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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死于青春 -海岩 著-第3部分

小说: 死于青春 -海岩 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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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檬陵眈的激动,我想,要是真到了什么艰苦岁月,什么生死关头,你这样的准是个英雄!
    好不容易散了会,却仍然不能休息。天蒙蒙黑了,按刚才会上的分工,我们分组到附近的几个居民点去查访群众生活情况。我和另外两个同志外加一位当地干部,顺着公路往南,查访了一个最近的居民点。这儿住户不多,房子都盖得挺讲究,户与户的间隔很宽敞。农场的那位干部告诉我们,这儿过去是农场头头们的驻地。
    这个居民区有一半房子塌了,但没死人,所以人们的情绪较平定。居民们都在自家屋前的安全地带搭起了简陋的椰子,四处飘着袅袅炊烟。
    就在那葫芦形的池塘前,我看见了你家的白房子。
    你家还没做饭,门前显得有点冷清。你正在全神贯注地捆扎你们那寒酸的棚子——两张单人床一拼,四根竹杆一竖,一方雨布遮天,虽简单,却整齐,看去也舒服。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把你拉扯成人相依为命的姥姥,坐在床上,呼呼叨叨地数落着,担心你把那块宝贝雨布勒破。啊,那真是一幅充满人间温情的动人画面,是一首关于慈孝、关于天伦的永恒的歌。你看见我们走来,脸上突然泛起微红,停下手中的活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些年我想着你,想你的勇敢和热情,和忠厚,和倔强,和粗野,但我更多地想起的,却是你的羞涩,完全属于一个男孩子的绝无脂粉气的羞涩。当你感到不好意思,感到局促的时候,眼神顾盼间会使人人都喜欢你,觉得你单纯无邪。
    继平,也许正因为对小祥先入为主的感受,使我对你在头一次和我见面时表现出来的那种矜持、成熟的派头感到不舒服,就连你那外交家似的交际风度,也让人多少觉得做作和酸气。
    其实在婚后的那一段时间里,做为一个丈夫,你即使不算模范,也堪称温良。
为了让我高兴,你做了许多违反自己性格和习惯的事。譬如因为我不愿在你家兄弟姐妹的嘈杂中过日子,你甚至从舒适、宽敞、处处方便的家里搬出来,和我在那只有十三平米的陋室里委屈了将近两年。我们的悲剧当然不能由你负责,相反,只是因为我——一个幻想太多而又要求太高的女人,总是念念不忘少年时代的旧爱;是因为我,那么草率地结婚,明知不行还要那么做。
    可将近三十岁的姑娘不结婚,耳根子就别想清净;要是一辈子独身,人人都会觉得你不正常,不然就是反抗社会!
    这趟班车只有三个人,司机、售票员,和我。
    售票员还是个远远不必为找婆家发愁的小姑娘,路上一边不断哼着些残缺不全的歌子,一边跟司机大声褒贬着昨天电视里的除夕晚会,并且时时用好奇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她或许在琢磨我,大年初一不在家呆着,跑这儿来干什么?
    结婚成家,真的太轻率吗?其实也不。从和继平的第一次见面到结婚,拖了整整一年,那真是苦苦盘算、权衡、犹豫的一年。不管怎么说,继平对我,总是尽量顺从的。也许正如父亲所说:家庭生活是一个很现实很具体的过程,又琐碎、又累人,夫妻百年,找个脾气好的远比找个模样好的重要。
    那么是继子的好脾气使我下的决心?
    我不否认,促成我下决心的还有另外一件事,那年学院里分给我们研究所一个去美国进修两年的出国名额,所里决定我去。政审材料刚刚上报,突然传来院人事处的“精神”:为了防止年轻人在国外找所以对未婚者的出国审批一律慎重。
要知道,对于一个专门研究美国文学的人来说,亲身领略一下密西西比河的劲风;亲眼认识一下造就了杰克·伦敦、马克·吐温和海明威的那块伟大而又复杂的土地,是多么梦寐以求的愿望啊!
    干邑。就结婚了,已不管本来怎样。
    我想,未来是夫妻双方共同创造的,而双方又都是可以改变的。我曾经在我们两人之间做过反复的估量,我自信依靠自己在文化素养上的优势,是能够慢慢包容、影响和改造他的。
    于是就结婚了。父亲是赞成这桩婚姻的,可他却警告说:“你不要妄想去改造别人,他在爱你的时候可以听你的话,顺你的意思做人,但实际上一个成年人的本性和气质是多年形成的,没有另外一个长期的或者特殊的环境迫使,是绝难改变的。”父亲是对的!
    可是,您当初干吗不拉住我?
    售票姑娘沉寂了一会儿,又唱起来:
    为什么你将醇酒奉献,
    美丽的姑娘啊,我是个贫穷的流浪汉。”
    我等她唱完,问:
    “你这是什么歌?”
    售票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外国歌。”
    我问:_“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陆小样的?”
    “什么小祥?不认得。”
    “他原来就住在总场”
    “不认得,我们家住一分场。”
    一分场!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哦,不不,她什么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小呢。
    汽车在一个三岔路口缓缓停下来,“总场到了。”售票姑娘提醒我。
    从这儿下车,顺着大路,也顺着风,走上十分钟,就能看见场部那扇铁制的大门了。 一不过从不着从她L进去,只要从大门左侧沿着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小河透道南行,绕过一个漫坡,你就会突然出现在那个布满青萍的幽幽水塘面前了。啊,水塘也一定毫无生气地结了冰,但它仍然会使你一下子想起当年那个疲惫的黄昏。我第一次临近它时,地震引起的水下喷沙搞得满塘混浊不堪,萍叶零乱。小样家的防震棚还没有完全搭好,侧畔堆放着他姥姥早早为他备下的结婚家具,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从那被认为发发可危的白房子里搬了出来。双人床、沙发、还有“一头沉”,虽然都是新东西,样式却陈旧,并且带着点俗气。唯独那个三开门的大立柜用料颇讲究,外观也大方,漆工也好,如鹤立鸡群一般,非常惹人注目。就是到今天,拿到北京城里中等以上的人家,担保也是个好东西。难怪老太太要把好大一块在震灾时期极为宝贵的塑料布,另眼相看地蒙在上面呢。怕雨淋着,怕太阳晒。
    一家两口,除了小祥那点可怜的工资外,大概还有点微不足道的抚恤金之类_小洋换了钱就注姥姥关电。一年到头。烧_柴禾、穿衣服,能自力更生的就绝不花钱。 他年纪轻轻, 生活能力已锻炼得极强,什么活儿都会干,大家老逗他,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看着那几件家具,尤其是那个大立柜,谁都清楚,老太太是瘦驴拉硬屎,为外孙子的婚事,恨不得倾家荡产了。
    班车开走了。我孤零零地站在路边,茫然四顾。从旷野上吹来的冷风顺着大路由北向南,长啸而过,路边斑驳的枯草无力地抖动着,有几分凄凉。这就是那个三岔路口么?抗震救灾工作队的第一次会议就在这里召开。往前,延目可及的地方,是那块三角形的草地,到清河的第一天,我还依稀记得,就在那儿过的夜。
    啊,我认出了这地方!
    那一夜,除了市局扎副局长睡在临时为他赶搭起来的棚子里,其余的人都睡在露天。女同志受到特殊照顾,一个人分配给一辆卡车的驾驶楼,我没去,和男的一样躺在草地上。到晚上小样又来了,不知从哪儿搜罗了几件雨衣,给我一件,我也不要,他硬给我,我硬不要,就用自己的外衣包住头,找张报纸包住脚,抵抗着漫天盖地的蚊虫和夜里阴凉的露气。
    我有意这样自苦,正如黑格尔在论述欧洲中世纪宗教迷狂时说的那样:在痛苦中愈意识到自己所牺牲的东西的价值,便愈感受到把这种牺牲的考验强加给自身时产生的心灵的丰富。 当然,hatwattwG.、的宗教迷狂是一回事,但是在吃苦时体会到的心灵上的丰富和快慰,却是那么相同。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我期待着也能成为一个强者。
    地震后的清河,是强者的天地。
    别的不说,光是蚊子,就够你操心的。清河多水,蚊虫滋生成阵,一到黄昏,这些孽障便气势汹汹地喧嚣起来。晚上在外面开会,非得找张报纸或者档案袋什么的把脚包起来,上面再摇起蒲扇轰赶才行。这儿的蚊子钢牙利嘴,再厚的袜子也是一叶就透,但是裹上一层薄纸,它就没咒呛了。
    有句顺口溜:“清河农场三件宝,苍蝇蚊子泥沾脚,”言之不虚。比起蚊子,苍蝇更是“成了精”,比北京的明显个儿大,也黑,也不怕人,一看就知道是极野的“品种”。那时候顿顿饭都在露天吃,苍蝇围着你的菜碗直滚团儿,叫人难以下咽。
    大家知道他家境困难,所以常借各种理由留他吃饭(起初工作队吃饭不收钱)。
他的饭量虽不大,但无论什么都吃得香,而且从不受苍蝇的干扰,总是一边吃一边用手有节奏地轰赶那些讨厌的家伙,神态之随便,之和谐,仿佛那只在茶碗旁边来回摆动的手,和夹菜的手,和咀嚼的嘴,都是一个自然而完整的“全套动作”。
    他也有胃口不好的时候,多半是精神因素所使。小样,你还记得不记得那次食堂做的鸭血豆腐?按当时当地的标准,堪称色、香、味、形俱佳的好菜了,大家专门给你留了一碗。那天你很晚才从分场回来,步履疲乏,眼神恍惚,脸色特别苍白,大家问你吃了没有,你摇摇头,精神萎靡得不想说话。有人把那碗“血豆腐”端来给你,你没吃,看着它直发愣,突然跑开去,蹲在路边的草地上吐开了,吐了一阵又艰难地喘气。大家围过来,七嘴八舌问你是不是病了,你又摇头,问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摇头。你那天晚上什么也没吃就回家去了。我猜想你一定是中了暑,便向工作队的医生要了点时疫药,天蒙蒙黑的时候到你家来了。你姥姥正躺在棚子里歇着,你一个人临池而坐,在暮色苍茫中,只是一个发呆的剪影。
    我站在你背后,问道:“嘿!怎么饭也不吃?”
    你回头看见我,站起来,说:“没怎么。”
    “没病?”
    “没病。”
    “闹思想病了?”我用一种老大姐的口气笑了笑。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你低下头,好半天才喃喃说:“今天,我看见刘成德的爸爸了。”
    刘成德是一分场的管教干部,三十多岁,人老实,是场里出名的孝子。地震时他没睡在家里,他家的房子塌了,大伙儿帮他把塌房子控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他的父亲。结果今天清理附近的一条夹道时,从碎砖里把老头儿挖出来了,脑袋砸扁了,眼睛也没了,嘴也没了,眼窝里全是土,土里还往外渗着血和蚂蚁。小样他们组织一些没找到亲属的人来认,刘成德认了半天才认出是他爸爸。
    说到善后组的工作,确是件苦差事,因为强调要带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寻找尸体,所以接触哪怕已经腐烂的尸体,也不许带口罩手套,个别晕过去的可以解释为中暑,老是呕吐的,还要从思想意识上挖挖根源呢。也难怪小祥,这本来不是一个十九岁孩子干的“活儿”。
    “上星期,我到刘成德家去,他爸爸还给我喝酒呢,老头儿挺好。”
    你情绪低沉地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话,我说了好些生硬的大道理,也说了几句关于生死祸福之类的自然规律,想为你宽宽心。你仍旧不说话,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揉得窝窝囊囊的纸烟来,打着火狠狠抽起来。
    “你也抽烟?”
    “抽着玩。”
    “玩这个干什么!”共青团书记的本能,使我下意识地认为年轻人过早抽烟是颓废的表现。
    你虽没有说话;却仿佛也显出现亏的样子,抬进嘴里致烟细..细地、慢慢地,甚至带着点尴尬地吐出来,好半天不抽第二口。
    “祥啊,又抽烟啦’椰子里,隔着布帘子,你姥姥大声问你,既严厉又慈爱,你这才慌慌张张掐灭了烟,含混地应了一句:
    “没”
    你为刘老头儿的死难过,你为其他许多熟人的死难过,我那时批评你脆弱、小资调儿、感情用事,不符合革命英雄主义精神、不利于准备打仗,等等,可也许我自己的灵魂深处也还有“性善论”的余毒,就是在一本正经地批评你的时候,也还是觉得你心善可贵。后来我好几天晚上看到你和刘成德坐在一起,老气横秋地长嘘短叹,心里有些感动,可又说不清什么道理。
    那天晚上我并没发现你的大立柜不在了,它已经做了刘成德父亲的棺木,理进了黄土。据说当时刘成德感激涕零,几乎要给你下跪,而你姥姥为这事则差点发作了心脏病,后来你还向人解释说,那并非因为她私心太重,而是早先就有的老毛病。
    小洋,你可知道这两年,当我和继平吵了架,当我对他的这一点或那一点心生反感时,就想到这些事。我承认我实际上是以你的优点去比他的缺点,我也承认在道理上不该那么比。虽然继平日常庸庸碌碌,有时甚至给人委琐之感,但他毕竟也给过我难忘的满足和快慰。记得我第一次到他的医院去,看到他一身洁白、忙忙碌碌,便也觉得他很可爱。他看病很认真,不厌其烦,病人们都对他感激万分,使我从中感受到他的职业的高尚乃至神圣,由此也获得了自己的一份骄傲。那天我特地买了鸡、鱼、素什锦和酒,大大地保养了他一次。他莫名其妙地吃了喝了,却不知我为什么这么高兴。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准备辞掉医院的工作,到~家中外合资的大饭店去当按摩师的时候,我才慢慢收回了留在他身上的欣赏给县光。
    我最初还不明白,“饭店里有那么多病人吗?”
    “咳,保健按摩呗,外国人玩累了,我给他舒服舒服。”
    革命工作无分贵贱,我当然不反对这个道理,可他是医生,而且他自己以前对那种只是让人舒服舒服的活地曾是那么鄙夷,那么看不起,何至于变得这么快呢?
    “我看得起钱呀。”他笑着说。
    可你一点也不缺钱,你从小就没有面临过任何生计问题。”
    也许错就错在我老是自觉不自觉地这样拿小祥和继平比。“其实你那个小样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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