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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部分

四世同堂-第80部分

小说: 四世同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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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没有多大一会儿,他的心气又平静了。他到底是外婆养大的,知道怎样忍气。他须赶紧跑回家去,好教外婆放心。惨笑了—下,他嘟嘟囔囔的往回走。他气愤,又不得不忍气;他自傲,又不能不咽下去耻辱;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既是英雄,又是亡国奴。
  回到家中,他一直奔了小崔屋中去。孙七和四大妈都在那里。小崔太太在炕上躺着呢。听长顺进来,她猛孤丁的坐起来,直着眼看他。她似乎认识他,又似乎拿他作一切人的代表似的:“他死得冤!死得冤!死得冤!”四大妈象对付一个小娃娃似的,把她放倒:“乖啊!先好好的睡会儿啊!乖!”她又躺下去,象死去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长顺的鼻子又不通了,用手揉了揉。
  孙七的眼还红肿着,没话找话的问:“怎样?瑞丰拿了多少?”
  长顺的怒火重新燃起。“那小子一个铜板没拿!甭忙。放着他的,搁着我的,多喒走单了,我会给他个厉害!我要不用沙子迷瞎他的眼,才怪!”
  “该打的不止他一个人哟!”孙七慨叹着说:“我走了十几家铺子,才弄来五块钱!不信,要是日本人教他们上捐,要十个他们绝不敢拿九个半!为小崔啊,他们的钱仿佛都穿在肋条骨上了!真他妈的!”
  “就别骂街了吧,你们俩!”马老太太轻轻的走进来。“人家给呢是人情,不给是本分!”
  孙七和长顺都不同意马老太太的话,可是都不愿意和她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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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爷夹着块粗白布走进来。“马老太太,给缝缝吧!人家祁天佑掌柜的真够朋友,看见没有,这么一大块白布,还另外给了两块钱!人家想的开:三个儿子,一个走出去,毫无音信,一个无缘无故的下了狱;钱算什么呢!”“真奇怪,瑞丰那小子怎么不跟他爸爸和哥哥学一学!”孙七说,然后把瑞丰不肯帮忙的情形,替长顺学说了一遍。
  马老太太抱着白布走出去,她不喜欢听孙七与长顺的乱批评人。在她想,瑞丰和祁掌柜是一家人,祁掌柜既给了布和钱,瑞丰虽然什么都没给,也就可以说得过去了;十个脚趾头哪能一边儿长呢。她的这种地道中国式的“辩证法”使她永远能格外的原谅人,也能使她自己受了委屈还不动怒。她开始细心的给小崔太太剪裁孝袍子。
  李四爷也没给瑞丰下什么断语,而开始忧虑收尸的麻烦。小崔太太是哭主,当然得去认尸。看她的半死半活的样子,他想起钱默吟太太来。假若小崔太太看到没有脑袋的丈夫,而万一也寻了短见,可怎么办呢?还有,小崔的人头是在五牌楼上号令着的,怎么往下取呢?谁知道日本人要号令三天,还是永远挂在那里,一直到把皮肉烂净了呢?若是不管人头而只把腔子收在棺材里,又象什么话呢?在老人的一生里,投河觅井的,上吊抹脖子的,他都看见过,也都抬埋过。他不怕死亡的丑陋,而总设法把丑恶装入了棺材,埋在黄土里,好使地面上显着干净好看。他没遇见过这么难办的事,小崔是按照着日本人的办法被砍头的,谁知道日本人的办法是怎一回事呢?他不单为了难,而且觉得失去了自信——连替人世收拾流净了血的尸身也不大好办了,日本人真他妈的混账!孙七只会发脾气,而不会想主意。他告诉四爷:“不用问我,我的脑袋里边直嗡嗡的响!”
  长顺很愿告奋勇,同四爷爷一道去收尸。可是他又真有点害怕,万一小崔冤魂不敢找日本人去,而跟了他来呢?那还了得!他的心中积存着不少外婆给他说的鬼故事。四大妈的心中很简单:“你这个老东西,你坐在这儿发愁,就办得了事啦?你走啊,看看尸首,定了棺材,不就行了吗?”
  李四爷无可如何的立起来。他的老伴儿的话里没有一点学问与聪明,可是颇有点智慧——是呀,坐着发愁有什么用呢。人世间的事都是“作”出来的,不是“愁”出来的。“四大爷!”孙七也立起来。“我跟你去!我抱着小崔的尸身哭一场去!”
  “等你们回来,我再陪着小崔太太去收殓!有我,你们放心,她出不了岔子!”四大妈挤咕着大近视眼说。
  前门外五牌楼的正中悬着两个人头,一个朝南,一个朝北。孙七的眼睛虽然有点近视,可是一出前门他就留着心,要看看朋友的人头。到了大桥桥头,他扯了李四爷一把:“四大爷,那两个黑球就是吧?”
  李四爷没言语。
  孙七加快了脚步,跑到牌楼底下,用力眯着眼,他看清了,朝北的那个是小崔。小崔的扁倭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闭着双目,张着点嘴,两腮深陷,象是作着梦似的,在半空中悬着;脖子下,只有缩紧了的一些黑皮。再往下看,孙七只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朱红的牌楼柱子。他抱住了牌楼最外边的那根柱子,已经立不住了。
  李四爷赶了过来,“走!孙七!”
  孙七已不能动。他的脸上煞白,一对大的泪珠堵在眼角上,眼珠定住。
  “走!”李四爷一把抓住孙七的肩膀。
  孙七象醉鬼似的,两脚拌着蒜,跟着李四爷走。李四爷抓着他的一条胳臂。走了一会儿,孙七打了个长嗝儿,眼角上的一对泪珠落下来。“四大爷,你一个人去吧!我走不动了!”他坐在了一家铺户的门外。
  李四爷只楞了一小会儿,没说什么,就独自向南走去。
  走到天桥,四爷和茶馆里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小崔的尸身已被拉到西边去。他到西边去找,在先农坛的“墙”外,一个破砖堆上,找到了小崔的没有头的身腔。小崔赤着背,光着脚,两三个脚趾已被野狗咬了去。四爷的泪流了下来。离小崔有两三丈远,立着个巡警。四爷勉强的收住泪,走了过去。
  “我打听打听,”老人很客气的对巡警说,“这个尸首能收殓不能?”
  巡警也很客气。“来收尸?可以!再不收,就怕教野狗吃了!那一位汽车夫的,已经抬走了!”
  “不用到派出所里说一声?”
  “当然得去!”
  “人头呢?”
  “那,我可就说不上来了!尸身由天桥拖到这儿来,上边并没命令教我们看着。我们的巡官可是派我们在这儿站岗,怕尸首教野狗叼了走。咱们都是中国人哪!好吗,人教他们给砍了,再不留个尸身,成什么话呢?说到人头,就另是一回事了。头在五牌楼上挂着,谁敢去动呢?日本人的心意大概是只要咱们的头,而不要身子。我看哪,老大爷,你先收了尸身吧;人头……真他妈的,这是什么世界!”
  老人谢了谢警察,又走回砖堆那里去。看一眼小崔,看一眼先农坛,他茫然不知怎样才好了。他记得在他年轻的时候,这里是一片荒凉,除了红墙绿柏,没有什么人烟。赶到民国成立,有了国会,这里成了最繁华的地带。城南游艺园就在坛园里,新世界正对着游艺园,每天都象过新年似的,锣鼓,车马,昼夜不绝。这里有最华丽的饭馆与绸缎庄,有最妖艳的妇女,有五彩的电灯。后来,新世界与游艺园全都关了门,那些议员与妓女们也都离开北平,这最繁闹的地带忽然的连车马都没有了。坛园的大墙拆去,砖瓦与土地卖给了民间。天桥的旧货摊子开始扩展到这里来,用喧哗叫闹与乱七八糟代替了昔日的华丽庄严。小崔占据的那堆破砖,便是拆毁了的坛园的大墙所遗弃下的。变动,老人的一生中看见了多少变动啊!可是,什么变动有这个再大呢——小崔躺在这里,没有头!坛里的青松依然是那么绿,而小崔的血染红了两块破砖。这不是个恶梦么?变动,谁能拦得住变动呢?可是,变动依然是存在;尊严的坛园可以变为稀脏乌乱的小市;而市场,不管怎么污浊纷乱,总是生命的集合所在呀!今天,小崔却躺在这里,没了命。北平不单是变了,而也要不复存在,因为日本人已经把小崔的和许多别人的脑袋杀掉。
  越看,老人的心里越乱。这是小崔吗?假若他不准知道小崔被杀了头,他一定不认识这个尸身。看到尸身,他不由的还以为小崔是有头的,小崔的头由老人心中跳到那丑恶黑紫的脖腔上去。及至仔细一看,那里确是没有头,老人又忽然的不认识了小崔。小崔的头忽有忽无,忽然有眉有眼,忽然是一圈白光,忽然有说有笑,忽然什么也没有。那位岗警慢慢的凑过来。“老大爷,你……”
  老人吓了一跳似的揉了揉眼。小崔的尸首更显明了一些,一点不错这是小崔,掉了头的小崔。老人叹了口气,低声的叫:“小崔!我先埋了你的身子吧!”说完,他到派出所去见巡长,办了收尸的手续。而后在附近的一家寿材铺定了一口比狗碰头稍好一点的柳木棺材,托咐铺中的人给马上去找杠夫与五个和尚,并且在坛西的乱死岗子给打一个坑。把这些都很快的办妥,他在天桥上了电车。电车开了以后,老人被摇动的有点发晕,他闭上眼养神。偶一睁眼,他看见车中人都没有头;坐着的立着的都是一些腔子,象躺在破砖堆上的小崔。他急忙的眨一眨眼,大家都又有了头。他嘟囔着:“有日本人在这里,谁的脑袋也保不住!”
  到了家,他和马老太太与孙七商议,决定了:孙七还得同他回到天桥,去装殓和抬埋小崔。孙七不愿再去,可是老人以为两个人一同去,才能心明眼亮,一切都有个对证。孙七无可如何的答应了。他们也决定了,不教小崔太太去,因为连孙七等见了人头就瘫软在街上,小崔太太若见到丈夫的尸身,恐怕会一下子哭死的。至于人头的问题,只好暂时不谈。他们既不能等待人头摘下来再入殓,也不敢去责问日本人为什么使小崔身首分家,而且不准在死后合到一处。
  把这些都很快的商量好,他们想到给小崔找两件装殓的衣服,小崔不能既没有头,又光着脊背入棺材。马老太太拿出长顺的一件白小褂,孙七找了一双袜子和一条蓝布裤子。拿着这点东西,李四爷和孙七又打回头,坐电车到天桥去。
  到了天桥,太阳已经平西了。李四爷一下电车便告诉孙七,“时候可不早了,咱们得麻利着点!”可是,孙七的腿又软了。李老人发了急:“你是怎回子事?”
  “我?”孙七挤咕着近视眼。“我并不怕看死尸!我有点胆子!可是,小崔,小崔是咱们的朋友哇,我动心!”“谁又不动心呢?光动心,腿软,可办不了事呀!”李老人一边走一边说。“硬正点,我知道你是有骨头的人!”
  经老人这么一鼓励,孙七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
  老人在一个小铺里,买了点纸钱,烧纸,和香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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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先农坛外,棺材,杠夫,和尚,已都来到。棺材铺的掌柜和李四爷有交情,也跟了来。
  老人教孙七点上香烛,焚化烧纸,他自己给小崔穿上衣裤。孙七找了些破砖头挤住了香烛,而后把烧纸燃着。他始终没敢抬头看小崔。小崔入了棺材,他想把纸钱撒在空中,可是他的手已抬不起来。蹲在地上,他哭得放了声。李老人指挥着钉好棺材盖,和尚们响起法器,棺材被抬起来,和尚们在前面潦草的,敷衍了事的,击打着法器,小跑着往前走。棺材很轻,四个杠夫迈齐了脚步,也走得很快。李老人把孙七拉起来,赶上去。
  “坑打好啦?”李四爷含着泪问那位掌柜的。
  “打好了!杠夫们认识地方!”
  “那么,掌柜的请回吧!咱们铺子里见,归了包堆该给你多少钱,回头咱们清账!”
  “就是了,四大爷!我沏好了茶等着你!”掌柜的转身回去。
  太阳已快落山。带着微红的金光,射在那简单的,没有油漆的,象个大匣子似的,白棺材上。棺材走得很快,前边是那五个面黄肌瘦的和尚,后边是李四爷与孙七。没有执事,没有孝子,没有一个穿孝衣的,而只有那么一口白木匣子装着没有头的小崔,对着只有一些阳光的,荒冷的,野地走去。几个归鸦,背上带着点阳光,倦怠的,缓缓的,向东飞。看见了棺材,它们懒懒的悲叫了几声。
  法器停住,和尚们不再往前送。李四爷向他们道了辛苦。棺材走得更快了。
  一边荒地,到处是破砖烂瓦与枯草,在瓦砾之间,有许多许多小的坟头。在四五个小坟头之中,有个浅浅的土坑,在等待着小崔。很快的,棺材入了坑。李四爷抓了把黄土,撒在棺材上:“小崔,好好的睡吧!”
  太阳落下去。一片静寂。只有孙七还大声的哭。
  50
  天气骤寒。
  瑞宣,在出狱的第四天,遇见了钱默吟先生。他看出来,钱先生是有意的在他每日下电车的地方等着他呢。他猜的不错,因为钱先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有资格和我谈一谈了,瑞宣!”
  瑞宣惨笑了一下。他晓得老先生所谓的“资格”,必定是指入过狱而言。
  钱先生的脸很黑很瘦,可是也很硬。从这个脸上,已经找不到以前的胖忽忽的,温和敦厚的,书生气。他完全变了,变成个瘪太阳,嘬腮梆,而棱角分明的脸。一些杂乱无章的胡子遮住了嘴。一对眼极亮,亮得有力;它们已不象从前那样淡淡的看人,而是象有些光亮的尖针,要钉住所看的东西。这已经不象个诗人的脸,而颇象练过武功的人的面孔,瘦而硬棒。
  老先生的上身穿着件短蓝布袄,下身可只是件很旧很薄的夹裤。脚上穿着一对旧布鞋,袜子是一样一只,一只的确是黑的,另一只似乎是蓝的,又似乎是紫的,没有一定的颜色。
  瑞宣失去了平素的镇定,简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钱先生是他的老邻居与良师益友,又是爱国的志士。他一眼便看到好几个不同的钱先生:邻居,诗人,朋友,囚犯,和敢反抗敌人的英雄。从这许多方面,他都可以开口慰问,道出他心中的关切,想念,钦佩,与欣喜。可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钱先生的眼把他瞪呆了,就好象一条蛇会把青蛙吸住,不敢再动一动,那样。
  钱先生的胡子下面发出一点笑意,笑得大方,美好,而且真诚。在这点笑意里,没有一点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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