的,他叮嘱我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
  “而他却没有告诉你药的用途?”
  “他说是用于治咳喘之症,不过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药理。既然我给他的药他从来不吃,我为什么要吃他给我的药?”
  “你们父子俩……咳咳……真是有趣。”听了这话,她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子忻忽然道:“风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跳起来,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见一点蟑螂的影子,又将地上一块草垫翻开仔细搜索,仍无半点踪迹,不禁问道:“蟑螂在哪里?为什么我一只也没发现?”
  “就在你脚边……三只。”
  “没有。”她瞪大眼睛,四处查看,“没有蟑螂。”
  “没关系,竹殷会帮我们解决的。蟑螂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淡笑,“你从没见过竹殷,是么?”
  她越听越糊涂:“竹殷是谁?”
  “竹殷在树上,”他向空中打了一招呼,“竹兄,好久不见。”
  她呆住,身子忽然发僵,愣愣地看着他喃喃自语,那神情就好像遇见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样亲切。她仔细聆听,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声音却低不可闻。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声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转眼看着她,柔声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样子虽……虽有些古怪,但在他们这一族里,每个人都是这种样子。”
  “子忻,你听我说,”她将湿漉漉的衣裳卷成一团,捂在他的额头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没有树,也没有竹殷。”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明显有些恼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静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边。”
  她的脸有些发白:“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他目色迷离:“他刚从树上下来,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满了千年古藤……”
  “那么竹殷究竟坐在哪里?在我的左边?还是右边?”她冷冷地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风沂,你不明白我的话,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子忻,你是大夫,难道你也相信鬼魂显灵?”
  他摇摇头。
  “那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拒绝回答。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难道你有两个?”
  他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错了。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灵魂,每一个念头都是一次灵魂的显现。这些灵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间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认识,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听见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再次从云间钻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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