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磐寺-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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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撞三斛后，端木秀峰才与计三相视微笑，一扫先前光喝闷酒不搭言的沉闷。酒下肚后，话也多了起来。“京城之行如何？”“还行！就是怎么看都有点萧条的意味。”“怎会？京师总归是京师，就是战乱时期，京城也是热闹非凡，什么鸟样的人没有。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江湖术士官府差官，读书士子雅妓暗娼……更何况现在总算是太平时节吧。听说皇帝身体不行，可有此事？”“未曾听说，天启帝爱做木工，久不临朝，民间自然就风议上了……”“嘿嘿，我朝的皇帝是怎么回事，先前宁王造反时，那皇帝不爱做皇帝，自封大将军讨缴宁王，结果一看王阳明已灭了宁王时，他还老大不高兴，认为自己的功劳被阳明先生抢去了。到了这一朝更离谱，好好天子不做，竟在后宫做器具家什，还让宫人挑外面卖去，我寻思着我若有钱啊，也收藏一二件，这比收藏金石书画强。皇帝做得器什，那朝那代有啊。”“这可不是好事，上位者玩物丧志最不可取……”端木秀峰斜睥计三道：“李后主一代词宗丢了江山，徽宗字画两绝，后代子孙只能抱守半壁江山苟且偏安……”
“哥！”计香蝶忽然发声儿。“你就这么和十一哥侃上了？计家大屋回来，你连个谢字都没有。还若无其事谈什么皇帝木匠的……”
正谈得起兴的两个男人蓦地嘎然而止，端木秀峰使个眼色道：“香蝶儿不要错怪你哥……”
“十一！对不起！”计三忽然噎住声息道。余下的话就再接不下去，急剧起身走到酒楼排窗前，面朝外瞧着楼边老杨柳，背肩处却微微颤动。
端木秀峰手指香蝶，点了两点。也走过去拍着计三的背道：“别这样，计三……像个娘们样儿多丢脸。”
计三仰头看天空一角，良久……“凤洲！你几年的积蓄恐怕完了吧！”
端木秀峰咧嘴一笑：“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且我的钱来得较容易。计三，你可别把我端木秀峰想得太好了。”
计三却忍耐不住，不胜唏嘘。唯有老奶妈没领会进意思，费力的撕开一蹄筋，并嘟哝道：“皇上，皇上怎么啦？咱大明朝穷到这田地儿了？要靠皇上做匠儿活维持家用？”
“凤洲，”计三态度沉缓许多，“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计三还不知道你！年纪轻轻一钱一厘都是靠自己挣出来的。虽说是大家子弟，但靠过谁了？我……也知道你心中有自己的算计，需要钱财自立门户。没有了这些，你不是又要事事依赖山庄了？你向来心高气傲，怎受得暗气？”
“不，你错了。”端木秀峰闻言微微一笑，瞧着瑞风楼外翠柳生烟，瓦檩重重，轻声道：“而今我与山庄之间，并不是我依赖它做生计的问题，而是山庄有依赖我之处。恐怕今生我都逃不开端木山庄的使命了。”
“所以，你只管安心拿着房田契……这些钱财对我来说，已并无多大用处……”他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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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阳镇回到山庄已是傍晚时分，端木秀峰在西南阁耳房中边洗浴，边若有所思的想心事。黄昏的阳光黄灿灿的映在窗纸上，他好心情地哼了两句小词……
“十一弟在吗？”室外传来端木林峰的声音。“爷回来了，正在洗浴。”计思回答。
端木秀峰忙湿嗒嗒从木盆中起身，边回答“是五哥吗？我这就出来。”他胡乱地用布巾擦了几把，套披上衣衫开门笑道：“五哥吃过晚饭没有？在十一这里用些罢。我带了紫阳镇的扣肉回来，本想洗浴后独自享用，想不到五哥腿长……”
端木林峰笔直地站在院门口，进过近两月的习练，若不是持着手杖，已基本上看不出他一腿已残。在端木秀峰上京之时，端木林峰去了趟徽州，命人做了这支内空的手杖，里面可插藏窄剑，机括一按，剑柄应声弹出，手杖同时起了剑鞘的作用。瞧着衣衫不整，散发不系的端木秀峰，他微笑道：“十一弟客气了，我是吃过晚饭才过来。不过若有紫阳镇的扣肉，我再用些也无妨。只是此番我来，是想邀你一起去看十四妹妹。不知庄主爷有否跟你提过……”
端木秀峰脸色微微一凝，垂目踌躇片刻才道：“哦，去见十四妹吗？嗯……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我想等明儿再过去。”
端木林峰点头道：“如此，那我先过去罢。”
端木秀峰悒郁道：“也好……只是，五哥去的时候不必跟十四妹妹提起我明儿瞧她。”
“可以。”端木林峰回身出去
“五哥尝了扣肉再走。”
“多谢，我还是早走一步，天晚了不方便。”
“那我不送。”
“十一弟自便吧。”
端木秀峰晚膳之时，计思便发现他眉头微皱，下箸之际明显的滞重感。晚膳后他照例搬出主顾们的石头，面对石胎流纹发怔，构思石砚图案。这个时候是端木秀峰的禁忌时刻，任谁去打挠他，都会引起他的不快。于是计思很乖巧地收拾完器物后，便自觉到楼下自己屋中点烛独处。
然而今晚的情形却又与往常不同。等至二更过后，计思看着时候差不多，照例至厨下，煮沸开水，又稍冷片刻后，替端木秀峰沏茶，端杯上楼。
端木秀峰仍是原来的坐姿，面对烛火发愣。计思小心翼翼向茶盅自托盘中放置到他跟前桌案上，却发现那块主顾的砚石早被他搁置在一边，面前却换上了另一块龙尾石。跟着端木秀峰日子一久，计思对龙尾石的判断亦颇具眼力，一看这块的色泽，以及上布的金星点，便知是龙尾石的极品。怎的如此眼熟呢？计思微一沉吟，便察觉到这块龙尾石，是今年春天他主子爷从婺源淘来的石头中的其中一块——他赠与横塘小姐的金星雨点石。看来，他是犯相思病呢！计思忙捂住嘴巴已免自己笑起声来。
端木秀峰还是被他的异常声息惊动了，他不耐地抬起头，冷瞥一眼后抬手示意他退下。
神色不善！计思忙放平托盘，溜出房间。然而身后却传来端木秀峰的声息：“计思，你明天到青林湖边的农家家里借一艘船只。”
船只？计思不解地摇头，口中称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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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布满了云色，为炎炎夏日还来了一丝凉意。用过早膳后，端木秀峰便往庄西处走去。走过梅楼时，他暂驻片刻，抬头看了梅楼的封火墙。那上面有剑刃划过的痕迹，还有洞窗紧闭。蓦地想起那晚他与叶绮绣的恶斗；又想起那晚洞窗口探出的秀影，凌横塘冲着自己时眼眸一亮，又微微一笑……
想至此，端木秀峰也莞尔一笑，但目光触到梅楼之侧的五叔院落，他又不竟神色为之凝重。
五婶母姚氏打开院门后，淡淡道：“十一哥儿请进，我去叫梅影下来……唉，你们做堂哥的关心她，但是这丫头却不知好歹，昨天五哥儿来看她，她也是不咸不淡坐了一会儿便上楼去了。她平日对林峰是亲哥哥样看待，想不到左了性子后竟是六亲不认。只从那事情以后，我天天价寸步不离陪着她，以免她又做糊涂事儿……”
瞧着她挪身上楼，端木秀峰独坐楼下。等了很久，也不见梅影母女下来。他起身走至屋厅外，院落寂静。端木山庄大多数人家墙外都有小溪流流过，迂回曲折分布整个山庄，汇入至庄前的月沼，又至月沼转入山庄前的青林湖。唯有五叔家中溪水至暗沟涌入，穿过中庭又自另一端暗沟涌出。此刻庭前的深沟中，一步之宽的溪水发出潺潺之声。端木秀峰刚蹲下身去洗了一下手，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低语：“十一哥……”
端木梅影站在他身后。
端木秀峰注视着她。一月没见，她的形容颇显消瘦苍白，而项间却兀自带着一抹淡红的勒痕。
端木秀峰静静得瞧了她一会儿，才朝着她身后的姚氏说：“五婶，我想邀十四妹一起出外走走，可否？”
姚氏稍显惊讶，她打量着端木秀峰又打量着梅影数眼，愣了片刻才回答：“也好……只是，别走远了。”
端木秀峰回答道：“我知道。”
然而端木梅影却轻声道：“十一哥，我没心绪……不想出去。”端木秀峰紧盯她一眼追问一句：“你确定不想出去吗？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端木梅影犹疑片刻才回答：“那……也好……”
庄子里的人乍见到端木梅影出来走动，都不免有些吃惊，又神色复杂着盯着她的颈项间猛看。至她姗姗地跟着端木秀峰远去后，背后就留下串窃窃私语之声。
端木梅影此时倒显得无所谓，她神色平淡地跟在端木秀峰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微显出迷茫之意。直至来到山庄大门时她才发问：“十一哥，我们要……出庄去？”
端木秀峰回身一笑：“难道妹妹想呆在庄里看庄人的异色眼光吗？”
端木梅影的脸上也似乎浮起丝笑意，但又显得极其僵硬。“不想。”她回答。
端木秀峰自等候在山庄门口咱的计思手里牵过乌雪驹，向端木梅影招手道：“十四妹过来。”
端木梅影的神色越发疑惑起来，却并不发言，静静得走到他身边，静静得瞧着他。
端木秀峰伸出手臂道：“你扶着我的手臂上马去。”
端木梅影看了高大马鞍一眼，情不自禁逡缩后退半步后，又随既过来，一臂使劲抱住马颈，一臂托住端木秀峰的手臂，翻身上去侧坐于鞍。
端木秀峰牵住马辔道：“妹妹坐稳了。”便牵马出庄。
庄外的青林湖边植满了杨柳树，今日云厚风浓，长得乱草也是的枝叶随风涌动柳浪。端木梅影扶住尖翘的马鞍，回身探视正在远去的端木山庄，又转回身子看着马前为她牵住辔绳的端木秀峰，眼中渐浮忧愁。
“十四妹还得我们小时候偷摇着左近农家的小船，渡至青林湖中间岛洲时的情景吗？”端木秀峰问话时并没有转身，口气却很闲散。
“怎会不记得。”端木梅影和眼眸湿漉了。“那时候你正医好手伤回庄没多久……三伯母也未曾离庄，庄里的人看爷爷对你重视宠爱也都对你温和有加……而你也因伤骨未曾完全痊愈，不用习剑练武，就暗地里和五哥哥嘀嘀咕咕，他们大人一直以为你们是最乖顺的。其实，只有我才知道你们都干什么勾当去了……”
“怎么说得那么难听？”端木秀峰笑了，回过身来眼睛亮晶晶俱是笑意，“十四妹妹如果不跟着我们一起玩闹，又怎知我们干什么勾当？所谓一丘之貉，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别笑谁！”
瞧着他的灿烂笑意，端木梅影脸色渐霁，她的眼睛也涌动出波光潋滟的神采，有着雨后彩虹般的醉意。“是啊……”她喃喃自语道：“只是，我不是你跟你们胡闹，我是……担心你们啊……那天你和五哥哥两个躲在墙后根处。先是五哥讲的：十一弟，你有没有听说过青林湖心岛的事情？而后便是你压低声神秘道：听说过，五哥，你说那将军冢是不是真的。然后就是五哥哥更加神秘的声息：我相信是真的，都说是有胆进去的人没一个出来过，里面机关暗器重重。”
端木秀峰停住脚步，回身过来失败地摇头道：“那时候我自以为母亲教我武学已小有所成了，想不到连妹妹这样的人躲在我们左近，我都没发现。”
端木梅影情不自禁地笑道：“那是我本来就在那里玩儿，看见你和五哥过来想凭住声息吓你们一跳的，哪知就听到了你们的阴谋。”
端木秀峰叫道：“这是我们练习胆色之举，怎能称为阴谋？”
端木梅影笑意渐去，深深地瞧着他，轻声道：“我一听你们说这事儿，便知道你们想弄点事故儿出来了，果不其然，五哥话音一落，你就不屑道：五哥，那是进去的人身手太差学艺不精！而五哥居然没个做哥的样子，他怂恿道：十一弟要不我们联手去探他一探。而你已计划上了：五哥没有船呐，对了，向船家借！”
端木秀峰渐渐放缓了脚步。端木梅影才恍然觉得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行至当年他们上船去湖心岛的小渡口处。
端木秀峰笑道：“结果，向船家借成了向船家偷。乘着船家上岸回家里吃饭去的功夫，我便欲将船就私撑出去了，只是没料想到当日来的并不是五哥，而是你小梅影。”
依顺着他有力的臂膀下马。端木梅影前行几步，面对风起涛涌的湖水，堪然叹道：“十一哥，见你们私议之事，我不知有多担心，但不敢告诉大人，怕你和五哥以后再也不会理我……等到你们私下约定上岛那日，我很早就起来，在娘的香堂里给菩萨上香，保佑你们不要出事儿才好。后来我去见五哥，看看你们出发了没有，却发现五哥被爷爷叫去问话……而你却不见了踪影。我怕……你等不及五哥一个人上去找那个么将军冢更增危险。便也偷偷跑出庄来，一口气奔出许里地，才发现你独坐岸边，看到我时惊讶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端木秀峰温润地微笑：“想不到我的小妹妹这么关心哥哥……我当时看你急奔而来，脸上惊惶苍白的模样，心里着实感动。”他下到渡口处的船上，随手递给早已守候有时的船家一块碎银。回过脸来道：“十四妹妹，十多年了，我们再荡舟过去，看岛上风景似乎依旧，看岛上我们埋的那只破瓮是否还在原处？”
端木梅影提裙上船，朦胧地叫道：“十一哥，你又想去找那什么子虚乌有的将军冢了吗？”
“不是！”端木秀峰摇头道：“妹即将嫁为人妇，哥自当驾舟为妹重拾少时浮槎。离开了徽州，妹妹难得回来啦。”
闻言，端木梅影刚见鲜活的脸容顿时一片僵色。好书尽在cmf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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