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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部分

风雨浓,胭脂乱(出书版) 作者:尼罗(2014-01-01出版)-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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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有了,人就长大了,回不去了。
  在小武磕磕绊绊地向前走时,陈文德蹲在充当指挥所的窝棚里,怀里搂着茉喜。炮弹正在四周的山石地上爆炸开花,崩起来的石头碴子和子弹也差不多,将窝棚打成个千疮百孔。陈文德头戴钢盔,身披两床棉被,像搂个小猫小狗似的,把茉喜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这个时候,他身边只剩了几十名卫士,另外还有大部队,但是大部队在距离此地三里之外的一道山沟里,正在架了机枪扫射要往下冲锋的敌军士兵。陈文德是个心狠的,明明自己马上便要脚底抹油了,但是口中一点话风也不露,眼看着小兵们一茬一茬地给他上阵送死——就是要让他们死,死得自自然然,让任何人都不犯疑心,等到杀人的和被杀的一起觉出不对劲时,他老人家早带着媳妇跑出十万八千里了。
  十万八千里是夸张了点,不过翻过这几座大山还是没有问题的。他身体好,茉喜身体也好,两个人都是结结实实的,能走能跑。想到茉喜的“结实”,陈文德忍不住低下头,在隆隆炮声中亲了亲她的头顶——多好的一个小女人,又美又辣又懂事,永远不给自己添麻烦,越是在紧要关头,越能显出她的顽强与利落。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太太了吗?肯定没有了。要是有,他会在前三十几年一直打光棍?
  茉喜蜷缩着蹲在他的怀里,其实是很怕的,但是如她一贯的作风,她能忍。咬紧牙关闭了眼睛,她将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陈文德的手背,手背粗得像老树皮一样,然而火热。茉喜一边汲取着他的热量,一边想等逃过了这一劫,自己非得弄点热水香皂,好好搓搓他这只老手不可。
  陈文德这个窝棚搭得很巧妙,他利用了一处凹陷入山的浅石坑,棚顶一半是石头,一半是草席,他带着茉喜往窝棚深处一缩,后背靠着石壁,倒是颇有安全感。尽管炮弹像流星一样接二连三地砸上地面,但总不至于把山炸塌,活埋了他俩。茉喜闭眼低头地忍了片刻,感觉地面震动得不是那样厉害了,这才扭头把嘴唇凑到陈文德耳边,大声问道:“开炮的是谁?是万嘉桂吗?”
  陈文德干脆利落地一摇头,“不知道!不是他,也是他们那一派的人。”
  茉喜很痛快地换了话题,“咱晚上走?”
  陈文德依旧是干脆利落,“晚上走!”
  茉喜明知道在这震天撼地的炮声之中,自己喊破嗓子也不会被人听了去,但还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晚上走……没事吧?”
  陈文德低下头,在阴暗之中向她诡谲一笑,“我早把路线看好了,天黑之前我下令反攻,等到山上山下打乱套了,就是咱们走人的时候了!”
  然后他把嘴唇贴上了茉喜的耳朵,“他们也怕我跑,一直盯着我呢。我不跑,他们认我做司令,我要是跑了,他们能绑了我去投降。”
  茉喜知道陈文德口中的“他们”,乃是他手下仅存的那批军官。那帮人对他的确是有忠心的,然而有忠心,没前程,甚至很快也要没命,所以他们也委屈,也怨恨,只有让陈文德跟他们共存亡,他们心里才能稍稍地舒服一点。将手臂长长地伸进一旁暗处,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两个大馒头。撕下一块向后一递,她把馒头喂进了陈文德的嘴里。
  和陈文德一样,此刻的小武也在吃馒头。
  拎着整整一皮箱的钞票,他坐在一棵老树下,咽棉花似的咽馒头。早春时节,地面冰雪消融,然而无花无草,没有丝毫的绿意。他那一身旧袄裤和土地打成一片,他整个人都是土色。
  这是他进山后的第二天,路没走出多远,然而遇到了好几拨巡逻兵——他看见了兵,兵可没看见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会那么地不起眼。有一次他和几名士兵几乎走了个顶头碰,可是静悄悄地往一棵老树后面一站,士兵们从老树旁边走过去,竟然硬是没有发觉他。
  人和土是一个颜色,土和树皮是一个颜色,小武就这么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路上连个野猫野狗都不招惹他。
  他也听见炮声了,这么密集的炮声,他从军十年,第一次听。
  从此地到陈文德的驻军之处,如果让他敞开了走,走个一天半夜也就到了,但他现在不敢“敞开了走”,他须得走一步瞧三瞧,并且不能走大路,只能钻小道。小道上除了野兽,还遍布着捕捉野兽的机关陷阱,凭着这么个走法走回去,要走多久?
  小武自己也不知道。
  将最后一口馒头硬填进嘴里,他默然起身,思想和表情似乎都被早春寒风冻住了,像个冷漠的鬼一样,他又上了路,心中只有微微的一点火星在闪烁放热,是他对陈文德的亲情,和对茉喜的爱情。
  亲爱的两个人啊!
  天很快就黑了。
  在天黑之前,陈文德披挂整齐地露了面。小兵们拼死拼活地打了几天几夜,命小的是早死了,命大的没死,也全糊涂了。一个个的红着眼睛,因为听闻对方不接受自己的投降,所以全有些疯狂,是拼着要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架势。
  陈文德就是要他们疯狂。
  他站在人前,斩钉截铁地下了命令,茉喜躲在窝棚里,却是已经换上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军装。除了军装之外,她双手各拎着一个包袱,一个包袱极其重,包着金条与英镑,另一个包袱也不算轻,是两身便装和两双好鞋。她早就和陈文德商量好了,等到晚上大战一开,陈文德一回来,他们立刻就往外跑。趁着夜色进了山,他们马上改头换面,无需旁人接应,陈文德这些年走南闯北,没有他走不通的道路。只要离了这一片是非之地,他们就安全了。找一列南下的火车一坐,南边的大码头有的是,凭着手里的黄金英镑,先过他几天好日子再说!
  平心而论,这个前景绝不算糟,但前提是他们得活着逃出这一片大山。茉喜竖起两只耳朵,静静倾听着外界的动静。炮声又响起来了,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打的,因为陈文德把大部队集合到了村庄周围,那一千多死剩下的小兵,是他给敌人预备的活靶子——一千多人,够山上的炮兵轰一阵子的了,等这一千多人死绝,他陈某人应该是早带着媳妇跑得无影无踪了。
  果然,山间那一片村庄谷地很快被大炮轰炸成了一片火海,而在一侧高高的山脊上,万嘉桂站在炮兵身后,举着望远镜往战场眺望,越是望,他的手越哆嗦!
  他想那火海里也许就有茉喜一个!
  他不爱茉喜,或者说,他不是那么地爱茉喜。但不爱归不爱,他不能杀茉喜!旁人的队伍,他管不了,但他自己的一团人马,总能乖乖听他的话。
  单方面停战是不行的,他知道自己这个团里安插着孟师长的眼线,他若是敢在这个时候擅作主张,事后孟师长绝对饶不了他。不能公然停战,明目张胆地打马虎眼也不行,想要在这上面动手脚,他非得动脑子不可。
  于是慢慢地放下望远镜,他把脸一板把眉毛一拧,在隆隆巨响之中忽然做了狮子吼:“混账东西!炮是这么打的吗?”
  近处的炮兵们吓了一跳,登时停手立正望向了他。
  万嘉桂面目狰狞地猛然抬手向远方暗处一指,“是谁把你们训练出来的?瞄准都不懂吗?哪里热闹就往哪里打,你们当这是在逛庙会吗?去!掉转炮口,十点钟方向,还有你们——给我瞄准正前方!让陈文德的人无法往山上冲!”
  十点钟方向,在炮兵眼中,是一片漆黑,根本连个火把的光点都没有,是不值得浪费炮弹的;至于正前方,远远地立着一面陡峭山坡,则是友团的地盘,直通通地把炮弹发出去,很有可能轰了友团的炮兵。不过下令的人乃是团座,他们也就没有质疑的胆量和道理。炮筒子缓缓地转动了,一名最伶俐的小兵将炮弹填入炮膛,然后恶狠狠地一扯绳子,开出了第一炮!
  这一发炮弹一路尖啸着飞成了一颗火流星,下一秒,它落在了茉喜所在的窝棚之前。在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之中,滚烫气浪劈面而至,冲得茉喜向后一飞,重重地撞上了坚硬石壁。
  五脏六腑和地面一起震动了,茉喜落地之后咬紧牙关,瞪着眼睛半晌不动,双手手指紧紧攥了,她还没有放开手中的包袱。如此熬了片刻之后,她忽然喘息着张嘴呼出了一口气,随着热气一起出来的,是一口甜腥的鲜血。
  抬起袖子一抹口鼻,茉喜只感觉自己的心和肺像被震碎了似的,胸腹之内翻江倒海地痛。紧接着重新抓紧了两只包袱,她摇晃着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想要往外跑。可她刚刚迈出了一步,距离窝棚门口不远,又落了一枚炸弹。
  窝棚经了方才的气浪冲击,已经是个半坍塌的状态,如今再一次受了震动,茉喜只听嘎巴一声大响,竟是一根梁柱从中间折断,带着半片棚顶缓缓地倾了下来。慌忙把迈出的那一步收了回去,茉喜没经过这样的惊险,忽然不知道接下来的路应该怎样走了!
  而在第二枚炸弹爆炸之后,几里地外的陈文德留意到了窝棚附近骤然腾起的火光。一颗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一言不发地向后退了几步,随即也不理会旁人,撒开两条长腿就向窝棚方向跑了过去。
  然而他跑出没有几步,便有军官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了他,“司令,枪炮无眼,您一个人要往哪里去?”
  陈文德立时收住了脚步,看面前的军官气色不善,是冤无头债无主的厉鬼模样——大家都要被敌人捂在这山谷里一锅端了,他这个总司令不陪着大家一起死,还打算往哪里跑?
  心思飞快地一转,陈文德不敢和这帮死到临头的家伙硬碰硬,于是拔出手枪对着前方一挥,他扯着大嗓门吼道:“这地方打得太狠了,让队伍往指挥部撤,能撤多少撤多少!”
  说完这话,他一闪身绕过部下军官,疯了一般地继续向前狂奔。这一刻,速度就是他和茉喜的命,他须得赶在第三发炮弹落下来之前,见到活的茉喜!
  至于部下的尾随,至于他的计划,他暂时全顾不得了!
  陈文德跑,后方的军官跟着他,也跑。士兵们见长官们忽然不声不响地要撤退,出于本能地,也跟着他们跑。于是陈文德甩着一条大尾巴,从炮火纷飞的主战场一路狂奔向了指挥部。
  陈文德见惯了枪林弹雨,所以这个时候他是怕而不惊——本来他那一颗心像石头蛋子似的又冷又硬,连怕都不大会的,可因为知道窝棚里还藏着个茉喜,他便不由得不怕了。
  他怕茉喜死。
  他本无怜惜人命的软心肠,可茉喜与众不同。没有茉喜,他一个光棍逃到天边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平安无事地活到八十岁了,又有什么趣味?他之所以绞尽脑汁地想要扔了军队走,完全是因为茉喜的诱惑——茉喜会给他一个家,又有女人又有孩子的家。他这些年什么都有过了,唯独没有过家。
  所以茉喜太重要了,茉喜无论如何不能死!
  甩开大步猫了腰,他在夜色之中不看路也不看人,凭着直觉在崎岖的山石路上跳跃腾挪。今晚他没穿马靴也没穿皮鞋,因为预谋着半夜逃跑,穿着布鞋更利落。腿上有劲,脚上轻松,他一路跑得比风还快,炮弹几次三番地在他身边落地开花,然而他一门心思地向前冲,冲过一团又一团的火光硝烟,居然始终是毫发无伤!
  很快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环境,在满天炮弹划出的金色光影之中,他看清了窝棚的位置。
  充作指挥所的窝棚已经坍塌得没了门窗,然而最粗的一根梁柱还没有倒,依然能够撑起半片芦席。芦席成片地连缀着,本是用来苫盖棚顶的,如今被炮弹碎片削成了七零八落,唯有梁柱挑着的那大半片还算完整,旗子一样在气浪与烟火之中飘动。陈文德把心提到了喉咙口,一边跑,一边大声吼道:“茉喜!我来了!”
  窝棚废墟之中伸出了个小脑袋,正是茉喜。茉喜到了这个时候,依然不放她那两个包袱。陈文德的心提着,她的心一直也提着,如今见陈文德大步流星地奔过来了,她竟是惊喜得哭叫了一声。随即连滚带爬地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她一手拎着一个包袱,尖锥锥地锐声回应道:“老陈,我在这儿呢!”
  她刚一露头,陈文德就看清了她。这个时候就顾不得旁人的耳目了,他且跑且伸出了手,想要过去把茉喜拽出来,然后直接往远了逃。横竖现在队伍已经彻底乱了,他穿得简便,也正是个士兵的装束。黑灯瞎火的人挤人,谁知道他是谁?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声尖啸般的巨响,吱溜溜地破空而来,直奔了茉喜的方向去。脚步滞涩了一秒钟,随即他呐喊一声,疯了一样冲向茉喜,一边冲,他一边撕心裂肺地狂喊:“跑!炮弹来了!快跑!”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中,茉喜怔怔地望着陈文德,看见他在对自己疯狂地奔跑呼喊打手势,可是一时间像怔住了似的,她竟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仿佛是在一刹那间,陈文德跑着跑着忽然向她纵身一跃。从天而降一般,他和那枚炮弹一起扑向了茉喜。
  茉喜张着嘴,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被陈文德严严实实地压到了身下。与此同时,炮弹打在了窝棚依靠着的山崖石壁上,巨响之中火光与碎石轰然迸发,茉喜只感觉身下狠狠地一震,随即便失去了知觉。
  茉喜觉得自己像是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天还是黑的,晕头转向地跟着陈文德上了路,两人一人拎着一个包袱,另外空着的手,便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茉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陈文德走,明明是连道路都看不清楚,然而不知为何,竟会是特别地心安,仿佛是漂泊多年,如今终于终身有靠。紧紧握着陈文德的大手,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哎,这回走了,你可得带我多去几个地方,让我见见世面开开眼。北边容不下你了,咱们这回肯定得去南方吧?上海怎么样?还有苏杭二州,苏杭是不是专出好绸缎?”
  陈文德回了头,夜很黑,然而茉喜能够看清他的面孔。对着茉喜咧嘴一笑,他吊儿郎当地开了口,“真跟着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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