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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不许人间见白头-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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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静静地笑了:“谢风闲。”
  那是怎样的笑容萧日影形容不上来,可是他忽然就觉得那是跟他喜欢的刀枪啊武功啊完全不同的东西,像是春雨,像是落花,像是月移影动,疏影横斜。
  等他学了诗才知道,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教书的先生说谢风闲一岁就呀呀学语,两岁便能言人所不能言,三岁识文断字,书读一遍,拈之即来。
  萧日影功课做得马马虎虎,但他喜欢去爬书院后面那棵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梨花树。钻到树顶的时候,动一动都有花瓣落下去,随着风慢慢地飘远。他能看到很远,能看到院子里,谢风闲在捧一卷书,阳光落在他身上,将他的脸衬得有些透明。
  像是花瓣。
  玲珑俊秀也无法形容一二。
  花落无痕,春随流水远,日子便在这样三两片的花瓣中一片一片地飘远了。
  谢风闲定亲了……与萧舒月。
  自己的堂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恬静美好的萧舒月。
  萧日影还是喜欢去爬那棵树,只是有一天他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没有一朵梨花了。入目所及都是一片苍翠的深绿色,再也没有掩映其间的雪白。
  他忽然觉得蝉鸣声聒噪刺耳,心口胸腔里都是一股燥热与骚动,满满当当,剩之不下,溢之将出。
  树下传来一阵欢闹的说笑,他拨开一根树枝,在叶片的缝隙中瞥见谢风闲持一杯酒,两颊嫣然,笑之欲醉。
  不知怎地,心中便有些怒气。
  几个少年子弟聚在树下饮酒赋诗,谈笑风生。三杯下肚,酒兴上来,不知是谁指着谢风闲挪揄道:“据闻那萧家小姐生的美丽动人,顾盼生情,谢兄一段姻缘天赐,教人好不艳羡!”
  另一个接话道:“可不是?不知城中又有多少阁中小姐要伤心落泪了,谢兄风流谁人不知?有道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非也非也,谢兄儒雅萧肃清正自持,哪里会是那流连歌坊酒肆的浪荡子?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余下一个唰地将手中折扇一展,学了个小女子模样欲遮不遮地瞅着谢风闲,捏着嗓子道,“‘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
  此诗名为《春思》,拟思妇口吻作,萧日影平日混迹勾栏酒肆没少听得偎在身边的伶女歌妓偎软声轻唱,彼时春风得意绕指柔肠却俱化作此刻心头怒火,想也不想便要跳下树来。恰此时说那姻缘天赐之人抚掌唱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一边伸手欲折一根树枝——
  萧日影单膝跪在树干上,对上他的眼睛:“唔?怎么不说了?”
  那人一怔,讪讪地笑起来:“原来萧兄也在,却是不出声,平白吓了我一跳。”
  ——这目光,如同食人猛兽。
  萧日影漫不经心地折下那截树枝,一跃落地。那人正要说话,萧日影倏地抬手向前,手中一抹苍翠色堪堪点在谢风闲颔颏之上。
  他低声笑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截断枝贴着的人慢慢地抬起了脸。苍翠叶片衬出他颊边一抹酡色,将晕未晕,如春日枝头一朵怒放的桃花,明艳灼眼。
  谢风闲轻轻地笑了起来。空气里霎时间浮现出一缕馥郁芬芳,缠在萧日影鼻尖。
  “萧……日影……”
  萧日影只觉手心一烫,竟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断枝落在地上,“啪”地一声响。
  他闭上眼,涩声道:“恭喜。”
  谢风闲轻轻地“嗯”了一声。
  萧日影猛地握拳。他稳了稳呼吸,睁开双眼,双目已然平静无波,深如幽潭:“萧舒月性子安静温婉,与你天作地设……日后大婚……必是一段佳话。”
  他抬起眼睑,静静地看着谢风闲。谢风闲似是喝醉,眼中清浅的一泓水氤氲成一团雾气,任他看着,不恼,却也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不知是谁推了谢风闲一把,举着酒杯道:“来来,谢兄我们再干一杯!”
  谢风闲侧头,看了面前的酒杯半晌,忽然笑了起来,道:“不……喝了……萧……我们回……回家……”
  萧日影低低应了一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谢风闲又唤一声:“萧……”
  他猛地拽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肩头,背过他转身,口中一句“告辞”便走。
  众人甚至都没有听清他丢下的那两个字。
  日向西垂,薄暮渐冥。太阳宛如一颗红色的珊瑚珠,跳跃了几下,渐渐隐去。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身后,谢风闲环着他的颈项,若有似无的酒香中是他微温的呼吸。萧日影的眼迎着落暮,斑驳未明。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繁花似锦,有陌上少年,有杏花吹满头,有行歌尽落梅,有谁的眼睛,轻轻浅浅。
  头脑有些混沌,不知是谁的声音叽叽喳喳地响起来:“谢师兄,那个人究竟在不在这里啊?”
  视线被一扇螺钿屏风挡住。
  有人笑道:“肯定是在这屏风之后吧?不过师兄,他到底是什么人?”
  另一个声音似乎笑了笑:“仇人。”
  ……
  他猛地一震,这声音轻轻地,有些似曾相识,似乎有一个人也喜欢这般说话——
  猛然间脑内巨痛,似要有什么东西要从头脑中崩裂炸开一般。
  他紧紧抱住头,挣扎中挥落了什么东西,乒乒乓乓地一阵响。有人从屏风后急急地绕了出来,三两步奔至他的床边。
  他在剧痛中看了那人一眼。光线透过螺钿屏风顶部镂空的纹饰投射进来,落在他面前那人身上、脸上。
  那是一张如朗月般地,莹白的脸。
  他张了张口,声音嘶哑不似人语:“你是……谁?”




☆、第七章 事去已荒前日梦(下)

  乒呤哐啷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飞景牵住了碧水。
  她正踮着脚朝里张望——谢风闲伏倒在床边,抓起那个人的手。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道:“你是……谁?”
  就像是指甲刮磨着墙壁似的,她觉得有些不舒服。
  谢风闲的身体猛地一晃。
  飞景拉着她的手一紧,她回过头望着她的师兄,明澈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飞景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牵着她退出房间。
  房门在她面前掩上,她拉着飞景的衣袖,天真而不解地问:“师兄,我们为什么要出来呀?”
  飞景的手还停留在门扉上,他的视线从雕花纹饰上转了一圈回来,落在小师妹的头顶,他摸摸她的发心,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
  碧水懵懂地看着他,雕花木门旁,师兄的面容在阴影里,仿佛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这是碧水第一次看见飞景,露出这样的神情。
  就像是喝醉了酒的谢师兄,有一回她偷偷地看见了,谢师兄在中秋宴上醉了酒,踉踉跄跄地离席,走到一个黑暗无人的角落,声音低低地唤一个人的名字:萧日影。
  萧日影。
  一遍又一遍。
  忽然一阵风吹移了天上的云彩,月光从云朵的缝隙间泻落下来,照亮谢风闲的脸,他似乎在笑,眼角却有些水迹,淡得像月光,却又那么亮,那么刺眼。
  她蓦地,觉得迈不开脚。明明是要去找谢师兄玩儿的,明明谢师兄也就站在园子里一株花树的阴影下,明明谢师兄就在她视线中不远的地方,明明她只要唤一声……可是她却忽然,开不了口,迈不出脚。
  有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从她背后传来,宴会还在继续,热闹也还在继续,却仿佛离她,离这个院子,离谢风闲,那么远。
  有人远远地唤她:“碧水?碧水?”
  她应了一声,像是掉在梦魇里惊醒过来一般,转过身,步子踢踢踏踏地跑了。
  月光下的谢师兄就在她那踢踢踏踏的脚步中,被她甩在身后,愈来愈远,愈来愈淡,就像是一抹明澈澈的月光,从鲜明而耀眼,最终淡到虚无。
  这不是她的谢师兄。
  不该是她的谢师兄。
  她的谢师兄,是爱讲故事又爱笑,爱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好多好多她不知道的事儿的谢师兄,是说到兴起,眼角眉梢都向上扬起带着蓬勃的生气和向往,谦和而温柔的谢师兄。
  不是这个,躲在黑暗里,笑着,却分明在哭的人。
  她不认得他,也不认得,现在的飞景。
  飞景只应该是那个会与她一同玩闹,捉蝴蝶削木剑跟她抢一根冰糖葫芦的,笑起来眉眼儿弯弯的少年。
  她也不认得他,不认得这些人。
  ……是不是人只要长大了都会变成这样?
  那她宁愿不要长大,永远不要懂得师父口中的“落寞”,裴师兄口中的“哀戚”,谢师兄口中的“悲伤”。
  她只想这样,像现在这样陪伴在师父师兄师姐的身边,无忧无虑安然而快乐。
  这样,不好吗?
  她歪着头,想了想,道:“师兄师兄,碧水想吃糖葫芦了!”
  她感觉手心紧了紧,飞景望着她,最终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谢风闲一手扶着床柱:“你说……什么?”
  他没听清。
  他确是没听清,方才床头药瓶滚落在地,“乒呤哐啷”一阵乱响,他没听清——
  “你是谁?”
  他没听清。
  谢风闲垂下眼睛,笑了笑,声音轻轻地问:“你要不要水?”
  没有听清。
  自己没有听清,只要没听清就好了,只要这样,就不是这个人在问他,就不是萧日影在问他,就不是他在问,你是谁。
  他呆呆地望着他,眼神茫然,仿佛跌进一个灰白而荒诞的梦,期待着梦醒,梦里这个人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或许他只是笑了笑,问他,阔别三年,你,可好。
  就像那天一样,就像他离开家,在万花谷里度过的第二个年头,巡逻师兄忽然找到他,告诉他,有个人在谷口要见你。
  他坐着高高的云梯,登上云锦台的那一刻,他抬起头,只一眼,便看见了路的尽头,站着的那个人。
  阳光从那个人的身后落下来,跌进他向上抬起的双眼里。
  也许是阳光太热烈,热烈地宛如一个梦,这个人合该穿着一身锦袍,却在累月的奔波中蒙灰了衣衫,出现在他面前,就这么站着,看着他,问:可好?
  你可好。
  所以现在,他也是,也一定是这样,问着的吧?
  萧日影看着他,面前的这个人逆着光,站在屏风的阴影里,唇角上扬着,却又不住地颤抖。
  像笑,分明却又不是。
  光线影影绰绰,大概是看错了罢。他闭上眼,略有些疲倦地重复道:“你是谁。”
  谢风闲猛地一颤。 
  你是谁。他问你是谁。
  ——我叫萧日影,你呢?
  ——谢风闲。
  他闭上眼,耳边那些声音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隔着一层漫长的时光,像是记忆里的一株桃花,一株旧桃花,明艳艳地,却又分明灰败。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攥紧了胸前的衣物,却仿佛不够似地,想要挖开皮肉,伸进胸膛,握住那一颗跳动的心脏,紧紧握住,只有紧紧地握住,才不会,那么痛。
  有血流出来似地,那么痛。
  依稀那少年执着一抹苍翠站在他面前,眉目桀骜,低着声,说,此物最相思。
  谢风闲听见自己的声音,含糊不清地响起,我们……回……回家……
  萧日影。
  ……萧日影。
  他终是踉跄了一步:“谢风闲。”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了两遍……TAT
不知道还有人记得云锦台不,万花谷谷口断崖形成的石台,真正进入万花谷是要从云锦台下去的。云锦台下面设了一架云梯,向电梯一样,利用缆绳可以从云锦台下去进入万花谷,也可以从下面上去,当然也可以跳崖的,像萧哥一样XDDD




☆、第八章 岂有豪情似旧时

  一缕风不知从何处吹了进来,帷幔轻轻地动了动。
  榻上的人睁开眼,茫然地看向他:“谢风闲?”
  
  他忽觉心口被什么蛰了一下,针扎般细密地痛。他闭上眼,呼吸滞涩,缓了一缓才能言语:“是。”
  萧日影唔了一声:“谢风闲。”
  ……谢风闲。
  这声音沙哑,像是一颗石子,在心脏划出一道缺口,便是再坚韧的心也觉得疼痛。
  更何况……人心本就不坚韧。在并不在意时它可以冷漠,坚硬,如一座堡垒,然而一旦开始明白或在乎,便就至此万劫不复。
  记忆里深宅,书院,一树梨花,倚在树上闲闲地看着自己的少年,忽然之间穿过层层厚重而漫长的时光,深刻无比地鲜明起来。他闭着眼,那少年阳光下的眉眼,眸中的笑意,却在他阖上的眼眸中,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地鲜明生动起来。
  彼时他唤他,或轻快,或低慢,或如暖阳,或如炽火,那是交了真心在唤心尖上百转千回的一个人;却不似现在,沙哑,生硬……毫无温度。
  像是一块棱角四方的冰,一把坚硬锐利毫无转折的匕首。
  没有任何犹疑地、狠狠地插进他的心脏,剜心刻骨般刺耳。
  
  谢风闲忽然问:“可要水?”
  这是他问的第二遍。
  萧日影愣了愣,旋即笑道:“有劳。”
  谢风闲转身,他走路极轻,几乎没有声音,只有衣料摩挲着,发出细细簌簌的声响。萧日影听着,看着,面前的这个人松开床柱,慢吞吞地绕过屏风下的光影,绕过那些宝瓶、福禄、彩缎等寓意祥和岁月静好的螺钿花纹,再看不见。
  他身形极稳,只每一步都有些缓慢。仿佛是耗了极大的心力一般。
  萧日影忽然想,也许在他第一遍问自己要不要水的时候,就应该顺着他的话回答下去,而不是问他,你是谁。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心上一滑而过,他到底不认得他。谢风闲这三个字是那样陌生,除了带给他头脑中一遍重过一遍的疼痛,任他固执追问苦苦思索,却没有得到关于这三个字的任何讯息。
  任何的,哪怕只是细枝末节的一丁点,一个片段或者一个画面。
  他不认得他。
  这是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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