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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8部分

追忆似水年华-第378部分

小说: 追忆似水年华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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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时间又晚了。”“对,还是您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家省事。”阿尔贝蒂娜回答道,那百依
百顺的态度,每次都让我十分惊奇。
  我们的车子开到一家点心店门前停下。这家店几乎坐落在城外面,当时颇有点名气,一
位夫人行将出来,在向老板娘要取衣物。那位夫人一走,老板娘忙着收拾杯子、碟子和剩下
的点心,因为时辰已经不早。阿尔贝蒂娜朝老板娘瞧了多次,仿佛是要引她注意似的。老板
娘只是走到我的身边,问我要点什么。老板娘长得又高又大,此刻站着给我们上点心,阿尔
贝蒂娜坐在我旁边。阿尔贝蒂娜为了吸引老板娘的注意,每每直线地将目光往上举,可是因
为老板娘紧靠着我们,阿尔贝蒂娜不仅要尽可能高地抬起眼珠,而且目光还要直爬陡坡,没
有倾斜一点的可能。她不能过高地抬头,只能将目光升到那不象样的高度,去够老板娘的眼
睛。阿尔贝蒂娜出于对我的礼貌,迅速将目光降下来,老板娘未加注意,仍在忙她的。这
样,阿尔贝蒂娜的目光作了一系列的上升运动,去乞攀那望能莫及的神。继后,老板娘开始
收拾旁边一张大桌子。这下阿尔贝蒂娜的目光能运转自如了,偏偏老板娘的目光没有一次停
留在我朋友的目光上。对此我并不惊奇。这女人我认识一些,我知道她尽管结了婚,却仍还
有着几个情人,但事情又瞒得滴水不漏,见她那愚不可及的样子,我对这一点大惑不解。我
们吃完点心的时候,我看了这女人一眼。她全神贯注地收拾东西,我朋友如此反复地瞧她,
她都未予正视一眼,我朋友的目光又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这未免有些失礼。她收拾了又
收拾,手脚不停,毫不歇息。把小调匙和水果刀放回原处等等这些工作即便不是由漂亮的高
女人来干,而是节省人力,扔给机器去完成,那我们也就不会看见她对阿尔贝蒂娜的注意竟
那么全然不放在眼里。可是,她眼睛并没有低下,并没有全神贯注于她的工作,而是任眼波
四溢,任妩媚横流。确实,如果这个老板娘不是一个蠢而又蠢的女人(这不仅出自于她的名
声,光凭我的经历,我也一目了然),这淡漠倒可能是一种极度的巧智。我很清楚,再愚蠢
的人,事情一旦牵涉到他们的欲望和利益,尽管他们在愚蠢的一生中一事无成,在这种特殊
的情况下,却能立刻适应最为错综复杂的形势。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老板娘这样一个笨女人
来说,这个假设未免过于复杂了一点。这种笨傻甚至还呈现出无礼的形态,这真是不可思
议!她连一眼也不瞧阿尔贝蒂娜,然而又不可能不看见她。这对我的朋友确实有失敬意,但
是我心底又暗自高兴,阿尔贝蒂娜也得到了一个教训,看到了对她不注意的女人毕竟大有人
在。我们告别点心店,回到车上,已经踏上了归途,突然我后悔起来,由于我经常到店里订
点心,老板娘一定知道我的姓名住址,我忘了顺便把她拉到旁边叮嘱她一句,请她别把我的
姓名住址告诉我们来时遇到的刚出门来的那位太太,其实即使那位太太从点心店间接打听到
阿尔贝蒂娜的住处,那也纯属枉然。我只是觉得走回头路太远了,而且为这区区小事专程赶
回去,在愚蠢且爱说谎的老板娘看来,也未免有些小题大作。我只是想,一星期以后我得回
这儿来吃点心,来补这嘱咐;我们每每把要说的话忘了一半,把十分简单的事情分好几次
做,这很讨厌。
  那天晚上,犹如寒暑表上升一度一样,晴暖的天气又跳了一级。春天的晨曦,催人早
醒。我在床上听见电车穿行于馨香之中;空气中热量越聚越多,直至中午变得凝固起来。相
反,我的屋子较为凉爽,稠密的空气渗进来以后,将盥洗室的气味、衣橱的气味和沙发的气
味一道道隔得清清楚楚。昏暗的光线中泛着一层珠光,给窗帘和蓝缎沙发添了一道柔和的折
射。在这半明半暗之中,道道气味并列直立着,互不混淆。不是异想天开,而是确属可能,
我仅借着这清晰可辨的气味,就立刻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郊外的一个新区——与巴尔贝克布
洛克所住的街区相仿——我仿佛走在太阳灼烈的街道上,眼中看见的并不是乏味的肉铺和白
色的方石,而是充满乡村野趣的餐室;呆一会儿我一经到达,果盘中的樱桃和杏子、苹果酒
以及格律耶尔奶酪便散发出阵阵香味,馥郁缭绕,在若明若暗之中轻轻雕饰出玛瑙一般的钟
乳纹,而棱镜玻璃的餐刀架却往昏暗中放射道道彩虹,或在桌布上撒下点点孔雀花斑。
  犹如风在逐渐增大,楼下驶过一辆汽车,我听之异常高兴。我闻到了汽油味。善于挑剔
的人会觉得,空气中飘荡着汽油味,是一大遗憾(他们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在他们看来,
这气味把乡村的空气搞糟了)。另有一些思想家,也是一些讲究实际的人。当然他们有自己
的方式,他们注意事实,认为如果人类的眼睛能看到更多的色彩、鼻孔能辨别更多的香味,
那么人类就会更加幸福,就将富有更浓的诗意,这其实不过等于说,不穿僧袍,换上豪华套
装,生活就会更加美丽,这不过是将天真无知套上哲学外衣而已。对于我来说,这汽油味却
是另一回事(与此相仿,樟脑和香根草,其香型本身并不好闻,却能使我激动,它唤起我对
到达巴尔贝克的当天那湛蓝的大海的回忆)。在我去古维尔的拉埃斯圣约翰教堂的日子里,
这气味和着机器喷冒的黑烟,曾多少次消散于苍白的蓝空;多少个夏日的午后,阿尔贝蒂娜
画画,是它伴随我出门溜达。现在我身卧暗室,这气味又在我身边吹开了矢菊花、丽春花和
车轴草。它如田野的芬芳,使我陶醉;它不象山楂树前的馥香,受其浓烈成分的牵制,固定
在山楂树篱前的范围内,不能向远处飘发。它是四处飘扬的芳香,大路闻之奔驰,土地闻之
改样,宫殿纷纷跑来迎客,天空大放晴朗;它使力量倍增,它是动力腾飞的象征;它唤起了
我巴尔贝克的旧梦,登上钢筋水晶罩的双翼飞机,但此次并非携带过于熟悉的女子共访旧
友,而是邀陌生女子同行,飞一处新地作爱。这气味时时伴随着汽车喇叭声,我就象为军营
起床号那样为这喇叭声填词:“巴黎人,起来吧!起来吧!到郊外去野餐;到河里去划桨!
和漂亮姑娘去到那树荫下!起来吧!起来吧!”这翩翩浮想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我连连庆
幸自己订下了“严规”,非我叫唤,任何“胆怯者”,无论是弗朗索瓦丝,还是阿尔贝蒂
娜,都不敢到“深宫内庭”来打搅我,真可谓:
  君权严酷,把我禁锢,
  难见吾民吾土①。
  ①见拉辛悲剧《爱斯苔尔》第一场第三幕。

  突然景致变了。回忆中出现的已不再是昔时的印象,而是旧日的欲望。近时金蓝的福迪
尼裙衣唤醒了这一欲望。它在我眼前展现了另一种春天的景色,不见嫩绿满枝,甚至不见花
草绿荫,但见一个名字——威尼斯。此处的春天是经过提炼,只剩精华的春天,春时的绵
延、趋暖和开花不是表现为一块浊土的荫发,而是一片净水的翻腾。这里的春天没有花冠。
回答五月的呼唤,只能用流光倒影;五月拍打着春水,春水则闪烁着蓝宝石的幽光,赤裸着
全身拥抱这五月。四季更替,海湾未曾开花,年复一年,城池仍一派哥特式风韵。我很清
楚,我不能想象,或者说我偏要想象,正是这欲望,在我孩提时代,由于出发心切,结果反
而摧毁了我出发的力量:威尼斯之梦给我一片遐想。大海犹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曲曲弯弯环
抱着一个精心雕琢的城市文明。城池有一条湛蓝的纽带绕着全身,与世相隔,独立发展之中
开创了独树一帜的绘画和建筑流派。它是一座神奇的花园,比比皆是彩色的水果和花鸟;它
亭亭玉立于大海之中,海水拍击着柱子,为其爽身,而大海又象一对黑暗中永不闭息的蓝宝
石的眼睛,投射在重雕的柱头上,使之永远五光十色,斑驳陆离。
  是的,该是动身的时候了。自从阿尔贝蒂娜不再挂着跟我赌气的样子,我觉得她已不是
我值得牺牲一切而占有的财富了(我们牺牲其他一切财富,也许是为了摆脱忧愁,摆脱焦
虑,现在这些都已平息)。我们穿过了一度以为穿不过去的布圈;我们驱散了风暴,找回了
晴天的微笑;莫不可测的无名的仇恨,或许说无底的仇恨,也烟消云散了。从此,原先暂时
撇开的问题现在又回到了我们面前:我们知道,幸福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跟阿尔贝蒂娜共同
生活重又成了可能,我感到我从中所能得到的只能是不幸,因为她并不爱我。趁她温顺地赞
同——她的温柔我还可以用回忆来细加回味——这时离开比较好。是的,时机已到。我应该
打听清楚,阿尔贝蒂娜何日离开巴黎,在邦当夫人这里采取果断的行动,以肯定阿尔贝蒂娜
那时候既不能去荷兰,也不能去蒙舒凡。到那时候此次动身已看不出什么不便,就挑选一个
象今天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毫无牵挂,心里充满无限欲望的晴天——晴天接下去有的是。应
该不见她,让她出去以后我再起身,迅速梳洗完毕,给她留个条。既然她这时节要去的地
方,一处也不可能叫我心烦意乱,我应该趁此机会,相信自己在旅途中心里不会去想她会做
出什么不良行为——何况此刻我对此已完全无动于衷——不要再见她,赶紧去威尼斯。
  我按铃叫唤弗朗索瓦丝,让她替我去买一本导游和一份火车时刻表。跟我孩时准备动身
去威尼斯一样,此刻要实现的欲望跟当时一样强烈。我忘了,在此之前我实现过一次欲望,
即巴尔贝克之行,那一次毫无乐趣可言;威尼斯既然也是一个可感知的现象,也许跟巴尔贝
克所差无几,也未必能实现我无以言表的梦幻,即哥特式时代带来的梦幻。这时代伴随着一
江春水,不时冲击着我的心灵,产生妩媚动人而神秘莫测的景幻。弗朗索瓦丝听到我的铃声
走了进来:“先生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按铃,”她对我说,“我很着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
好。今天早晨八点钟,阿尔贝蒂娜小姐向我要箱子,我没敢不给。我又怕来叫醒先生,先生
会骂我。我想先生快会按铃的,就叫她再等一个小时,可是白搭。她没听我的,留了这封信
给先生,九点钟的时候就走了。”听到这儿,我气已接不上来——我还深信自己对阿尔贝蒂
娜已无动于衷,可见我们对自身是多么缺乏了解。我双手捂住胸口,双手突然汗湿,自从我
朋友在小火车上告诉我有关凡德伊小姐女友的事情之后,我双手还是头一次这么出汗。
“啊!很好,弗朗索瓦丝,谢谢!您没来叫醒我,当然做得很对。现在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
儿,过一会儿我再按铃叫您。”我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第五部完' 

第六部 女逃亡者

  “阿尔贝蒂娜小姐走了!”心理上的痛苦怎样地超越了心理学本身呀!片刻之前,在作
自我剖析时,我还以为这次不再重逢的分离正是我所企望的,我在把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平
平淡淡的快乐同她使我未能实现的绚丽多彩的欲求加以比较时(我对她长住我家的坚信不
疑,即我的精神大气压,使这种欲求占据了我灵魂的首位,然而,乍一听到阿尔贝蒂娜出走
的消息时,这种欲求便再也无法与之抗衡,因为它已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满
以为自己明察秋毫,我断定我再也不愿见到她,我已经不爱她了。然而“阿尔贝蒂娜小姐走
了”这几个字适才却在我心里引起了那样大的痛苦,我感到我再也挺不住了;必须立即终止
这种痛苦;我这时对我自己真是体贴入微,俨如我的母亲体贴行将作古的外祖母,我怀着不
让所爱者痛楚的善心对自己说:“耐心等一会吧,总会替你找到补救办法的,放心,大家不
会让你这样痛苦下去的。”于是我胡思乱想起来,刚才,我还没有按门铃时,我对阿尔贝蒂
娜的出走之所以感到无所谓,甚至求之不得,那是因为我不相信她会走,正是这样的思路使
我的自卫本能起而寻求最起码的镇痛药以抚慰我裂开的创伤:“这一切都无关宏旨,因为我
会让她立即回来。我这就考虑办法,她无论如何总会在今晚回到这里。所以不必烦恼。”我
不仅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无关宏旨”,我还竭力使弗朗索瓦丝得到这样的印象,办法是不在
她面前流露我的苦痛,因为,甚至在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时,我也没有忘记我的爱情必须
显得是幸福的爱,是相濡以沫的爱,尤其在弗朗索瓦丝眼前,因为她不喜欢阿尔贝蒂娜,而
且总是对她的真诚表示怀疑。
  是的,片刻之前,在弗朗索瓦丝还没有来我这里时,我曾以为我再也不爱阿尔贝蒂娜
了,我相信我这个准确无误的心理分析家并没有忽略任何一个方面;我认为我对自己的内心
最深处也了如指掌。然而我们的智慧无论多么敏锐,我们却无法窥见组成人心的要素,这些
要素通常处于倏忽即逝的状态,只要那能够使其脱离这种状态的现象未能使其经受起码的凝
固作用,这些要素就是不可臆测的。我原以为我看清了自己的内心,那是在欺骗自己。不
过,恐怕连最精微的理性认识能力也无从赋予我的这种认识,适才却因为骤然的痛苦反应而
使我获得了它。它坚实,鲜明而奇特,宛若一颗晶莹的盐粒。阿尔贝蒂娜呆在我的身边已成
了我的习惯,而我却突然看见了“习惯”的另一副面孔。在此之前,我总把习惯看作一种摧
毁力,它毁灭独创性乃至毁灭感知的意识;如今我却把这种习惯视为令人畏惧的神力。它如
此紧密地和我们连在一起,它那不起眼的容貌那么牢固地嵌刻在我们的心间,可是这种几乎
看不真切的神力一旦脱离开来,一旦离开了我们,我们便会遭受最最可怕的痛苦,到那时,
习惯便会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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