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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她比烟花寂寞亦舒-第6部分

小说: 她比烟花寂寞亦舒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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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篇访问这样写:姚晶毕业后,做了一年写字楼工作,觉得不适合,故此投考训练班……   
        老生常谈。   
        我合上那些画报,那时候写明星最容易,好比往墙上刷白粉,墙的表面越光滑美丽,宣传便劳苦功高。   
        现在做娱乐版要努力刮掉墙上的批判,看看它底色如何。试想想那堵墙会不会那么顺利坐着不动随记者来虐待?难就是难在这里。   
        在这堆旧报刊中我永远不会找到我要的东西。   
        不过看到姚晶一年比一年成长,倒是乐事,十多年之后,她完全成熟,打扮化妆仪态性格上都呈现无限优雅风华,即使活到五十岁,她仍然是一个吸引目光的女人。 
        
        编姐来瞧我,给我一杯热咖啡。   
        “成绩如何?”   
        我摇摇头。   
        “不错,姚晶过的生活比较神秘,譬如说,没有人拍得到她家中的照片。”   
        “家中给人家拍照片,咦——”   
        “这有什么稀奇呢?”编姐问。   
        “家是住人的地方,小姐,怎么能被人拍了照在杂志上登?赶明儿沐浴睡觉给不给人拍照?”   
        编姐瞪我一眼,“难怪你同姚晶谈得来,敢情你们两人一般想法。”   
        我觉得姚晶有卡拉斯。   
        “外国明星也给杂志拍照的。”编姐说。   
        “跟你说了也是白说。规模不一样嘛,你今日如买下一座堡垒作为住屋,我也就原谅你叫人来拍照。”   
        “势利。”   
        “只有我势利吗,三房两厅洗衣机电冰箱有什么好拍?最多是镀金水龙头,好了吧?”   
        “像你这种人简直有病,什么事都要批评一番。”   
        我仍然不知道姚晶在参加训练班之前做过些什么。   
        编姐一拍手,“我知道,去访问朱伯伯。”   
        “朱伯伯是什么人?”   
        “训练班的创办人,这本艺林画报的编辑,是老前辈。”   
        “还活着?”   
        “听听这张乌鸦嘴。”   
        “那还等什么?去找他哇。”   
        “慢着,不是那么容易找的,我还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编姐说,“贫在闹市乏人问,我得打听打听。”   
        朱老先生有七十多八十岁,出乎意料的健康,住在远郊,开车要两小时,但抵达时却觉得值得,郊外风景与空气俱佳。   
        他很瘦,与一只玳瑁猫作伴。   
        晚年虽乏旧友问津,但看得出他薄有节蓄,因此老妻可以在麻将房搓牌,且有老女佣送茶递水。   
        我们自我介绍后,他老人家点点头,“呵,你就是那个女孩。”   
        我很感动,二十多岁,还被人称为“女孩”,罕有的奉承。   
        “是哪个女孩?”   
        老先生递上报纸我看。   
        一看之下,我呆住。娱乐版上图文并茂,说明我是姚晶财产的承继人。   
        效率也太高了。   
        老先生问:“找我有什么事?来,吃些杏脯陈皮梅。”   
        当然姚晶没有必要把钱财留给恩师,老先生生活很舒适,而且已近八十岁了。   
        他一脸的老人斑,看上去每一个斑点像代表一件特殊的经历。   
        “你和姚晶熟吗?”编姐问。   
        “怎么不熟。”   
        见过姚晶那么多亲友,数他最亲切,最容易说话。   
        当然,他是我们的老行尊。   
        “朱伯伯,说给我们听。”   
        “姚品进我训练班的时候,有十八岁了。”   
        “不是十六吗?”   
        老先生算一算,“她今年应是三十六,我初见她时,正是十八岁。”   
        我们仔细聆听。   
        “非常漂亮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灵灵,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越是听话聪明。”   
        “怎么样的家庭?”我追问。   
        “人也已经过身,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我与编姐对视,暂不出声。   
        他不会不说,一则年纪那么大了,说话何须顾忌,二则他寂寞。   
        寂寞的人都爱说话,而且必然有秘密出口,如果不拿秘闻出来,有谁会耐心听他的?我很了解。   
        他会说的,给他一点时间。   
        我与编姐含着又甜又酸的杏脯,喝着茉莉香花茶,很欣赏这一点点的闲情。   
        老人家很会享受,年纪大了,最好身边有几个钱,做什么都可以,不用侍候子孙面色,寂寞倒是其次,最要紧是生活不吃苦。   
        过了很久很久,朱老不着急,我与编姐当然不催他。   
        终于他叹口气,开口说:“你们女孩子啊,嫁人的时候,眼乌珠要睁得大一点。”   
        我一震,这分明是说姚晶。   
        我假装没听懂,我说出我的哲理:“有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该嫁的时候,只好找一个来嫁,嫁错了也无可奈何。”   
        “这是什么话!难道没人要了吗?”   
        我理直气壮地说:“因为寂寞呀。”   
        朱老伯使劲摇着头:“在父母怀抱中才是最幸福的。”   
        编姐与我忍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朱老伯直斥其非。   
        她笑老人家的语气似五十年代的国语片对白,什么女儿心,快乐天使,苦儿流浪记,一回到慈祥的父母身边,顿时有了荫蔽,一切不用担心。   
        朱老伯茫然:“我不是不知道,现在的世界与以前不一样了!”   
        编姐忍不住说:“朱先生,即使在以前,电影界里也没有第二个像你那么好的人。”   
        这话说到朱老伯心坎儿里去,“唉呀,”他说,“人好有什么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掩着嘴巴笑。   
        朱老伯的面孔自电视机转过来,咳嗽一声,这时候才开始把我们当作说话的对象。   
        他说:“人好没有用,女孩子都喜欢坏男人。”   
        我很讶异,没想到朱老会对我们说这种话。   
        “三十年代我已经加人电影圈,有一个时期在上海与赵飞合住一间公寓,逢人都知道我对女人好,赵飞对女人坏。我对她们呵护备至,赵飞天天同她们吵架,把她们的旗袍高跟鞋统统往楼下摔,但是有什么用?她们还是爱他。”朱老伯露出明显的悻悻然。 
        
        我觉得他可爱到极点,我简直爱上了他。   
        我偷偷问编姐:“赵飞是啥人?”   
        “三十年代男明星,第一美男子。”   
        “真的?”我笑得更璀璨。   
        朱老伯不明白,这不是谁好谁不好的问题,他不必呷醋,有很多女人硬是喜欢长得漂亮的男人,被他们虐待也是值得的。   
        朱老伯个子这么小这么瘦,年轻时一定也不怎么样。不过他太太不错哇,皮肤到六十多仍然白嫩。   
        我陪他五十年细说从前。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赵飞在三十岁那年去世。”编姐说。   
        我说:“没想到你对电影历史那么熟悉。”   
        编姐说:“人行之前,我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我说:“你瞧,马上用得着了。”   
        朱先生说:“以前男人讲风度,专门侍候女朋友,哪像现在,下作的男人多哪,你们要好好小心。”   
        这句话倒是说得对,女人自古到今在人生道路上都得步步为营。   
        编姐引他说下去:“我父亲就没侍候过我母亲,从前女人更没有地位。”   
        朱老伯说:“看你嫁的是谁。”   
        编姐故意说:“你是说我父母感情不好?”   
        “只是不善表露而已,坏的男人……遇上才是死路一条。”   
        我有种感觉,他的箭头一直指向张煦。   
        我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只要在这时候稍予指引,姚晶的秘密就会像熟透的石榴子般爆出来。   
        “朱先生,姚晶同你,熟到什么程度?”   
        “她是我的过房女儿。”   
        我又问编姐:“那是什么?谊女?”   
        编姐点点头。   
        “几时的事?”   
        “那年她十八岁。”   
        “我们知道她有两个不同父亲生的姐姐。”   
        “是的。她母亲先嫁一个小生意人,后来再嫁姚晶的父亲。”   
        “她父亲干什么?”   
        “没有人关心。”还是不肯说。   
        “姚晶在内地做些什么?”   
        “念书。”   
        编姐意外地说:“不可能!她的英语说得那么好。”   
        “人聪明、肯学,你以为她是普通人?她桂林话说得多好,上海话亦琅琅上口。”   
        “为什么要学桂林话上海话?”我问。   
        “你这小姑娘,”朱老伯不以为然,“她夫家是桂林人,还有,当时电影界大享全是江浙帮,讲广东话,老板懂勿?勿懂依自家吃亏。”   
        至此我便向往姚晶的气质,不禁一阵心酸。   
        “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朱老伯摇头,“一代不如一代,你瞧瞧现在的女明星,个个像十不全。唉,我看够受够。”   
        我们三个人都静下来。   
        “姚晶还剩下多少私蓄?”朱老伯问。   
        我反问:“你也知道她没剩下多少?”   
        “一个人赚,那么多人花,能剩多少?”   
        我冲口而出,“朱伯伯,你这么爱她这么了解她,她有事为什么不来同你商量?”   
        朱老伯长长吁出一口气,“要面子呀,吃了亏,打落牙齿和血吞。你以为是现在这些女人?同男人到酒店开房间睡觉也可以说出来。”   
        也不必像姚晶这般活受罪。   
        我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叹息着。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早应说出来,思量解决的办法。顶多离婚,有啥事大不了,以现在的标准,没有离过婚的女人简直不算生活过。   
        也许姚晶是落后了,价值观及道德观皆比人过气二十年。   
        我说:“张煦是爱她的。”   
        朱老伯嘲弄地笑:“是吗?”   
        “何以见得不是?”   
        “嘴里说说就有用?过年过节送一打花?真正的男人,是保护女人的男人,一切以她为重,全心全力照顾她心灵与生活上的需要。”朱老伯圣洁地说。   
        哗,我举起双手投降,幸亏男人听不到这番话,否则谁还敢娶妻,我与编姐再过八十年也销不出去。   
        这一对谊父母彻底的落后。   
        “怎么,”老先生问我,“你不认为如此?”   
        我摇摇头,“反正我也没打算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大家做一半已经很好,要求降低一点,就少点失望,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对配偶抱着那么大的寄望是太过幼稚天真了,朱伯伯,你不会赞成我这番话吧?” 
        
        “那么难道你们嫁人,不是想终身有托吗?”他大为震惊。   
        我说:“托谁?我的终身早已托给我自己。唉呀,朱伯伯,你不是想告诉我,咱们活在世界上,除了自己,还能靠别人吧?”   
        “那么结什么婚?”朱老伯听到现代妇女的价值观,惊得发呆。   
        “伴侣,伴侣也是另外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爱的奴隶。”   
        朱老伯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哺哺说:“要是阿晶像你们这样看得开,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还想说什么,编姐已以眼光阻止我。   
        老佣人走过来同我们说:“两位小姐吃过点心再走好不好?”   
        编姐说:“我们不吃,谢谢。”   
        朱老先生的双眼又回到银幕上。   
        编姐说:“我们告辞了,朱先生。”   
        他才转过头来说:“不送不送。”   
        他的神情困惑,像是小学生见到一百题大代数家课时般神色。   
        到大门口,编姐抱怨说:“他是老式的好男人,你一下子灌输那么多新潮流给他,他怎么受得了,你把他的元神都震散了。”   
        “我还想说下去呢。”   
        “我知道你,”编姐说,“你非把男人斗垮斗臭你是不算数的。”   
        “错。”我说,“我只是反对‘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负情郎’这种情意结。”   
        编姐为之气结。   
        “恋爱呢,好比吃冰淇淋,要活人才能享受得到,爱得死脱,也根本不用爱了,死人怎么爱?”   
        “你这个人,什么本事都没有,独独会嚼蛆。”   
        我们坐车子进市区,一路上但见夕阳无限好,满天的红霞,天空远处,一抹浅紫色的烟雾。   
        姚晶会喜欢这样的天色,她古老不合时宜,认为嫁不到好丈夫便一生休矣。   
        她浪漫到苍白的地步,死于心碎。   
        我抚摸自己强壮的胸膛,寻找我的心。   
        有是肯定有的,不过只为自己的血液循环而跳动。   
        真不敢相信,就在十年之前,三千六百五十多个日子而已,女人的情操会得孤寡到像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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