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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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看出来了?”象征性地伸出自己的手,指尖蓦地伸长,寒光点点。倚着靠垫的狐狸眼角含笑,脸上分明起了杀意,“死小鬼,你最好让你的嘴严实点儿。”
管儿看着不禁有些腿软,咽了咽口水强撑起场面:“病老鬼,你最好让你的谎话编圆点儿,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看你怎么着。”
撂下了狠话就赶紧抱着糖罐子兔子似地跑出去:“先生、先生,大夫前个儿说药里要多加一倍黄连,这样好得快。”
后来又找了几回大夫,望、闻、问、切,耗了不少时辰却仍是那句:“要好好调理。”就没了下文。
苏凡千恩万谢地送走纪大夫,回头看着院子里的鸡看了好半晌。
进屋时篱落正支使着管儿捶腿:“重了,轻了,上边,下边…”
一会儿一个主意,小狐狸被惹毛了,甩出一句:“小爷不伺候了。”就抱着糖罐子跑到边上掏糖吃。
苏凡走过去先把他的糖罐收了:“都吃掉一半了,再吃就要牙疼了。”
又问篱落:“好些了么?”
篱落便虚弱地躺着说头晕、眼花、手都没力气抬了。
苏凡便说:“是该补补了。今晚炖只鸡吧。”
瘫在床上的狐狸立刻有了精神,两眼放金光,忙不迭地点头。
苏凡就去院子里抓了王婶先前送来的那只芦花小母鸡。毕竟是被大小狐狸别有心机地好生养了两三个月的,刚来时还瘦骨伶仃的,现在却肥肥大大圆圆润润,捉在手中着实沉了不少。
都拿起刀了,却下不了手。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真是说对了。苏凡看看鸡,再看看刀,自小也读过佛经,实在没这份心肠杀生。
最后还是管儿动的手。手起刀落,那鸡还来不及鸣一声就再叫不出来了。
“杀鸡都不行,还怎么做狐。”后来把这事说给篱落听,大狐狸不以为然,“下回,我杀给你看,保证一点血都溅不出来。”
苏凡没应声,想着下回他要吃鸡时该怎么搪塞。
还是回到这边。
为了这汤,苏凡还特地去请教了隔壁的王婶。褪毛、掏肚、洗净、下锅、放料。些许人参、些许枸杞、些许留着过年的火腿丝,又切了些同样预备着过年用的咸肉,还有笋丝、香菇、扁尖、葱花…等等等等,一并闷进锅里慢慢熬。添柴加火,小扇子不紧不慢地摇。摇着摇着,丝丝缕缕的香味就开始在屋里弥漫开来。
听到后面有响动,就回过头。一大一小两只狐狸拿着个空碗正蹲在门边吸着鼻子咬手指。
这一锅鸡汤吃得香甜,不一会儿功夫桌上就只剩下鸡骨头。碗底并着锅底都被舔得干干净净。篱落嘴里说着:“到底是书呆子,炖锅鸡汤也炖得个寒酸的样子,火腿放了几根都能数出来。”下手却不含糊,一径和管儿争着。苏凡不理会他们,坐在边上静静地喝汤。
直到晚上做梦时,管儿还念叨着:“好吃,真好吃…”
苏凡笑着哄他睡了,转身进了里屋。
篱落正趴在床上胡乱翻着他的书,一本一本,地上也散了一地。于是一边收拾一边问他:“好了?”
“嗯,好了。”篱落低头看书。
“不装了?”
“嗯?”篱落抬头。
苏凡没有理他,从柜子里拿出床被子说:“我今晚和管儿睡。”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
篱落有些惊讶,慢慢地低头,书上写着:
“…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以桂椒,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
苏先生是真的生气了。入秋的天气一天凉过一天,苏凡也跟这天气似的,脸上是温温和和地笑,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些疏离,再不像从前那般有暖和的感觉了。时间一长,不只是篱落,庄里的人也觉得不对劲。王婶就跑来跟他说:“苏凡呐,这是怎么了?老是一幅闷着什么事的样子。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跟别人说不得,跟你王婶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苏凡笑笑说:“没事,我没什么。最近晚上看书看得晚,白天觉得有些困。”
王婶半信半疑,动了动嘴不再往下问,只嘱咐他别那么用功,别仗着年轻就折腾自个儿。
苏凡一一点头应了。
回到家时,看见篱落正盛了些小米蹲在鸡舍旁喂鸡,嘴里还喃喃地说些什么,声音太低,听不清。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苏凡就转开眼一声不响地进了屋。
篱落见他不理自己,继续低着头专心地把小米撒到鸡仔脚边。小米里是拌着些豆油的,隔壁王婶说这样子米香,鸡爱吃,就容易长肥。便姑且信着。
里头传来他说话的声音:“字要这么写,悬肘、提腕…这样,写的字才有风骨…”想是在教管儿功课,跟人一样温润的嗓音,慢悠悠的调子,十足的耐心。有多久他没有这么同自己说话了?
清早出门时,他说:“锅里还有些馒头。”
傍晚回来后,他说:“吃饭了。”
还有…还有就没了。
都是淡淡的口气,彷若对一个路人。
筷子一圈圈地在碗里搅着,没吃够的鸡伸长了脖子来啄他碗里的,索性把碗放在地上任它吃个饱。
这鸡是他从邻庄抓来的,特地也挑了只芦花的母鸡。那家恰好没人,就在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足够买回来一院子鸡。苏凡第一次见这鸡时,冲他看了一眼,后来就又是视而不见的样子。
管儿见他们俩这样就来看篱落的笑话:“先生气的又不是一只鸡。”
一边“嘿嘿”地笑,跟着蹲下来看。
“我知道。”篱落不理会他,仔细地把豆油拌进小米里。还真有点油香味儿,今天还往里头加了些蛋清,前两天张婶和曹寡妇说话时他听到的。
见管儿在旁边没有走的意思,就问他:“字写完了没?没写完就跑出来,小心他罚你。”
“呵呵,先生人好着呢,从来不罚人。”管儿笑得有些得意,还补了一句,“也就会和你闹脾气。”
篱落就不说话了,垂着眼睛,白纱衣沾上了搅出来的米粒和油点,黄乎乎的,衬得分明。高高挑着的眉角也往下掉了,一点都找不到先前的张狂样子。
管儿又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就站起身来:“你们要闹也别闹这么久。先生最近一天吩咐的功课快比上从前一个月的了。真是…”
远远的一阵阵哭声传进来,卖胭脂的贵武的媳妇还是捱不过这突如其来的病,死了。丧葬的队伍白飘飘的行过来。篱落带着管儿站在门外看,死了媳妇的男人扶着棺材哭得悲痛欲绝。对视一眼,招灵幡上绕着惨惨的黑烟,这个女人死得不寻常。棺材就要行到门前,于是赶紧关了门。
看到苏凡坐在院里手中拿着书不解地看他,篱落解释:“大凶,开着门让她过去是要招来晦气的。”
苏凡“哦”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月余。
管儿天天苦着张脸坐在桌前写字写到半夜,便骂篱落:“你们这是要闹多久?低头认个错不就完了?哪有你们这样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闭嘴,好好写你的字!”篱落在他额上弹了一下。
心里也在别扭,想认错,做不来。从前在山里,闯了祸大哥就直接招呼一顿拳脚,半个字也不跟你废话的。好几次看着苏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他心里也着急。
于是就一天拖过一天,拖得贵武喜气洋洋地又续了弦。
“今晚这些字都要写会,每个写二十张。明天不交来的,我就要罚了。”
底下的孩子们立时哀声连天。
苏凡知道功课多了。暗暗骂自己,自己心绪不宁干这些孩子什么事?何苦为难他们?
可话是脱口就出来的,再要收回就难了。就像这些天的自己,脸色已经摆出来了,再要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又不是非要看他低头才罢休,再说他已经低了头了,看他天天巴巴地喂着他新捉回来的鸡,苏凡就明白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几乎没和人红过脸,别人跟他说什么让他做什么,再怎么着也尽力去做了。现在这一闹,好似是把这些年心里的委屈都发到他身上似的,总是不应该的。算起来,他做的事也没错到哪里,自己再大的委屈也受过,怎么就在这事上耍起了脾气?
想着就到了放课的时间,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奔了出去。管儿说他要上伙伴家去,一会儿再回来,苏凡准了。
又收拾了会儿东西,刚要走,却下起了雨。
秋天总是多雨,天阴沉沉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落下来。
偏巧今早出门时忘了带伞,最近总是这样,光在意着自己的脸色就忘了其他的事。又长叹了一口气,看这雨还不大,苏凡想,快些走还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就抱了书冲进雨幕里。
才走了几步就后悔了,毕竟是入了秋,雨虽不大,却细细密密地连成一片,一沾衣就整个人都湿了,衣衫贴在身上,凉得手脚都有些发僵。正冷得快缩成虾子的档儿,头顶撑起一方晕黄的天空。
“下雨了就别到处乱走,小心着了凉。成天开口闭口地教训着别人,轮到自己怎么就不记得了?”
苏凡站住了不肯回头。
背后的人叹了口气,有些像自己平常叹气时的意思。头顶的天空转了一转,变得有些暗。他已经站到自己跟前,自己比他矮一些,平视过去能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
“那个…我不对…那个…骗你的鸡吃…”又立刻流利地补了一句,“我已经又弄了只回来了,给了钱的,虽然没告诉人家一声。”
苏凡仍然抿紧了唇。
于是他又叹了口气,断断续续地说:“那个…我不对…那个…装病,还…还麻烦你照顾…”
微微地抬起眼,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伞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再低一些,看他的手把伞柄捏得死紧,关节泛白。
他不说话了,“呼呼”地喘着气,让他想起背不出功课的孩子。
“在外边等了多久?”苏凡抬起头,温温和和的笑容。
“没…刚好路过…”篱落别开眼,眼神有些虚。
“走吧。”苏凡不去揭穿他,举步往前走。
头顶的天空旋即如影随形地跟来,一时竟不觉得冷了。
路上又遇见了贵武和他刚过门的新媳妇,听说就是他先前在外头的那个。
“作孽哟,他媳妇死了才几天?”庄里的女人们都看不惯。
便都说贵武先前对他女人好都是假的,就为了她手边藏着的那些嫁妆。现在东西到了手,人又死了,还有什么能拦着他风流快活的?
庄里的流言苏凡偶尔听王婶说一些,都不放在心上。君子谨言慎行,不在背后道人之短长。
点点头互相打个招呼,那媳妇娇滴滴地对他们行了个福礼,一双桃花眼只盯着篱落的脸打转。走远了还回过头来抛一个笑,身姿婷婷,媚眼如丝,确然有颠倒众生的本事。
“这女人不是好东西,以后提防着些。”待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篱落对苏凡道。
“嗯?”苏凡疑惑。
“那个男人活不过冬天了。”篱落又说。
果然,方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贵武就被发现死在了雪地里头。胸膛被划开,肠子流了一地,心肺内脏却都不见了。
那时篱落正伴着苏凡读书: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屋外喳喳呼呼地喧闹起来,管儿就进来说是贵武死了。
苏凡惊异地看篱落,篱落说:“那个女人不是好东西。”
管儿也跟着点头。
又过了几天,冷不丁地大冬天打下一道雷,正中贵武的屋子。人们看得胆战心惊,赶紧都跑去看。却找不到贵武他女人,翻了大半天翻出一具焦了的骨架,上面还裹了些破碎的人皮。
人们方才知晓那女人竟是女鬼裹了人皮变的,都说怪道美成那样。贵武恐怕是在卖胭脂时被她勾上了,鬼迷了心窍,就骗她老婆的嫁妆好跟她双宿双栖。他老婆怕也是他弄死的,亏他那时候还哭得跟真的一样。后来得了手,这女鬼就掏了他的心。只是怎么又打了道雷下来就没人说得清,就异口同声地说是老天爷看不过去才收拾了她
因这事,庄里颇热闹了一阵,大冬天的还捧着个手炉聚在掉光了叶子的大树底下议论。甚至还有邻庄的专程跑来听新鲜。
狐狸怕冷,没有去凑那热闹。就在屋子里围着火炉一件件讲给苏凡听:
“他前面那个媳妇倒不是他弄死的。是自愿的。招灵幡上有黑气,那是人死了魂魄在上面团着。凡是这样的,必是生前做了法,甘愿用命来求什么的。死了后不能转世,魂魄就在外游荡直到灰飞烟灭。那道雷就是这么来的。”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她终究没保住贵武。”苏凡惋惜。
“那也是他活该。”篱落喝口热茶道。
苏凡便想起那首《上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她对他确实是爱到深处无怨尤了。”
“她又不知那是女鬼,我看是妇人的嫉妒吧?”篱落不以为然。
“嫉妒也是出自爱心,如若恨到如此地步,想见她对贵武亦是爱到不能,即使灰飞烟灭必也要记得他吧?”
篱落听出苏凡话中的敬佩,不由凑到他面前,一双眼细细地打量他:“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你真信?”
“你不信?”苏凡反问他。
“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谁也不知道。”篱落看着窗外,手中的茶盅袅袅散着热气。
苏凡顺着他的视线往外看。
窗子都蒙了水汽,迷迷糊糊只看见白雪皑皑中一树红梅光华灼灼。
冬季农闲,家家都烧热了炕头关起门来足不出户。学堂也放了假,苏凡便终日窝在家中看书写字。起先管儿还闷得荒,三天两头地跑去找庄里的孩子玩耍。篱落也嚷着没意思,晃出去逛一圈,东家喝口茶西家磕把瓜子,顺手又带回来两小坛家酿的土酒。
“人家是客气,你怎么真就当了福气?”苏凡觉得自己越发不好意思见左邻右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