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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第15部分

小说: 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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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一个星期,择优留岗人员的名单,就在乡政府大院中公布了。那一夜,有人高歌酗酒,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把牛粪涂满了王清举的宿舍大门,还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了一个晦气的花圈。不过王清举并没看见这热闹或者悲伤的场面,从早晨起,他失踪了一整天,关闭了手机,谁也找不到他。郭秘书一边清理着王清举门前的秽物,一边含糊其辞地敷衍着从县里打爆了的说情电话。王清举轻声走到他身后时,他竟然毫无察觉。王清举问的第一句话是:“留用的名单中,有储洁么?” 
          
        “有。”郭秘书说。     
        
               梅祠     
        农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全村男丁要焚香祭祠。香燃时,人人跪着,而且要仰面向月,这样踩着袅袅烟气站在空中的列祖列宗,就能看清你的脸,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荫佑你的一生。 
          
        ————沿淮风习之一         
   
        祭祠之前,必先净祠。不要撕破蛛网、不要踩着蜘蛛。因为蜘蛛是一切祠堂的守护之神物。     
        ————沿淮风习之二     
        在第一遍地毯式入门劝说之后,瘫子村村民有二十七户改变了主意,表示愿后撤上堤。郭建辉把这个消息报告王清举时,很担心他会气急败坏,因为这离一半的户数毕竟太远。没料王清举撇撇嘴角,轻轻一笑说:就真是铁板一块,我也会给你熔出条缝来。 
          
        他又问道:“这二十七户都是些什么状况?”     
        “我挨着个儿分析过了,基本是些相对富裕的捕鱼户、小商贩或工匠户,平日里走村串寨的,脑子活络一点。跟村里其它户比较隔膜,对麻三叔也是不热不冷的。有一户,特殊点。” 
          
        “哪一户?”     
        “七姑和腊八,那天在堤上开动员会就投的赞成票。”     
        “哦,一口锅子里生出两条根来。这真是有趣呀。”郭秘书明白王清举说的是麻三叔和七姑。     
        二十七户没让王清举灰心,倒让麻三叔吃够了惊。他对盘腿坐在炕上的德贵说:咱瘫子村还真有这么多挖坟掘祖的孝子贤孙啊,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天翻过来了。你去传个口信,让各户晚上到祠堂议事,把话说个透。德贵说:好嘞。麻三叔又特别关照说,先跟子孝讲一声,哦,把省城来的陈教授也请上,咱瘫子村跟乡里这样拧着,好歹也有个印证的外人呢。 
          
        我被这意外的受邀弄得激动不已。来瘫子村的第一天夜里,我就踱到了梅祠的院外,踌躇着不敢进去,怕无意中撞了忌讳。按老规矩,七姑和腊八都没被请到。七姑是女人,名义上的户主仍是麻三叔。腊八虽算独撑着门户,毕竟是漂泊进村的外人,麻三叔打小里也疏着他,腊八自个儿更是大大咧咧地不愿争那些旧规矩。我囫囵吞枣地哽了几口晚饭,就往梅祠赶。在祠门口,正遇上麻三叔,我说,多谢大叔破例让我进祠。麻三叔说:你是瘫子村的稀客,平常八抬大轿也接不上你。要说破例,真谈不上呢,以前沿淮十三个旺族到梅祠议事,还不都是外姓?祭祠时不请外人和女人,议事就不必守那些旧俗了。再说,我们还指望你节骨眼上说句公道话呢。 
          
        还未跨进祠堂正门,就遇到了一个特别之处:大门两侧,很不协调地竟摆着三只硕大的石狮,左边两只右边一只。左边两只中,有一只显然雕攒成的年月不久,与另两只深沉色着和磨得棱角尽失的旧态相比,显得姿态昂扬,有一种很露骨、很扎眼的锐气,看得出雕凿的技艺也欠些火候,也可能是时下惯用的机器雕刻而成,怎么瞧都掩盖不住它的那点刻板劲。麻三叔见我在琢磨,就凑过来解释说,两个老石狮根儿扎得紧,两百多年了,那么多场洪水楞没挪得它们一分一毫,但1984年的洪水来得太凶,不知怎么就给冲掉了一只,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当时全村都傻眼了,怕是老天要降啥凶兆头呢,七姑把她爹传下的几根玉簪子卖了,二瘸子把厦门讨饭的钱一麻袋的钢蹦儿也贡出来了,雕了这个新石狮。没料想祖上显灵保佑那老狮子,它被洪水掀翻到了田沟泥沙下,让一场暴雨一洗刷,又露出个角来。这可把全村的人都喜坏了,敲锣焚香,庆祝了好几个晚上。可这有三个狮子咋弄呢?祠堂开会一合计,觉着七姑和二瘸子这份情义太重了,咱梅氏一族,自古最重的就是一个情义,祠堂就把新狮子也留下了。 
          
        跨门坎,麻三叔使暗劲,轻轻提了我的肩头一掌,说:莫要踩在坎上,只能跨过去。入了门,端详这梅祠:我越看越吃惊。祠内陈设虽已显出破败,但祠堂构建却无处不显示出造祠者的深厚匠心。整座梅祠广七间、深五间,从祠外看高两层,从内看中间却又夹着个暗层,三重檐,九脊顶,底层四周擎檐的都是石木相拼的柱子,柱子高约四米,下边约三米为雕琢得浑圆的合抱粗石柱,上边约一米则是已久远得发黑的巨型圆木。木与石的相接处,是木下端紧密地嵌入了石上端的深槽中,木石仿佛天生就是牢牢地生在一起的,如果不是色差,根本看不出是拼接成的。我想起二锅子家的床座,仿佛也是这种构造。 
     
        梅祠的墙身是由一尺见方的青砖砌成,砖上留着一层层清晰的水渍线。麻三叔说,你瞧,这六七十年内每次大水淹到什么位置,都看得清清楚楚啊。祠身本就建筑在村中最高的一个土台子上,所以毁了全村的大水都淹不了祠堂的屋顶。麻三叔说祖上真是灵着呢,每次一淹到祠的第二层,洪水就开始退了,从来没胆子往二层淹。这祠每场水灾都能躲个三五十条命呢,村里也立了规矩,洪灾来了,祠中只救老人、妇女和得瘟病的人。 
          
        祠堂正中的横梁上,嵌着一块平滑见影的古铜镜。几年前我在姜斯年教授的书桌上,曾见过一个类似的铜镜,镜的背面刻着“祛邪积修、养善累德”八个隶体字,姜教授说那铜镜并非供女子理鬓插籫之用,可能是深宅大家用作照妖避祸的吉祥物。但到了可爱的姜斯年教授的桌上,他仿佛只用了端详他日渐苍凉的面容。这铜镜嵌在横梁,倒是首次见到。我知道在沿淮的民俗中,选横梁是件极讲究的事。砍伐木料时,须把斧子从刃到柄,全都染上红漆。最好的工匠将木材定型后,须拴红绳牵挂梁木,并用木马承托,绝不能落地。上梁时,披红挂彩的横梁两端插着金花,架在木马上,切忌人从梁上跨过,面前摆着猪头、鱼、鸡和其它贡品,并点燃一支蜡烛,由族中最年长老上香祭,接着木匠撒着稻谷,口诵赞辞,手提酒壶,祭祖祭灵,这仪式唤作“赞梁”。赞梁仪式完结后,由同姓诸人抬梁上屋。这一整套繁琐又威严的程序,我估计现在已被荒弃得差不多了。关于横梁上的镜子,麻三叔说:小时候,我从来就不敢抬头望这块镜子,做了错事被罚跪在下面,心中一想着这镜子,脊梁骨都抽凉气,祖上的灵魂都藏在这儿呢。镜子下罚跪的规矩,在现在的瘫子村仍是雷打不动的,去年二瘸子的小娃,在广东省东莞一带打工偷东西,让警察给抓了,吃了一顿皮鞭子,皮开肉绽地关了两个月,回到村里又不敢隐瞒。我又让他在这镜子下跪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四天他熬不住了,他爹就来陪着跪,眼皮子都跪肿了。 
          
        梅祠的正厅,左墙上有一块大砖雕,刻着一枚树叶。我说,这个我懂,是叶落归根的意思吧,古徽州一带民间这种雕刻不少,是明清时代在扬州暴富的盐商归乡建屋时所创,用以寄托思乡的情怀。麻三叔说,八百里淮河湾,咱瘫子村是梅氏的根,每年都有外面的子孙回来,做官的也好,叫花子也好,一律平等地跪着烧香磕头。右墙上的砖雕,已有点模糊,凑近了看依稀是一个小孩帮弓腰驼背的老农人扶犁。我没问麻三叔,只是自忖,这无非是教人一个“孝”字吧。 
          
        祠堂右侧墙有一块碑,碑高两米左右。我凑近了看碑文,只见最上面一行隶书写着:1931年8月初淮灾,全村死七人,名讳为梅俊文八十七岁、梅图龙五十九岁、梅弟全四岁、梅狗剩两岁、梅吴氏五十六岁、梅扬氏五十岁、梅高氏四十一岁。我往下看,碑文一直纪述到1991年那场震惊全国的淮河洪灾。麻三叔说,后祠还有两块碑,记得最早的清乾隆十七年的一次大灾,只是上面名字都快磨平了。祠堂正龛之后的台上,摆着几十只碗,里面装着每年除夕夜从各户取的男丁之血,都已风干了,像一块块暗黑的泥漆。再望后看,矗立的柱子间密布蛛网,网上昏昏沉沉地趴着数不清的蜘蛛,有的蜘蛛有巴掌般大小,我在别处从未见过这样密集和硕大的蜘蛛。也不知这些蜘蛛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它们趴在网上一动不动。麻三叔说,梅祠的蛛网后,本有两间堆杂物的偏殿,只是已经多年无人进去了。 
          
        村民很快聚到了祠堂的大厅里,挤着,站着,没有一个人吱声。正龛前面摆着四张木椅,坐着麻三叔、梅子孝和德贵,偏中的一张椅子空着,其实瘫子村梅氏辈分最高的数一个叫三吉子爷的铁匠,但他又聋又哑,走路时左脚跛着,八十多的人了,多年没踏进祠堂一步了。照旧规矩,只要他没入土,这张椅子就得为他空着。这些年,祠堂渐渐地有些荒了,不像以前三天两头地进祠议事。有时,大伙儿觉得麻三叔的炕头有点祠堂的味道,都上那摆理求情,不再动进祠的排场儿。但凡入了祠,往往是子孝先讲一通,麻三叔拍案定夺,德贵最后细枝末节地催着办事,这套程序,村里人都熟悉。 
    
        见人到齐了,梅子孝拿眼瞧麻三叔,麻三叔微微点了点头。梅子孝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大伙儿瞅瞅,我们这祠堂挤得风透不进、水泼不进,为啥啊?说明我们瘫子村梅家人丁兴旺香火盛大哦。为啥这么旺呢?自古有句俗话,叫亲帮亲,邻帮邻。我们瘫子村哪一家不是骨血连着的亲,门挨着门、灶接着灶的邻?多少代来瘫子村留下个遇事多商量、做事一条心的好家规,让这淮河湾上其它大姓羡慕着呢。村里哪一户残疾点的、无儿女的、生病撞灾的,其它人不像亲爹娘亲闺女地照料?那么,谁要是把咱瘫子村打散了,会怎么样呢?大伙儿细致了想一想啊,现在乡里要搬村上堤建新镇,这也是乡政府的一片善心,可咱瘫子村就是与别处不同,一搬上堤,不过三两年,梅氏就散架了。这祠堂是梅氏一族的魂哦,到那时,魂也散了。这个几百年凝在一块的家,就全毁了。哪里有抱在一块的这团骨肉呢?我想像我这样孤老的、生病有残的,落不得地要孤苦伶仃哦。但我们上一辈的也瞧出来了,小一辈的,有小一辈的打算,有小一辈的活法,我们也不会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这阵子,三哥跟我、德贵几个,是天天睡不香地琢磨,问题只有一个:是要这香火传承几百年的瘫子村,还是要掉了魂的堤上的好日子?负着着债建新镇,就算那是不遭灾的好日子吧。今个儿喊大伙儿来,就是问透个底。不是有二十七户跟乡里转弯了吗?我也不是逼着大伙儿在这表态,回去想明白了,也不迟。 
          
        梅子孝说完,村民们叽叽喳喳起来。我叼根烟靠在柱子旁,听见了身边压低的嘀咕:     
        “讲得在理哦。”     
        “屌,这样过,苦日子啥时捱到头呢?”   
        “我也没觉着苦哇。那你就搬啊,又没人拦着你哦。”     
        “你生就泡在苦水锅里,没尝过甜,咋能嚼出苦了?我怕麻三叔,一搬走,显着我像瘫子村的叛徒似的,你们的眼光不砸死我才怪呢。”     
        “我死都要埋在瘫子村,要搬哪等到现在?”     
        “你们俩不想想,哪轮到祠里定主张,跟乡里顶着操,一辈子不得吃酸果子?”     
        “瞎掏鼓啥呀?乡里还不是要尊重民意,还能蛮干?”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嘘,嘘,听麻三叔的呢。”     
        麻三叔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从左到右,又从右至左地缓缓踱了一会儿。站定了,向上抬起的眼光仿佛是越过了众人头顶,盯着祠堂的门楣,说:子孝刚才讲得真叫透哇,本来我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全吞回去了。我只讲三句话。第一句,那二十七户跟乡里拍胸脯要搬迁的,你们站稳步子放宽心,我梅麻三绝对不会记仇埋恨,大伙儿伸长脖颈盼着过另外一种日子,太正常不过啦。我也想过更舒心的日子,但要我背弃了瘫子村的血脉,我却是做不到。第二句话,即使全村的人都搬上堤了,我也绝不后撤一步,这祠堂里有那么多碗血呢,都干了。等我这把老骨头枯了,能当柴烧了,哪一位梅氏的子孙回来,把我点着了,连这祠堂一道烧了,瘫子村才算完结。第三句话,我也盘算过出去的日子,我那闺女梅红远嫁到了省城,可她来信讲,还不是经常梦见回到瘫子村?如果有出去了,不再想回头的好日子,我倒是愿意领着大伙儿全奔了去。麻三叔一边说着,一边就拨开人墙往祠外走。刚跨过门坎时,背后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喊声,孤零零地冲出来:“三哥,我昨个夜里是拍过脑门跟乡上说,要搬的。今个我赌咒,我这辈子不再搬了。”大家回头看,是村里最擅捕鱼的富户梅怀子。麻三叔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群散尽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外。夜间,意外地下了一场雪。我本以为,柳树含苞的初春,沿淮是不会下雪的。我坐在村口的沙地上,看着柳树斜抱的村子。我拉过来几根枝条,刚露头的芽苞剥开了,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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