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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红纸伞-第24部分

小说: 红纸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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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下来的,遮住了整个的脸和多半个身子,看不见绿色的短袄上团团簇簇地绣着的纹饰,却看见卡腰掐胸的衣襟上是滚了一圈细细巧巧的光边的。随着一声哭泣一阵抖战而散落的长发间,隐隐约约还闪现出一截半高的衣领,也是滚了细细巧巧的光边的,衬托出那衣服的颜色竟是水葱一样的,绿得冷冽入怀,绿得痛彻肌骨,是铭刻在记忆深处骤然被唤起的颜色,让秋晓在醒来后依然牵扯得无所皈依。
  第二次梦见的时候,墓园里正下着大雨。身穿绿衣裳的女孩子走过来向秋晓借伞,秋晓想问她是谁,但她不回答。秋晓终于看见了她的脸,那么无血,那么苍白,是白色蜡烛的颜色,是冰的质地,只有嘴唇是红色的,雪地一点红,是蜡烛上的火花,是冰上的樱桃。她的动作很轻盈,拿过伞就走了,走好远了却又回头,说了一句话:“我也有红纸伞的,我把它丢在商州了。”
  梦非梦。一觉醒来,只觉雨润烟浓,骤雨正急,一抬头真吓了一跳:不见了那把常挂床头边的红纸伞。
  想起刚刚醒过来的梦,心下骤然,禁不住急火攻心。
  宿霭迷空,腻云笼日,秋晓终日恍惚在无法觉醒的幻觉里,心魂难守。
  破暖天气,弄晴微雨,竟然是第三次入梦。
  还是那身绿衣,还是长发披散,凄美绝尘。看得见襟前绣着的一圈紫薇,看得见裙裾下一溜儿碎步一溜儿青莲紫的颜色。墓园里散发着湿润的芳香散发着不断重现的梦中的疑惑和迷茫。这一次她没有哭,手中也未曾打着那把执意借去的红纸伞,她只是在每一块墓碑前流连,在每一座十字架上寻找。她的眼睛似是穿越了前生后世,红尘法轮。“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她说:“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不知道她在找什么,不知道她想回到哪里去。
  心里却知道,她是在哀叹自己的命,她一定有被弃置的心。
  紧盯着她看,却又发现这张脸是在哪里见过的,那么熟悉,那么真切,又那么遥远,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上一辈子她在哪里?上一辈子她是谁?
  其实,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假若真的忘记,此刻,怎会有依稀的熟稔,怎会有轰然的动心?
  因此,当彼此迟疑着漠然对视,也不是真的想不起她是谁。假若真的想不起,又怎会有隔着悠悠碎梦也难以忘怀的,那样的前缘未尽,那样的刻骨铭心。
  可是,又好像真的再也不记得她是谁了。假若真的知道,又如何云淡风轻地再次错过,静静地,目送她走出梦去。
  醒来后心里一片空疼,睁着眼睛习惯性地朝床头去寻找,没有红纸伞。
  知道自己把那件最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她的伞,她的红纸伞。
  本来是想好了的要向她讨回来的,但那梦里的仓促啊,只让她记得绿衣裳的魅影。
  丢失了红纸伞的女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心。
  找不到心的女孩子,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这句话是梦中的女孩子讲过的。
  秋晓还喜欢念叨另一句梦里听来的话:“这世间多的是被弃置的命运,被弃置的心。”       
  2.惊魂
  哑叔惊异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当她在那样一个暴风雨之夜,撕心裂肺地哭号着出现在深夜的墓园,她的雪白的襁褓和上面绣着的红玫瑰,还有那把遮风蔽雨的红纸伞,使哑叔在不堪回首的悲剧故事里再一次难逃伞郎的命运。曾经的岁月,曾经的伞店,曾经荣辱与共的日子,曾经的绿衣裳紫衣裳的爱人,曾经的苦难与眼泪,无一不在提醒他,他是一个有罪的人,他不仅害了桑眉,更害了阳子。在那个五月的石榴花红的夜里,身穿紫衣裳的女孩,曾经那么一往情深地为他演唱一首好听的歌:“让我做你的新娘吧!”噢,阳子,阳子啊,那是一个清风明月一般的好女孩,她的紫衣裳在那个端午节的夜里,在那样恍惚而苍茫的时刻,深深地,深深地,攥取了他的心。她的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纯净,她的歌声里却有着揪人心肺的沉重,有风挟裹着雨丝隔窗吹来,迷乱了她的长发,她在对他低吟轻诉:“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伤悲/都是你的/都是你的新娘吧!”迷离之中,她苍白而又热烈,冰雪般圣洁,火一样炙人:“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当蓝田的玉化烟散去/岁月沧桑成依稀年轮/我也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那一滴清泪!”而在最真实的那一刻,他和她,是没有红盖头的,在那样简单的仓促的销魂的夜晚,她的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每一颗都飞花溅玉般,滚落在他的身上,心上。就在那一天,阳子对他说:“好好爱我,伞郎,给我一个世上最好的孩子。”
  伞郎无数次去回想那一夜的情景,回想每一个细节,回想阳子说过的每一句话,伞郎找不到任何理由可以促使阳子在生下那个孩子之后,依然决然地离开商州。那一夜,仅有的一个销魂之夜啊!第二天,伞郎就被抓去劳教了,伞郎罪加一等:流氓罪。村里人偷听了他和阳子的“墙根”,报告了组织。一年后他才被放出来,得知阳子等了他很长时间,生下一个女儿,过了满月就走了,回了大连。
  只是哑叔并不理解阳子为什么要把女儿扔进墓园,而且偏偏让他拣着了。


  也许阳子是把她当死孩子扔掉的,只是死孩子一触到墓园里的水气和地气,就在风大雨大雷鸣电闪之中活过来了;也许冥冥之中有人怜他孤苦无助,把亲生的女儿送来陪他;也许……也许有更多的理由,但是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拥有了自己的骨肉,他和阳子的骨肉,他的亲亲的女儿,他的秋晓。秋晓自小就跟着他在墓园里长大,打着红纸伞,跟鸽子一起飞,画水粉画,听白衣的少年横笛而吹。上小学,连跳三级,又上中学,婷婷的十六岁。秋晓爱上了吹笛子的少年,那个少年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永远站在父亲的角度去审视去观察,那个名叫钟望尘的少年,英俊,聪明,善良,乐于助人。美中不足的是,他竟然是小桃红的儿子,他与秋晓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有着辈分的差异。这一对天设地造、相亲相爱的壁人儿,真的能够佳偶天成吗?
  哑叔永远站在尴尬与痛苦的境地去思谋自己心里的热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爱是轰轰烈烈的,可以尽情地表白,可以倾其所有,忘乎所以,哪怕爱得失去自己,哪怕爱得燃成灰烬;有一些爱却是永远无从表白,只有默默地强压在心底,只有一次次按捺心中的激|情与渴望。在商州的传说里,哑叔不仅是赫赫有名的伞郎,而且是众所周知的独自撑起祖传商字号伞店的商寒,可是现在,当他背负着辛酸的往事离开商州,他就是又老又丑的哑巴了。他甚至不敢直面着自己心爱的女儿——哑叔宁愿女儿永远是孤儿,也不愿她知道她有一个如此不体面的哑巴父亲,更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底细。还有儿子。哑叔都不敢去想自己还有一个名叫商心的儿子。那是他和桑眉的孩子,那是个多么乖巧多么懂事的孩子呀!在被当做“地主崽”跟着戴高帽子的地主娘老子陪斗的日子里,他总是默默地走在游街批斗的队伍里,从来也不哭不闹。每晚回到家里,还知疼知热地用小拳头替受刑的爹娘捶肩捶背。只是后来发生了那起骇人的“酸水”事件,做父亲的容颜被毁,变做鬼模鬼样,做母亲的含羞跳井,从此一命呜呼,小小的商心才真正伤透了心。哑叔永远忘不了他那年仅六岁的孩子在看到他的一脸疤痕之后的强烈惊愕,那副伤透了心的绝望表情;哑叔更记得儿子小小年纪对成|人世界异乎寻常的愤怒与鄙夷,他说:“我恨你,恨你们这些人,爹不像爹,娘不像娘,这就是大人吗?大人怎么就这样?!我不想再见到你们!”那个儿子后来是跟着一个下队的工作组走了,工作组里有一个北京来的女记者,她很喜欢孩子,喜欢乖巧伶俐的商心,商心就对她说:“姑姑你带我走吧,带我永远离开这里。”这女记者四十多了还未结婚,对商心实在是喜爱至极,又很同情这一家人的遭遇,于是就征求做父亲的有什么意见。身为阶下囚的商寒那时候已是尼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又是被毁了容颜伤了元气的,便摆摆手,给了儿子一条去北京的生路。
  所以,从商州再次回到大连,哑叔是割断了一世父子的念想,割断了对商州的牵挂与眷恋,义无返顾地走了,失魂落魄地来了,成为寂寞墓园的一个活鬼。谁料想他竟在这里得到女儿。
  哑叔最大的尴尬和痛苦就是永远无法成为女儿名正言顺的父亲。只盼着她快快长大,找一个体体面面的好人家。哪怕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少年,哪怕那个少年就是小桃红的儿子。
  哑叔曾经无数次站在高尔基路的那幢小洋楼外面,趁着夜阑人寂,徘徊在铁栏外面的青石板路上,既为了看看阳子,又为了看那个显赫的将军之家,同时更是为了寻找年少时遗落在这里的那些属于伞郎,属于桑眉与阳子的旧梦。他那时好年轻呵,一身青布长衫,有时挎着背笼,有时挎着伞袋,手上也擎着一把红纸伞,一声高一声低地吆喝着沿街叫卖,走过这一条小巷。桑眉在这日本人的小洋楼里做花娘,而阳子才不过十三、四岁的好年纪,她们亲姊热妹就像姐妹花,总是一边绣花一边朝这巷子口东张西望,听见他的吆喝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所有的恩怨都是那时候结成的,一把红纸伞,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无数次地,哑叔试图推开院门,去拜见曾经的亲人,无论是小桃红还是阳子,她们和他不仅仅是至亲而且是至爱。想当初,当他准备重整旗鼓在废墟上重建商字号伞店的时候,他得到了小桃红的倾囊相助。她是桑眉的母亲,资助伞店可不仅仅只是为了母女情分,那里面有恩呐!还有阳子,那一夜的夫妻情分使他们不再只是一对苦命的鸳鸯,她更是他女儿的母亲。
  只是哑叔再也没有勇气向她们展示自己的鬼模鬼样,丑陋嘴脸。
  怎敢告知这一切,怎敢面对这一切,怎敢……失去这一切?
  楼外残阳红满,楼内春归何处,都不是他自己的事了。只有固守墓园,静静地,一十六载过去。却不知,一夜间,女儿丢失了红纸伞。
  “再也找不到了,再也回不去了。”
  秋晓不再喜欢白颜色,她说:“我喜欢绿衣裳。”       
  3.眉妩
  桑眉夜夜入梦。
  在梦里,她对秋晓说:“我是桑眉你记住了吗?”
  秋晓说:“记住了,我喜欢你的绿衣裳。”
  桑眉笑了:“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早就知道。”
  秋晓说:“我们不是刚刚才认识的吗?你竟然……早就知道?!”
  桑眉又笑了:“我们是刚刚认识的吗?刚刚才认识!”她学着秋晓的腔调,竟然学得惟妙惟肖:“嘻嘻,刚刚才认识!”
  秋晓被她笑得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桑眉说:“秋晓,我教你学绣花吧。”
  秋晓摇头:“不,我不喜欢绣花。”秋晓说:“人家都说那是旧时代的小姐们才干的事,我是新人,不想学。”
  桑眉有点失落:“噢,新人,不喜欢了……”
  秋晓看着她的样子她的表情,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心里怪难受,也很不安,就问:“桑眉,你怎么啦?”
  桑眉突然烦躁起来:“不要,不要喊我桑眉!”
  秋晓惴惴地,怯怯地:“那我喊你什么呀?”
  桑眉的声音幽幽地:“我比你大,大很多很多呢,比你妈妈还大,大很多很多呢……”她止住了,不说话了,忽地,又抬起头:“你就叫我花娘吧!”
  秋晓说:“花娘,好奇怪的名字。”
  桑眉又叹了口气:“唉,不是‘旧时代’了,没人知道了。”叹息声里有着无尽的失落,无尽的惆怅。
  许久,才又说:“秋晓,我给你讲故事好吗?讲绿衣裳和紫衣裳。”


  秋晓急忙打断她:“我可不喜欢紫色的衣裳了!我不想听!”
  “你一定得听!”桑眉沉下脸来。
  “就不听!就不听!就不听!不听!不听!”
  秋晓跑了,梦也醒了。睁开眼睛发呆时秋晓才想起,又忘记讨回红纸伞了。借去很久了,总也不还,总也不记得问她要。秋晓回味着她在梦中告诉她的名字“桑眉”,顺手写在墙上,想了好半天,竟也写了满满一堵墙,密密麻麻地,都是“桑眉”。又写“绿衣裳”、“紫衣裳”、“花娘”,又写满了另一堵墙。
  哑叔看见了,吓了一跳,也紧张的不得了,心里知道他这宝贝女儿一定是中了邪了,或者病了,或者……哑叔不敢往下想了,或者是桑眉。这阵子,桑眉也是夜夜入他的梦,哑叔没有任何办法摆脱。
  桑眉说:“死鬼,你躲到这里来享清闲了,你害得我好苦……”
  桑眉说:“我看见你的女儿了,她长得跟阳子一模一样。”
  桑眉说:“死鬼,你竟然把我们的儿子拱手送人了,你好恨的心哟!”
  在梦里,桑眉哭得一塌糊涂:“我好后悔呀,害人害己,害你烂了一张俊脸,跟阳子也断了姐妹之情,我好后悔呀!”
  在梦里,哑叔依然是哑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胸满腔憋屈着痛苦,无从解脱,无从渲泄,只得用头去碰墙。桑眉抱着他的头,轻轻婆娑,一脸湿泪全沾在他身上,头上,后来他们就互相搂着又哭又笑,哭哭笑笑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桑眉不说话,哑叔有话说不出来。
  在梦里,哑叔想告诉桑眉,不要去惹秋晓,哑叔有太多太强烈地要说话的意识和冲动。只是,梦里梦外,他都是一个哑巴。
  而桑眉,常常是拜访了她的伞郎就去招惹伞郎的女儿。
  “秋晓,秋晓!”她喊着:“我一定要告诉你绿衣裳紫衣裳的故事。”
  只是秋晓不听,秋晓总是在梦里逃跑,桑眉在后面追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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