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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复仇记-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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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出干石灰,为羊敷伤口。干石灰是农家用来消炎止血的良药,它刺鼻的气味唤起我们很多回忆。“黄头”的头被第三生产队那匹尖嘴黑叫驴啃破之后,用半公斤干石灰止住了血,石灰和血凝成坚硬的痂,像钢盔一样箍在他的头上足足一年。娘为羊敷伤口的过程中并不忘记用歌喉骂人,姐姐却打开门扬长而去,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终于把两只羊赶到大街上,羊不能跳墙,所以你必须赶着羊跑大街。多少年过去了,老吕家的儿子放学后鞭打着两只绵羊沿着大街向东飞跑的情景,村里的人们还记忆犹新。那是幸福的年代的爱情的季节,懒洋洋的社员跟随队长到田野里去干活,好像一个犯人头目领着一群劳改犯。奇怪的距我们村庄八里远的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去上工时,倒很像我们观念中的人民公社社员。骆驼的故乡在沙漠里,但是它竟被卖到我们这雨水充沛、气候温暖、美丽的河流有三条曲弯交叉着、植物繁多、野花如云铺满每一块草地、草地里有无数鸟儿和蚂蚱水蛇等动物的高密东北乡里来,干起了黄牛的活儿。这是个误会也是个奇迹。看骆驼去!
  看骆驼去!头上箍着石灰和血凝结成的硬壳的“黄头”在教室里高呼着。我们一窝蜂蹿出来。第一生产队买回来一匹骆驼。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高密东北乡还没来过骆驼。省委书记到了我们村也不会令我们那般兴奋。
  那是一匹公骆驼。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3)
  去,去看骆驼———去去,去看骆驼———村里来了一匹大骆驼———拴在拴马桩上———骆驼说我难过———我感冒了,它哭着说。
  这个狗娘养的简直是个天才!什么东西也能编到他的歌里去,这个混蛋。———我们骂你是因为我们爱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一起去看过骆驼,他,我,“羊”,“大金牙”,“黄头”,“小蟹子”……我们向第一生产队的饲养棚飞跑,好像一群被狼追赶的兔子。“骡子”跑得最快,“小蟹子”跑得最慢。
  远远地就望见骆驼高昂着的头颅了,周围有一群人遮掩住骆驼的大部分身体。我们从大人们的缝隙里挤进里圈,大家额头上都汪着汗一眼就看见“黄头”的八叔名叫八老万者,站在骆驼旁边口吐白沫指手画脚地讲解着骆驼的习性并极力渲染着购买骆驼的艰难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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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同学“黄头”不时瞥我们一眼,好像骆驼就是他的爹一样。我们知道他那点鬼心思,他无非是在想:骆驼是我们第一生产队的!买回骆驼的人是我八叔八老万!他叔叔八老万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一个专舔支书屁眼儿的狗杂种。他有什么神气的。骆驼眯缝着眼,眼里噙着泪;骆驼嚼咬着嘴,嘴角吐着白沫。八老万说:我一眼就看中这家伙,只值头牛钱,个头却有两头牛大。那些蒙古老头儿说骆驼比牛马都要强,能吃苦,能耐苦,瞧这两个峰———他踮着脚拍着驼峰说———这里边全是板油,像女人奶子一样,十天半个月不吃不喝也饿不死它,它慢慢地消化着这里的板油呢———这峰通着肠胃吗?有人问———是的,一个通着肠子,一个通着胃,你要是不喂它草料,那板油就顺着峰底下两个细眼儿,滋溜滋溜地往肠胃里流,像钻泥的蛐蟮一样。八老万说,这一趟内蒙可把我给累熊了。从出了娘肚那天起,还是头一遭受这样的罪……人群忽然恭敬地裂开一条缝,一股股的凉风扎着我们的背,地球咚咚地响着,党支部书记腆着大肚子来了。刘大肚子高声打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八老万你这个狗杂种,干的好事!———我们眼见着八老万的头皮就冒出了汗球。他满脸堆着笑说:刘书记,来不及请示您啦,这便宜货,硬让我给抢回来啦———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刘书记说。八老万又是一番神说,刘书记才骂他:杂种,怕是什么也不能干———能能能,太能了,拉车,耕田,驮东西,样样能,还能让您骑上去呢!那蒙古老头儿对我说,他们自治区的党委书记进京开全国大会都是骑骆驼去———刘书记斜着眼,打量着那两柱充斥着板油的驼峰,说:大概会很舒坦,这货,两个肉瘤子把人一夹,保险掉不下来。
  从此我们就经常看到肥刘书记骑着骆驼在村庄的每个角落转悠了。这骆驼到底是个有福的,它仅仅拉过一次犁,就是母羊被剪伤的那天,它拖着铁犁在街上发了疯,扶犁的是个戴帽的右派,北京体育学院赛跑系的优秀生,因为攻击毛泽东主席没有胡子,被赶回了他的故乡我们的太平庄,他曾经是我们太平庄的骄傲。骆驼一上大街就疯了,它的脖子上套着马的挽具,显得不伦不类,让我们耳目一新,小小的铁步犁拖在它身后像个玩具一样。没人敢扶这骆驼犁,贫下中农老大爷们都贪生怕死,只好让戴帽右派出风头。骆驼犁田简直是我们村的一次隆重典礼,所有的人都来看。看那右派怎样巧妙地把挽具给骆驼套上,看骆驼怎样半闭着眼睛装糊涂。
  一上大街骆驼就疯了。它先是大踏步前进,然后蹦了一个高儿,因为王干巴家那只小癞皮狗冲着它一阵狂吠,骆驼在街上飞跑着,高扬着它永远高扬着的脖子。我们谁也记不清楚了:那天它飞跑时蛇一样的细尾巴是像尖棍子一样直直地伸着呢,还是紧紧地夹在屁股沟里。铁步犁的犁尖豁起尘土,烟土腾起,宛若一连串不断膨胀着的灌木,那情景千载难逢,真让人感动。赛跑系的右派紧紧地攥着犁把子不松手,也只有他跟得上骆驼的速度。那满街的尘烟好久才散。刘书记踢了面色灰黄的八老万一脚,骂道:犁田,犁你娘的腚!
  不久骆驼就成了刘书记的坐骑了,它两峰之间搭着一条大红绸子被面,脖子下面挂着一簇铜铃,它的威风将逐渐呈现出来。
  刘书记问八老万骆驼是公还是母,八老万说是公的。这时我们的班主任“狼”来了。
  “狼”伸长脖子,研究着骆驼的脖子。他本来是来抓我们进教室上课的,但一见骆驼他也入了迷,如果对动物不入迷,就不是纯粹的高密东北乡人。
  你为什么不买匹母的?你这个糊涂虫!刘书记批评八老万。八老万诺诺连声。买匹母的可以让它生小骆驼,刘书记说。那也要用公骆驼配呀!
  让它配母驴、母马、母牛!你用你们家祖传的高嗓门高喊起来。他们先是愣愣,接着便哈哈地笑起来。
  这是谁家的小杂种?刘书记高兴地说,真他娘天生的科学家,可以试试嘛!看能生出什么来。
  这时,骆驼把头一低,从嘴里喷出一些黏稠的草浆,臭烘烘地弄了“狼”一脸。“狼”发了怒,把我们轰回了教室。
  在你赶羊跑街的过程中,最倒霉的是两只绵羊。它们倒了很多次霉,数这次倒得最严重:公羊光秃秃的一身灰皮,被剪了毛的公羊显得头特别大。母羊半边身子光秃秃、血糊糊,半边身子披散着肮脏的长毛,走起路来似乎偏沉,随时都会向有毛的那边歪倒。你高举着皮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这两只倒霉的绵羊的脊梁。一是因为被母亲和姐姐的吵架耽误了一些时间,你心情特别焦急,所以使用鞭子比往常的下午要频繁;二是羊因为剪了毛浑身轻松,负荷减轻:三是因为绵羊没了毛,那鞭子抽到背上要比往常有毛时疼痛加剧无数倍。所以,那天下午你和你的两只绵羊几乎像三颗流星一样滑出了大街。你和羊的身后自然也拖着一道三合一的黄烟。
  你和绵羊出现在被野豌豆花装扮得美丽无比的墨水河大堤上时,西边的太阳流出苍老的金黄|色来,河水自然也被金黄感染,生成幽深的玫瑰红,青蛙因为鸣叫而鼓起的两个气泡在两腮后多么像两个淡紫色的小气球。这些在你的歌里都有反映。你的记性真不错,还能记得那么多种野草的名字和它们的颜色:碧绿的“掐不齐”、灰绿的“猫耳朵”、暗红的“酸麻酒”、金黄的“西瓜头”……河的两边辽远地伸展出去的肥沃土地上波动着稼禾的绿浪,蓬勃生长着的绿色植物分泌出来的混合味道使你醺醺欲醉,这自然也是我们的感觉。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4)
  也许因为羊儿被剪了毛,往常的潇洒没有了。你今天无论如何也浪漫不起来。羊的光背上鞭痕累累,显示出爱情的残酷无情,这还是少年初恋呢!那匹老公羊还能勉强行走,那匹半边有毛的母羊走得歪歪斜斜,随时都有可能滚到墨水河中去。但是你仍然毫不留情地抽打着它们。
  绵羊们的真正仇敌应该是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小蟹子”。她长着两条小短腿,跑起来宛若一匹灵活的小哈巴狗。她最迷人的部位是两只眼。那两只眼会随着光线的强弱改变颜色。所以,我们知道你在都市灯火辉煌的大舞台上歌唱着的那些蓝眼黑眼金眼紫眼青眼……说穿了都是“小蟹子”的眼。现在我们回想起“小蟹子”能在漆黑的夜里写日记的优秀表演,就自然地把“特异功能者”的帽子扣在了她的头上。当玫瑰色阳光照耀墨水河的时候,它们呈现出了什么样的光彩?这个问题在你的所有的磁带和唱片里我们都没找到答案。但我们知道,你注视过在那特定时刻里的“小蟹子”的眼;你的心里有一幅迄今为止最完整的“蟹眼变化图”。
  “小蟹子”的嘴天生咕嘟着,用美好的话来形容:它像一颗鲜红的山楂果儿;用恶心的话来形容:它像一朵鲜花的骨朵儿。二者必居其一。
  与我们同学的第二年春天,棉衣被单衣代替之后,我们便不约而同地发现,“小蟹子”的胸脯上鼓起了两个鸡蛋那般大的瘤子。我们当中连弱智的“老婆”都知道那俩东西不是瘤子而是两个好宝贝。从此之后,“小蟹子”的胸脯上便印满了男孩们的眼光。后来,我们都产生了摸一下那俩宝贝的美好愿望。它们长得真快呀,像两只天天喂豆饼、麸皮、新鲜野菜的小白兔一样。我们都把这很流氓的念头深深埋葬在心窝里,没有人敢付诸实践。据说只有你、也只有你才敢在它们处于鸡蛋和鸭蛋之间时摸过了其中一个。当时我们都认为你非常流氓,都恨不得把你那只流氓的狗爪子剁下来送给“狼”。后来,当它们像八磅的铅球那般大时,“鹭鸶”这兔崽子每晚都摸着它们睡觉。铅球变成足球时“鹭鸶”跟她闹起离婚来了。这幅“蟹|乳变化图”你心里有吗?
  绵羊的喘气声早就像哨子一样了。堤上的紫花绿草它们不能吃,河里的腥甜清水它们不能喝,你的鞭子啪啪地狠狠地打在它们身上,它们只能跑,它们不敢不跑。谁也不愿做一只小羊让你用鞭梢抽打脊梁。其次,从你迷上“小蟹子”时这两只羊就被判处了死刑。
  昨天这时候,你和羊已经尾随在“小蟹子”背后,羊吃草,你唱民歌,用你那尖上拔尖的歌喉。合辙押韵的歌儿像温暖的花生油一样从你的嘴里流出来,把墨水河都快灌满了。“小蟹子”有时回头看着你,轻媚一笑,简直流氓!有时她倒退着看你,脸上红光闪闪,眼里两朵向日葵。“鹭鸶”对“狼”说你们简直流氓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了。
  河边的水草中,立着两只红头顶的仙鹤,还有一群用绿嘴巴在浅水中呱呱唧唧找小鱼吃的鹭鸶。那两只鹤却是挺直了脖子,傲慢地望着微微泛紫的万顷蓝天,一动也不动。昨天绵羊还有毛,基本上是白色,它们吃着草走在河堤上,听着你唱歌,让你的鞭梢轻轻地抽打着它们的脊梁,应该说一切都不错。
  今天,“小蟹子”在五里外,看上去像个彩色小皮球儿。这是羊们倒霉的最直接原因。从吕家祠堂到“小蟹子”的家只有八里路,跑吧,“骡子”!
  在七里半处发生了这样的事:
  公羊把四条腿儿一罗圈瘫在了地上。母羊因为那半边毛儿的重量滚到河里去了。他忘了羊,提着鞭子,喘着粗气,直盯着“小蟹子”看。
  “哎哟,吕乐之,你家的羊掉到河里啦!”
  他四下里看看,向前走两步,伸手摸了一下“小蟹子”胸前的那东西,同时他说:“咱俩……做两口子吧……”他自己在歌里告诉我们:那一瞬间他感到浑身发冷,上下牙止不住地碰撞。他的心像鸡啄米一样迅速地跳着。你说她那索硬硬的、凉凉的肉像一块烧黑的铁一样烫伤了你的指尖。
  “小蟹子”非常麻利地扇了你一个耳光,骂了你声:“流氓!”
  你基本上是个死尸。残存的感觉告诉你,“小蟹子”捂着脸哭着跑走了。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那些瓦房和树木,在夕阳里像被涂了层黏稠的血。
  夏天的每个下午几乎都一样:强烈的阳光蒸发着水沟里的雨水,杨树的叶子上仿佛涂着一层油,蝉在树叶上鸣。黑洞洞的祠堂里洋溢着潮气,有一股湿烂木头的朽味从我们使用的桌子和板凳上发出。屋子里还应该有强烈的汗味、脚臭味,但我们闻不到。
  我们的“狼”哈着腰走进教室,他的身体又细又长,脖子异常苗条,双腿呈长方形,常常在幽暗里放出碧绿的磷光。他的磷光使我们恐惧,更使我们恐惧的是他那支百发百中的弹弓。“狼”是神弹弓手。
  “狼”站在高高的土讲台上,像一棵黑色的树,像一股凝固的黑烟,把泛白的黑板一遮为二。有时候我们能看到“狼”的白牙闪烁寒光。我们总认为“狼”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任我们在底下搞什么鬼名堂他都看不到,但事实上我们每次恶作剧都难以逃脱惩罚。只有他———我们的领袖“马骡子”能偶尔逃脱惩罚。“狼”用百发百中的弹弓惩罚我们。“狼”的面前有一个碎砖头垒成的案台,案台上摆着两纸盒,一个盒里盛着粉笔,另一个盒里盛着泥球。像葡萄粒儿那般大小那般圆滑的泥球,“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不相信“狼”肯亲自动手去精心制造这些打人的泥丸。虽然我们的年龄都在十三岁与十五岁之间,但也知道“狼”的第一职业是到祠堂后边那栋草房里去跟浪得可怕的马金莲睡觉,第二职业才是教我们念书。“狼”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去搓泥球儿。我们之中,必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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