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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部分

四世同堂-第47部分

小说: 四世同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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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所长!一家子人都吃着我,喝着我,就得听我的吩咐!不服气,你们也长本事挣钱去呀!”
  第三,她须展开两项重要的工作:一个是认真检查,一个是认真爱护。前者是加紧的,狠毒的,检查妓女;谁吃不消可以没法通融免检——只要肯花钱。后者是使妓女们来认大赤包作干娘;彼此有了母女关系,感情上自然会格外亲密;只要她们肯出一笔“认亲费”,并且三节都来送礼。这两项工作的展开,都不便张贴布告,俾众周知,而需要一个得力的职员去暗中活动,把两方面的关系弄好。冠晓荷很愿意担任这个事务,可是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们接触,免不了发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别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爷请来给钱先生看病的那位医生。他叫高亦陀。大赤包颇喜欢这个人,更喜欢他的二千元见面礼。
  第四,是怎样对付暗娼。战争与灾难都产生暗娼。大赤包晓得这个事实。她想作一大笔生意——表面上严禁暗娼,事实上是教暗门子来“递包袱”。暗娼们为了生活,为了保留最后的一点廉耻,为了不吃官司,是没法不出钱的;只凭这一笔收入,大赤包就可以发相当大的财。
  为实现这些工作计划,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头轻轻的捶胸口几下。她的装三磅水的大暖水瓶老装着鸡汤,随时的呷两口,免得因勤劳公事而身体受了伤。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战争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搂一个是一个,只要有了钱,就是北平恢复了旧观也没大关系了。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拚命,再揪着心了。她从此可以从从容容的,稳稳当当的,作她的所长了。她将以“所长”为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处去。她将成为北平的第一个女人——有自己的汽车,出入在东交民巷与北京饭店之间,戴着镶有最大的钻石的戒指,穿着足以改变全东亚妇女服装式样的衣帽裙鞋!
  她热烈的欢迎瑞丰夫妇。她的欢迎词是:“咱们这可就一块石头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得回来的,咱们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两天儿吧!告诉你们年轻的人们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乐;别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毛了腰再想穿;那就太晚喽!”然后,她对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气,我要是北平妇女界中的第一号,你就必得是第二号。比如说:我今天烫猫头鹰头,你马上也就照样的去烫,有咱们两个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园溜一个小圈儿,明天全北平的女人就都得争着改烫猫头鹰头!赶到她们刚烫好不是,哼,咱们俩又改了样!咱们俩教她们紧着学都跟不上,教她们手忙脚乱,教她们没法子不来磕头认老师!”她说到这里,瑞丰打了岔:“冠所长!原谅我插嘴!我这两天正给她琢磨个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长,她自然少不了交际,有印名片的必要!请给想一想,是祁美艳好,还是祁菊子好?她原来叫玉珍,太俗气点!”
  大赤包没加思索,马上决定了:“菊子好!象日本名字!凡是带日本味儿的都要时兴起来!”
  晓荷象考古学家似的说:“菊子夫人不是很有名的电影片儿吗?”


  “谁说不是!”瑞丰表示钦佩的说:“这个典故就出自那个影片呀!”
  大家全笑了笑,觉得都很有学问。
  “祁科长!”大赤包叫。“你去和令兄说说,能不能把金三爷请过来?”她扼要的把事情说明白,最后补上:“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反倒更得多交朋友了!你说是不是?”瑞丰高兴作这种事,赶快答应下来。“我跟瑞宣也还有别的事商量。”说完,他立起来。“菊子,你不过那院去?”
  胖菊子摇了摇头。假若可能,她一辈子也不愿再进五号的门。
  瑞丰独自回到家中,应酬公事似的向祖父和母亲问了安,就赶快和瑞宣谈话:“那什么,你们学校的校长辞职——这消息别人可还不知道,请先守秘密!——我想大哥你应当活动一下。有我在局里,运动费可以少花一点。你看,南京已经丢了,咱们反正是亡了国,何必再固执呢?再说,教育经费日内就有办法,你能多抓几个,也好教老人们少受点委屈!怎么样?要活动就得赶快!这年月,找事不容易!”一边说,他一边用食指轻轻的弹他新买的假象牙的香烟烟嘴。说完,把烟嘴叼在口中,象高射炮寻找飞机似的左右转动。叼着这根假象牙的东西,他觉得气派大了许多,几乎比科长所应有的气派还大了些!
  瑞宣的眼圈还红着,脸上似乎是浮肿起来一些,又黄又松。听弟弟把话说完,他半天没言语。他懒得张口。他晓得老二并没有犯卖国的罪过,可是老二的心理与态度的确和卖国贼的同一个味道。他无力去诛惩卖国贼,可也不愿有与卖国贼一道味儿的弟弟。说真的,老二只吃了浮浅,无聊,与俗气的亏,而并非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可是,在这国家危亡的时候,浮浅,无聊,与俗气,就可以使人变成汉奸。在汉奸里,老二也不过是个小三花脸儿,还离大白脸的奸雄很远很远。老二可恨,也可怜!
  “怎样?你肯出多少钱?”老二问。
  “我不愿作校长,老二!”瑞宣一点没动感情的说。“你不要老这个样子呀,大哥!”瑞丰板起脸来。“别人想多花钱运动都弄不到手,你怎么把肉包子往外推呢?你开口就是国家,闭口就是国家,可是不看看国家成了什么样子!连南京都丢了,光你一个人有骨头又怎么样呢?”老二的确有点着急。他是真心要给老大运动成功,以便兄弟们可以在教育界造成个小小的势力,彼此都有些照应。
  老大又不出声了。他以为和老二辩论是浪费唇舌。他劝过老二多少次,老二总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他不愿再白费力气。
  老二本来相当的怕大哥。现在,既已作了科长,他觉得不应当还那么胆小。他是科长,应当向哥哥训话:“大哥,我真替你着急!你要是把机会错过,以后吃不上饭可别怨我!以我现在的地位,交际当然很广,挣得多,花得也多,你别以为我可以帮助你过日子!”
  瑞宣还不想和老二多费什么唇舌,他宁可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愿再和老二多罗嗦。“对啦!我干我的,你干你的好啦!”他说。他的声音很低,可是语气非常的坚决。
  老二以为老大一定是疯了。不然的话,他怎敢得罪科长弟弟呢!
  “好吧,咱们各奔前程吧!”老二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脚。“大哥,求你一件事。别人转托的,我不能不把话带到!”他简单的说出冠家想请金三爷吃酒,求瑞宣给从中拉拢一下。他的话说得很简单,好象不屑于和哥哥多谈似的。最后,他又板着脸教训:“冠家连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顶好对他们客气一点!这年月,多得罪人不会有好处!”
  瑞宣刚要动气,就又控制住自己。仍旧相当柔和的,他说:“我没工夫管那种闲事,对不起!”
  老二猛的一推门就走出去。他也下了决心不再和疯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声音叨唠,为是教老人们听见:“简直岂有此理!太难了!太难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结,倒好象作校长是丢人的事!”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问。
  “什么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问。
  韵梅在厨房里,从门上的一块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准,她不便出来。
  老二没进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卖嚷嚷:“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给大哥找个好差事,他不干!以后呢,我的开销大,不能多孝顺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点钱;这可怎么好?我反正尽到了手足的情义,以后家中怎样,我可就不负责喽!”
  “老二!”妈妈叫:“你进来一会儿!我问你几句话!”“还有事哪,妈!过两天我再来吧!”瑞丰匆匆的走出去。他无意使母亲与祖父难堪,但是他急于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觉着舒服合适。
  天佑太太的脸轻易不会发红,现在两个颧骨上都红起一小块来。她的眼也发了亮。她动了气。这就是她生的,养大的,儿子!作了官连妈妈也不愿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气,所以近二三年来她颇学会了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体加重。今天这口气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来,嘴中不由的骂出:“好个小兔崽子!好吗!连你的亲娘都不认了!就凭你作了个小科长!”
  她这么一出声,瑞宣夫妇急忙跑了过来。他们俩晓得妈妈一动气必害大病。瑞宣顶怕一家人没事儿拌嘴闹口舌。他觉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讨厌的地方。但是,母亲生了气,他又非过来安慰不可。多少世纪传下来的规矩,差不多变成了人的本能;不论他怎样不高兴,他也得摆出笑脸给生了气的妈妈看。好在,他只须走过来就够了,他晓得韵梅在这种场合下比他更聪明,更会说话。
  韵梅确是有本事。她不问婆婆为什么生气,而抄着根儿说:“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么又动气呢?”这两句话立刻使老太太怜爱了自己,而觉得有哼哼两声的必要。一哼哼,怒气就消减了一大半,而责骂也改成了叨唠:“真没想到啊,他会对我这个样!对儿女,我没有偏过心,都一样的对待!我并没少爱了一点老二呀,他今天会……”老太太落了泪,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爷还没弄清楚都是怎么一回事,也凑过来问:“都是怎么一回子事呀?乱七八糟的!”
  瑞宣搀祖父坐下。韵梅给婆婆拧了把热毛巾,擦擦脸;又给两位老人都倒上热茶,而后把孩子拉到厨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们安安静静的说话儿。
  瑞宣觉得有向老人们把事说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国已亡了一大半。从一个为子孙的说,他不忍把老人们留给敌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对得住父母与祖父就是对不住国家。为赎自己对不住国家的罪过,他至少须消极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愿说什么气节不气节,而只知这在自己与日本人中间必须画上一条极显明的线。这样,他须得到老人们的协助;假若老人们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点委屈,他便没法不象老二似的那么投降给敌人。他决定不投降给敌人,虽然他又深知老人们要生活得舒服一点是当然的;他们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们理当要求享受一点。他必须向老人们道歉,同时也向他们说清楚:假若他们一定讨要享受,他会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难的,他把心意说清楚。他的话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变;他不愿招老人们难过,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们难过;一直到说完,他才觉得好象割去一块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亲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会教你为难!”
  祁老人害了怕。从孙子的一大片话中,他听出来:日本人是一时半会儿绝不能离开北平的了!日本人,在过去的两三个月中,虽然没直接的伤害了他,可是已经弄走了他两个孙子。日本人若长久占据住北平,焉知道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宁可马上死去,也不愿看家中四分五裂的离散。没有儿孙们在他眼前,活着或者和死了一样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开!虽然他心中以为长孙的拒绝作校长有点太过火,可是他不敢明说出来;他晓得他须安慰瑞宣:“老大,这一家子都仗着你呀!你看怎办好,就怎办!好吧歹吧,咱们得在一块儿忍着,忍过去这步坏运!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还能不等着抓把土埋了我吗!”老人说到末一句,声音已然有点发颤了。
  瑞宣不能再说什么。他觉得他的态度已经表示得够明显,再多说恐怕就不怎么合适了。听祖父说得那样的可怜,他勉强的笑了:“对了,爷爷!咱们就在一块儿苦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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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是容易说的;在他心里,他可是晓得这句诺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应了把四世同堂的一个家全扛在自己的双肩上!
  同时,他还须远远的躲开占据着北平的日本人!
  他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挣钱的本领并不大。他的爱惜羽毛不许他见钱就抓。那么,他怎能独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说,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们会给他自由吗?可是,无论怎样,他也感到一点骄傲——他表明了态度,一个绝对不作走狗的态度!走着瞧吧,谁知道究竟怎样呢!
  这时候,蓝东阳来到冠家。他是为筹备庆祝南京陷落大会来到西城,顺便来向冠家的女性们致敬——这回,他买来五根灌馅儿糖。在路上,他已决定好绝口不谈庆祝会的事。每逢他有些不愿别人知道的事,他就觉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尽管那件事并没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愿把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他可是愿意别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诉给他。他听说,华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华北的日本军人,见南京已经陷落,不能再延迟不决;他们必须先拿出个华北政府来,好和南京对抗——不管南京是谁出头负责。听到这个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竖起来。放下心去,因为华北有了日本人组织的政府,他自己的好运气便会延长下去。竖起耳朵来,他愿多听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门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与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经决定了:他须办一份报纸,或一个文艺刊物。他须作校长。他须在新民会中由干事升为主任干事。他须在将要成立的政府里得到个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为要人;在没有想起别的事情以前,他决定要把以上的几个职位一齐拿到手。他觉得他应当,可以,必须,把它们拿到手,因为他自居为怀才未遇的才子;现在时机来到了,他不能随便把它放过去。他是应运而生的莎士比亚,不过要比莎士比亚的官运财运和桃花运都更好一些。
  进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儿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后把自己象根木头似的摔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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