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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在人间-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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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
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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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
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
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
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
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
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
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
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
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
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
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
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
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
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候,我记起了那本书,拿出来看,看见第一行是这样
一句话:“房屋也和人一样,各有自己的面貌。”这句话的真实性使我暗暗吃惊,我就站在
天窗边看起来,一直看到身体冻僵才停止。到晚上,主人们都做晚祷去了。我把书拿到厨房
里,埋头看看旧了的秋风落叶一般的黄沉沉的书页。这些书页毫不费力地把我引进一种奇异
的生活中,接触了许多新名字和新关系,发见了许多与我看腻了的人完全异样的善良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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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阴险的恶汉。这本书是格拉维埃·德·蒙特潘的小说,跟他的所有长篇小说一样,很长,
人物和事件非常多,描写着珍奇的急变的生活。这小说写得非常简单明白,字行当中好似躲
藏着一绺光,明白地照出了善事与恶事,使读的人热爱和痛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紧紧纠缠
在一起的人们的命运。而且使人完全忘记这发生的事件是纸上的东西,马上急躁地想去帮助
这个,阻止那个。斗争的起伏,使人把什么都忘掉了。读这一页时,沉浸在欢喜的感情中,
读第二页时,又满含悲伤的感情。
  当我看出了神,等到耳边听到大门外拉铃的声音,一时还不能明白,这是谁在那儿拉,
为什么。
  蜡几乎完全点光了,今天早上自己刚刚清除过的蜡盘,又满是蜡油了。我必须时时留意
的长明灯的灯芯,也落进灯油里面熄灭了。我在厨房乱窜乱跑,忙着把我的罪迹消灭掉,把
书塞进炉炕下的空隙里,重新点好灯芯。保姆从起居室里跳出来了:“你聋了冯?门铃响
哪。”
  我跑去开了门。
  “你贪睡了?”主人严厉地问。他的妻子一边重脚重手地走上楼梯去,一边埋怨我害她
伤了风。老婆子骂着,跑到厨房里,瞧见了点过的蜡就开始审问我在干什么。
  我好象从高处跌下来不能动弹一般,呆着不作声。我只担心着,她会发现那本书,但她
只是骂着,说我会把房子烧掉的。等主人夫妇俩一下来吃晚饭,老婆子马上向他们诉说:
“你们瞧,一支蜡烛都点光了,连房子也会给烧掉的……”吃饭的时候,他们四个人狠狠地
说着我的各种有意的和无意的过失,众口齐声责备我,甚至威吓我,说我不得好死。
  可是我明白得很,他们说这种话,不是出于恶意也不是出于好心,只是闲极无聊。叫人
奇怪的是,把他们同小说中的人物比较一下,竟是那么空虚,那么可笑。
  吃过晚饭,他们疲乏地蹒跚着睡觉去了。老婆子怨气冲天地惊动了一番上帝之后,爬上
炉炕不吭声了。这时候我爬起来,从炉下空隙中拿出书,走到窗口边。夜色很好,月光直窥
着窗子,但字体太小,眼力毕竟瞧不清楚。不过丢开不看也实在难受。我从橱架上拿了一只
铜锅子来,用它把月光反映到书上来看,可是更不行,更暗了;于是我爬到墙角底下的凳子
上站着,凑近圣像,借着长明灯的光看了起来。不料看得倦了,趴在凳子上睡着了。我被老
婆子的骂声和推搡惊醒过来。她两手拿了那册书,向我肩头狠打。她赤着脚,只穿一件内
衣,凶狠地摇晃着棕褐色的脑袋,怒得脸发红。维克托在床上嚷了起来:“妈,你快别嚷
啦。日子真没法过了……”“糟了,书一定会被她撕碎,”我想。
  喝早茶时,大家审问我。主人严厉地问:“你从什么地方弄来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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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嚷着。维克托狐疑满脸地把书页子嗅嗅说:“有点香水气味,真
的……”他们听我说这本书是神父的之后,大家又把书重新瞧了一瞧,诧异而愤怒地说,神
父也看小说?可是这毕竟让他们略微放心了,虽然主人对我大谈其看书的危害性,谈了好久。
  “就是他们那些读书人炸毁了铁路,想炸死……”主妇又怒又害怕地对丈夫喊:“你发
疯啦?你给他说什么呀?”
  我把“蒙特潘”拿到兵士那儿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听了。西多罗夫把书接去,默
默打开小箱子。拿出一条干净的毛巾,把小说包了,装进箱里,然后说:“别听他们胡说八
道,你到这里来看好啦。我不会对谁说的。如果你来的时候我不在,钥匙在圣像后边挂着,
你自己把箱子打开拿出来看吧……”主人们对书的那种态度,马上使得书在我眼中处于一种
重大怕人的秘密地位里了。至于有些什么“读书人”炸坏了铁路,想暗杀谁,这种事我并不
感兴趣。但因此却想起了在忏悔时神父的质问和地下室里中学生念的书,以及斯穆雷所说的
“正经书”来;同时也想起了外祖父所讲的使妖术的阴谋家的故事:“洪福齐天的皇帝亚历
山大·巴夫雷奇在位的时候,贵族们被妖术和自由思想迷昏了,那些奸党图谋把全俄国人民
出卖给罗马教皇。阿拉克切耶夫将军把他们当场捉住,也不管他们的官职爵位,全都送到西
伯利亚去做苦工。他们在那儿跟芋艿虫似地自行消灭了……”我又记起了“挂满星星的恩勃
拉库伦”和“格尔瓦西”,以及那庄重和可笑的话:“愚蠢的人们呀。你想知道我们的事
情,你们这样懦弱的眼睛,怎能瞧分明。”
  我觉得自己好象站在巨大的秘密之门的门口,而且好象一个疯子似的活着,我一心只想
快些把这本书念完。我害怕它会在兵士那儿丢失,或者会给弄毁。那我还怎么好向裁缝的妻
子交待呢?
  老婆子老是紧紧地盯着我,怕我上勤务兵那儿去,骂我:“书迷。书不教人学好。你瞧
那个爱念书的女人,连自己上市场买东西都不会。只是跟那些军官调情,大白天把他们叫到
自己屋子里。当我不知道。”
  我真想嚷:
  “你胡说。她没有跟人调情……”
  但是,我不敢替裁缝妻子抱不平,万一老婆子猜到那本书就是她的怎么办?
  我发了好几天闷,心神恍惚,焦急不安,连觉也睡不着,担心着蒙特潘那本书的命运。
有一天,裁缝家里的厨娘在院子里把我叫住:“把书拿来呀。”
  吃过中饭之后,我趁主人们都午睡了,不好意思地,懊丧地,跑到裁缝妻子那儿去。
  她跟第一次一样接待了我,只是换了衣服,灰色的裙子,黑丝绒上衣,裸露的脖子上挂


着一个绿松石的十字架。她象一只雌灰雀。
  我告诉她:书还没来得及看完,主人们禁止我看书。由于心里的委屈和见这位女子的欢
喜,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呸,这些人多么无知。”她蹙了一蹙细长的眉毛,说,“你那个主人,还有一张满有
趣的面孔呢。不要伤心,我想个主意,我写一封信给他吧。”
  这话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她说明,我对主人们撒谎说那本书是跟神父借来的,没说是从
她这儿借的。
  “不。不要写信。”我请求她说。“他们会笑您,会骂您。
  这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喜欢您。大家都笑您,说您是傻瓜,说您少一条肋骨……”一口
气把这些话说完之后,我马上觉得说得太多了,说了使她难受的话,——她紧紧咬着上唇,
跟骑在马上似的,打了一下自己的胯部。我发窘了,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里去。
  可是裁缝的妻子往椅子上一坐,快活地大笑起来,反复说:“啊哟,真无知……真无
知。那么怎样办呢?”她凝视着我,自言自语着,然后喘了一口气,说:“你真是个古怪的
孩子,真是……”我照了照她身边的一面镜子,瞧见了一张高颧骨、宽鼻子的脸,脑门上一
大块青痣,头发因为好久没有理,乱蓬蓬地支棱着。——这就叫做“古怪的孩子”吗?…这
个古怪的孩子,同这位纤细的瓷人儿完全没一点儿相象的地方……“那天我给你一点儿小
钱,你为什么没有拿去?”
  “我不要。”
  她叹了一口气:
  “唉,有什么办法呀。如果他们允许你看书,你到我这儿来吧,我给你书看……”梳妆
台上放着三本书,我拿来的是一本最厚的,我愁闷地瞧着书。裁缝妻子把她那小小的桃红色
的手伸给我:“好,再见吧。”
  我谨慎地碰了碰她的手,连忙转身跑了。
  可是人家说她什么都不懂,这句话也许是对的。明明二十戈比的硬币,她还说是一点儿
小钱,真是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但这我喜欢……
  

  为这突然迸发出来的看书的热情,我受到了许多难堪的屈辱、侮蔑和恐吓,想起来真是
又伤心,又可笑。


  我把裁缝妻子的书看得很宝贵,生怕被老婆子扔进炉子里烧掉,因此尽力不再去想这些
书,每天早上我去小铺买下茶的面包,就在那里借一些五彩封面的小书回来看。
  店老板是一个一见就令人没有好感的青年,厚厚的嘴唇,汗淋淋白苍苍的虚胖脸,长满
瘰疬瘢和污斑,眼睛也是白洋洋的,肿胖的手又短又笨。他这个铺子,是这条街上青年人和
轻佻的娘儿们夜间聚会的场所。我主人的兄弟也几乎每天晚上到那里去喝啤酒,玩纸牌。吃
晚饭的时候,常常派我去叫他,在店后面一间窄小的屋子里,我不只一次瞧见那位傻里傻气
的红脸的老板娘,坐在维克托或别的青年人的膝头上。
  老板好象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还有他那个在店里帮忙做买卖的妹子,无论唱歌的、
当兵的和一切爱这玩意的人去搂抱她时,他都满不在乎。铺子里货物很少,他说因为开张不
久,所以还没有配齐,其实那铺子秋天就开了。他拿一些春宫画片给穷人和顾主们看,拿一
些秽亵的诗给那些喜欢这类诗的人抄。
  我花了每本一个戈比的租钱,向他租了米沙·叶夫斯季格涅耶夫的无聊的小书来看;这
是很贵的。可是那些书一点趣味也没有;就是《古阿克,又名忠贞不屈》、《威尼斯人法兰
齐尔》、《俄罗斯人和卡巴尔达人之战,又名一个死于丈夫墓头的美人伊斯兰教徒》等等这
类书籍,也不能使我满意,常常引起我难堪的愤慨:觉得这些书是用难懂的文字,谈着令人
难信的事情,简直把我当傻瓜一样捉弄。
  《射击军》、《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神秘的修道士》、《鞑靼骑士亚潘卡》那
样的书,我比较喜欢些;读了之后,还有点余味。但是最能够吸引我的是圣徒传;在这类书
中,有一种严肃的东西,可以使人相信,而且有时受到深刻的感动。不知什么缘故,一切大
殉道者都使我联想起那个“好事情”,一切大殉道妇女使我联想起外祖母,而且一切圣徒,
使我联想起脾气好的时候的外祖父。
  我劈柴的时候,躲在柴棚里看,或是上屋顶楼去看;无论哪儿都同样不方便,同样寒
冷。有时候看入了迷,或是要赶紧看完,便半夜里起来点了蜡看。可是老婆子留意到晚上蜡
短了,便用小木片来量过,把木片藏在隐蔽的地方;如果早上起来瞧见蜡短了一截,或是我
虽找到那木片却没有折短到蜡所燃到的长度,那么,厨房里便马上大声嚷起来。有一次维克
托气呼呼地在床上大喊:“妈,你别乱嚷了吧。真要命。不消说,蜡是他点的,我知道他在
面包店里租小说看哩。你上阁楼去瞧瞧就知道啦……”老婆子跑到阁楼里,找到了一本什么
书,就把它撕得粉碎。
  不消说,这很使我愤慨。但是看书的愿望,却更加强烈了。我明白,就是一位圣人来到
这样的人家,我的主人们也一定会教训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他们会因为无聊而去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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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如果他们停止对人的挑剔、责骂和愚弄,那么他们就会觉得无话可说了,会变成哑巴;
也就看不见自己的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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