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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我的名字叫做红-第12部分

小说: 我的名字叫做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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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生涯,直到失明大概画了一百一十年的画;他最大的特色,就是他没有特色。我这么说不是玩文字游戏,而是说出了发自内心的一句赞语。他和所有人一样,更多的是依照前辈大师的技法来进行绘画,也因而成为了最伟大的大师。他视绘画艺术为对安拉的服侍,不仅谦卑,而且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在工作的画坊里,他总是远离那些内部的纷争;尽管从年龄上来说也适合担当细密画家总监,但他从来也没有这种欲望。在他的绘画生涯当中,一百一十年来,他耐心地描绘了每一个边角的细节:填满书页边缘的细草、千万片树叶、卷曲的云絮,需要一根根梳理的马鬃、砖墙,蜿蜒不止的墙头檐饰,以及上万张一模一样细眼睛、尖下巴的面孔。他极为知足含蓄,从不妄想凸显自己,也不曾追求自己的风格与个性。那一阵子,无论自己在哪一位大汗或王子的画坊里工作,他都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并把自己当成那间房屋的一件家具。当大汗与君王们互相残杀,细密画家们也和后宫嫔妃一样,跟着新主人从这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的日子里,他所画的树叶、细草、岩石的弧度以及他耐心绘制的暗隐曲线,首先成为了新画坊的风格。当他八十岁时,人们忘记了他是血肉之躯,开始相信他活在自己笔下的传说故事中。或许是这个原因,有些人认为他超脱了时间,永远不会衰老、死亡。也有人解释说,尽管没有自己的家可住,尽管每晚睡在画坊的工作间或帐篷里,尽管所有时间几乎都盯着书页纸,但最终没有失明,这完全是由于时间已经为他而停驻这一奇迹。有些人声称他其实已经瞎了,画画时完全是靠记忆,已不再需要用眼睛看了。一百一十九岁时,这位没结过婚、甚至没做过爱的传奇大师在塔赫玛斯普君王的画坊里,遇见了一位他画了一百年的细眼睛、尖下巴、俏脸蛋的美貌少年,这是一个中国与克罗地亚的混血儿,一个有血有肉的十六岁学徒。可以理解,大师一见他,立刻就爱上了他。和所有现实生活当中陷入爱河的人一样,为了得到这位俊美无双的少年学徒,大师投身到了细密画家之间的权力斗争、谎言、欺骗与阴谋当中。这位呼罗珊的细密画大师努力地想要满足自己一百年来成功远离的日常需求,虽然这种努力一开始也令他充满了活力,但最终也把他从古老传说中时间的永恒里拽了出来。一天午后,他站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迷蒙地看着俊美的学徒时,在大布里士冰冷的风中受了风寒。第二天,在一阵喷嚏声中,他双眼瞎了。两天后,他从画坊高高的石阶上跌落下来,摔死了。 
    “我听过呼罗珊人高个子麦赫梅特这个名字,但从不知道这段故事。”黑说。 
    他巧妙地说出了这些话,表示他知道故事已经说完了,而且脑中满是我所讲的。我静默不语了好一阵子,让他可以尽情地打量我。由于只要手一闲下来就觉得不自在,第二个故事才开始没多久,我又开始在刚才敲门时停下的地方接着画画了。我漂亮的学徒玛赫穆特静静地坐在我身旁,一边听我说着故事,一边欣赏着我画的画。平常,他总是坐在跟前替我调颜料,帮我削芦秆笔,偶尔为我把错误擦掉。里屋,传来了妻子走动的声响。 
    “啊呀,”黑说,“苏丹怎么是站着的?” 
    他吃惊地盯着图画,我假装那个令他吃惊的原因微不足道,不过让我坦白地告诉你们:庆典叙事诗所有两百张割礼仪式的图画中,崇高的苏丹陛下都是以坐姿呈现。在割礼仪式的过程中,五十二天来,他一直都坐着,在凉廊的窗户底下,观看工匠、行会、民众、士兵及囚犯游行经过。只有在我画的这张画中,他起身站立,从装满银币的袋子掏出钱币,抛给广场上的人群。我的重点是捕捉人群的惊讶与兴奋,他们互相掐着脖子,互相拳打脚踢,争先恐后地抢夺掉在地上的银币,屁股高高地翘向天空。 
    “如果画的主题中有爱情,那么就要用爱来画画,”我说,“如果有痛苦,那么画中也应该流露出痛苦。然而,表达痛苦的并不是画中的人物或是他们的泪水,而应当是画的内部和谐,这种和谐第一眼是看不出来的,但能感觉得到。我描绘惊讶的方法,没有像几世纪以来成千上百的大师们那样,画出一个人把食指伸进合不拢的嘴里;相反,我让整张画蕴含着惊讶。要达到这个效果,也只有请苏丹陛下起身站立了。” 
    黑仔细审视着我的物品及绘画用具,而事实上他是在审视我整个的生命,试图寻找什么痕迹。我的注意力也盯上了他的目光,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家。 
    大家都知道,有一阵子宫殿、澡堂与城堡的图片,风行于大布里士与设拉子。为了让图画看起来好像是透过全知全能、崇高安拉的锐利眼神所见,细密画家仿佛用一把巨大、神奇的剃刀,把他所描绘的宫殿切成了两半,画出了室内的瓶瓶罐罐、玻璃水杯,外面绝对看不见的墙壁装饰、帘幕,笼中的鹦鹉,最私密的角落、枕头,以及斜倚在枕头上从来不晒太阳的美丽少女。黑像一个好奇而着迷的读者,仔细地看着我的颜料、我的纸张、我的书、我可爱的助手、我为游客所画的《服饰之书》和图案集、我秘密为一位帕夏随手乱画的春宫画和其他猥亵图片,看着各种用玻璃、青铜,陶土制造的墨水瓶,我的象牙笔刀、我的金柄画笔,还有,我俊俏学徒的眼神。 
    “和前辈大师不同的是,我见过许多许多战争。”我说道,想用自己的存在来打破沉默,“战争的机器、大炮、军队、死尸。苏丹陛下和帕夏们营帐里的顶篷都是我画的。战役结束,军队返回伊斯坦布尔后,为了不让人们遗忘,是我,用图画记录下了战争的景象:劈成了两半的尸体、混战中的敌我双方、躲在被围城堡高塔墙垛后恐惧地看着我们的大炮和军队的卑贱的异教徒士兵、被砍下了脑袋的叛贼、冲锋陷阵的马匹。我把眼睛所见的一切,都印刻在了脑中:一台新式咖啡豆研磨器、某种我从没见过的窗户栅栏、一门大炮、一把新式法兰克步枪的扳机、宴会中谁穿了哪种颜色的长袍、谁吃了什么、谁的手怎么放在哪里……” 
    “你刚才说的三个故事,有什么寓意?”黑问道,像是要总结一下所有的一切,又像是有一点要算账的样子。 
    “其一,”我说,“有关宣礼塔楼的第一则故事显示出,无论一位细密画家多么有才华,画出‘完美’图画的却是时间。‘其二’,关于后宫和图书馆的第二则故事,说明超越时间的惟一途径就是技巧和绘画。至于第三个故事,这样吧,就由你来告诉我吧。” 
    “其三!”黑信心十足地说,“关于一百一十九岁细密画家的第三则故事,结合了‘其一’与‘其二’,离开了完美的生活和完美的绘画,时间就会结束,就会死亡,它所展示的就是这一点。” 

14人们都叫我“橄榄”
    那是午祷过后,正当我愉快地挥笔描绘男孩们甜美的脸蛋时,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我吓了一跳,手微微一抖。放下画笔,我小心翼翼地把膝上的画板放到了一旁,飞也似的冲到门边,开门之前轻声祷告:我的真主……从这本书里听我说话的你们,比起我们这些居住在这污秽、悲惨世界中的人,比起我们这些苏丹的卑贱奴隶们,还要接近安拉,因此我不会对你们隐瞒任何事:阿克巴尔汗,印度的君王,世上最富有的国王,正在筹划一本将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书籍。他向伊斯兰世界的各个角落散布消息,邀请全世界最伟大的绘画家到他身边。他派到伊斯坦布尔的使者们昨天来找过我,邀请我前往印度。这一次,我打开门发现并不是他们,而是我早就忘掉了的黑。当年他没能走进我们这个圈子,经常嫉妒我们。“什么事?” 
    他说是来友好拜访,来聊聊天,并看看我的绘画。我请他进了门,让他自己瞧个够。我听说今天他才去拜访了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并亲吻了他的手。这位伟大的大师给了他一句哲言:“从一位画家对失明与记忆的看法中,可以看出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画家。”他说。那你们就看看吧。 
    失明与记忆 
    在绘画艺术开始之前,有一种黑暗;当它出现之后,也有一种黑暗。透过我们的颜料、技巧与热情,我们会记得安拉曾命令我们“看”!记得即表示知晓你所看见的;知晓即表示记得你所看见的;看见则表示无需记得的知晓。因此,绘画即是表示记得黑暗。热爱绘画,并知晓从黑暗中看见色彩与事物的前辈大师们,渴望借由颜色,返回安拉的黑暗。缺乏记忆的艺术家们非但不记得安拉,也不记得他的黑暗。所有伟大的画师,在自己的画里,都一直在寻找潜藏于颜色中、超越时间外的那种深邃的黑暗。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找到了这种黑暗,就让我来说给你们听听,你们也来理解理解看,记得这种黑暗意味着什么。 
    三个关于失明与记忆的故事 
    一 
    诗人扎米的《亲密之礼》讲述圣人的故事,在拉米伊?却勒比的土耳其文译本中,有一则故事说的是,黑羊王朝统治者吉罕王的画坊中,著名的大师,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绘制了一册精美的《胡斯莱夫与席琳》。根据我所听说的,在这本历时十一年才完成的传奇著作里,细密画大师中的巨匠谢赫?阿里,展现了无与伦比的才华与技巧,画出了极为华美精致的图画,只有过去最伟大的大师毕萨德才可能与之匹敌。甚至手抄绘本方完成一半,吉罕王就已经知道,他即将拥有一本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精美书本。然而这位视白羊王朝的统治者——年轻的高个子哈桑为自己的头号大敌的吉罕王,一直以来都生活在恐惧和妒忌中,此时他想到,虽然书本完成后他的威望将大幅提升,但大师也可能会为高个子哈桑制作出另一本更完美的手抄本。由于心中有着毒害着他的对幸福的妒忌,总是害怕着:“如果别人也这么幸福的话,该怎么办?”吉罕王立刻明白,如果这位细密画巨匠再画另一本,甚至是更好的一本,那将一定是替他的敌人高个子哈桑所绘。所以,为了防止自己以外的人拥有这样一本伟大的杰作,吉罕王决定等到大师谢赫?阿里一完成书之后,就杀了他。然而后宫一位善良的切尔卡西亚美女劝告他,弄瞎细密画大师就已足够。吉罕王立刻采纳了这个聪明的意见,并把自己的决定讲给周围的阿谀奉承者听,直到最后传进了谢赫?阿里的耳朵。尽管得知自己的下场,谢赫?阿里并不像其他普通画家那样,放下手中完成了一半的书,逃离大布里士。他也不玩把戏,像是放慢手抄本的进度,或是画出较为拙劣的图画,让书本无法“完美”,借此延缓失明的命运。相反,他甚至更热情执着地投入了工作。在独自一人居住的房子里,晨祷过后他便开始工作,不间断地一次又一次画着同样的马匹、柏树、恋人、巨龙以及英俊的王子,在烛光中画到深夜,直到流出灼痛的泪水。许多时候,他会好几天凝视着一幅赫拉特前辈大师的图画,然后看也不看就把它画在另一张纸上,画得和原画一般无二。终于,他完成了黑羊王朝吉罕王的书。接着,正如细密画大师所预期的那样,他先是得到无数赞美与黄金,然后就被一根尖锐的羽毛针刺瞎了双眼。痛楚尚未消退,谢赫?阿里即离开了赫拉特,投奔白羊王朝的高个子哈桑。“是的,没错,我是瞎了。”他解释说,“但我记得最近十一年来所绘的手抄本中所有的优美,包括每一根线条、每一个笔触。而我的手也能够在我看不见的情况下凭记忆再画一遍。伟大的陛下,我可以为您画出绝世经典。因为我的眼睛不再受世间的污秽所扰,我将能以记忆中最纯净的模样,描绘出安拉的一切美丽。”高个子哈桑相信了伟大细密画大师的话;而这位细密画大师也信守诺言,凭借记忆,为白羊王朝的统治者画出了一本最辉煌的书本。大家都知道,正是这本新书提供了一股精神力量,支持着高个子哈桑,使他在靠近千湖附近的一场突击中,战胜并杀死了吉罕王。后来,胜利者高个子哈桑在奥特卢贝利战役中兵败于法蒂赫?苏丹?麦赫梅特,于是这本辉煌的书籍,以及大布里士的谢赫?阿里为已故吉罕王所绘的那本书,便都进入了苏丹陛下的宝库。看到的人都知道。

    天堂的居民卡努尼?苏丹?苏莱曼汗,偏好书法胜于绘画,当时那些有志难伸的细密画家便讲述这个我所要讲的故事,把它当作绘画比书法更为重要的例子。然而,任何一个用心的听众都会发现,这个故事其实是关于失明与记忆的。世界的统治者帖木儿死后,他的子孙们便彼此展开了残暴的厮杀。一旦其中一人成功地征服了另一座城市,如果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铸造自己的钱币,并在清真寺举行讲道的话,那么他所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他所得到的书籍全部拆散,写上新的献词,夸耀征服者为“世界的统治者”,并在书末加入新的题词,然后重新装订,让所有看见这本王书的人相信他真的是世界的统治者。在这些人当中,帖木儿之孙乌鲁大公的儿子阿布杜拉提夫,占领赫拉特之后,他迅速动员起细密画家、书法家及装订师,催促他们立刻编制一本书来献给他的父亲。由于当时书册已被拆散,写着文字的书页也遭焚烧、撕毁,因而许多画页都已无法与文字页相对应。乌鲁大人的儿子知道,父亲是个绘画的爱好者,若不细心依照故事的内容编辑图画、装订书本,将是对父亲的不敬,因此他召集了全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要求他们讲述画中的故事,以便给这些画页排个顺序。只不过,每一位细密画家讲的故事都不一样,结果这些画页的顺序更加混乱了。最后,他们找到了最年长的细密画总监。这位大师早已被人们所遗忘。过去五十四年来,他为所有曾经统治过赫拉特的君王与王子们绘制过书籍,长年的辛劳早已熄灭了他眼中的光芒。当人们发现此刻望着图画的年老大师其实已经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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