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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皇运-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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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暖风熏人醉
  暖风熏得人醉,彤庭外烟蒙相隔,正一处湖心蕴蕴升华。
  他二人都没了声音,雁台阁檐头的风铃作响,一声声飘远又回传。
  她也不知道为何要这般看着他,他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为她着想又是什么意思。这一生,她都未想过将日会由人护庇。一概皆是亲力亲为,她想要的,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风一过,碎瑛飞了回廊,落了他满肩头。
  她躲过他摄人的注目,偏头透着漏窗向他处寻望,轻道:“你…何必如此?我与她有什么不同。我与她,皆是你的妻,我不过先她嫁了你几日,值不得你为我体量。”
  “如若是我想呢?”他沉凝她,目光一寸寸逼入,“如若我只想依着自己的心,如若…”
  “我不信的。”她猛侧目,迎上他,截了他声,“我从不喜 欢'炫。书。网'看戏,太闹了。所以…王爷当可大不必演得那般逼真。”远处传来闷声,正午时的钟磬重音绕过正宫佛台,漫至宫阙中的每一处角落,逼入人心。
  “尹文衍泽在你眼里,就是个时时处处做戏的戏子吗?”他平静地挑眉,目光遂也缓平,一拳握起掩在身后,袖口螭虎七纹的络子寂寂地抖。
  她咬唇惨笑,昨夜种种,再复上今时今景,要她好不可笑,周身冷下,她想摘下面具,本不就是擅长演习的人,一路而来,持着面具,是比她作恶还要累心。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这一声,由喉中脱出,掷地有声。
  尹文衍泽抬眼,眸光浅下,循着她话问道:“你们?!”
  “是。”她一笑,万千苦涩碾过,“天下人都当恨我,厌我,憎我。”
  “别胡说。”他叹了声,近她一步。
  她反退出半步,后脊重重抵住廊柱,闷痛袭来,疼的她屏住眸中上腾的雾气:“所以不必掩饰。恨就是恨,我不在乎,骂我讽我恼我都可,只别戏我,你戏不起。”
  他一抬手,猛出力握住她的左腕,展出手心掌纹间尚未愈合的伤口,狠狠一道裂红,惊人的夺目。他眼中滑过骇痛,牙关咬得更紧,真不知她是什么毛病,从来都有伤自己的癖好,要不得自己半分完整。一直都是这般,不忍伤人,便是自伤。他掠过她手心的裂口,再拧眉对上她眸:“没那么多人恨你,最恨的,恰是你自己!”
  先是她恨着自己,越恨越深,也是越陷越深,而后再不得解脱,于是满天下的人都是揣着恨意看自己。
  一语由他说穿,心头似裂开了洞,无法填满,就那么空荡荡的张裂着,没有血,没有任一种痛。空得周身都软了,做什么想什么都是一片空。由他紧紧攥住的腕子颤颤地抖,连着心头一并战栗。
  零星琐碎的记忆涌来,是那一年,她和越儿从数丈高的峭壁崖顶跌落,她的记忆便是从那里开始,银白的世界,濡散在越儿脸上那止也止不住的猩红是她记忆中的第一抹颜色。
  那么高的山,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攀上。
  那么陡的崖壁,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个失足落下。
  那么深的渊,更不记得是如何躲过一死,由山涧张臂扬抱的玉绛树护起。
  只记得,昆仑山玉绛枝杈的锋刃穿过越儿的一双眼,而后那世上最亮最明的一双瞳再不能视。
  只记得,漫天的雪,如同他止不住的凄凄的血,不肯停半刻。
  最后的最后,她记起,疼痛中哭得昏天黑地的二人,遇到了她,那个自称为大郢前朝后裔的女人。
  她姓南荣,确是前朝之姓。
  她为她取名阿宓,她治好了她的伤,她要她做她的细作。
  入贱民署,偷环佩,而后再入延陵府。一步一步,皆是精心安排,细心部属,一步一步,她从未走错过。
  而后她成了天下最奸贱的女人,成了百姓心中最憎恶的佞臣。
  后悔过吗?若问后悔,她当日便不该去攀昆仑山,不该由崖顶跌下,不该任那错枝繁叉伤了越儿的眼,不该见到那个女人。如果真是如此,她或以也会成为秉性纯良的女子,揣着一颗慈悲善心,学会爱人,又能够被人爱。
  记忆压覆,重得呼不出一口气。
  她如此罪孽,如此卑微。她从不配挺身立于这九重深阙迎得万千瞩目,她从不配那满宫室的下人面向自己齐声贺拜,她不过也是个奴才,比他们更卑贱的奴才。
  不如地狱,时而想真不如落了九尺黄泉,坠入那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若人生活得如此卑辛艰难,是不如无生。
  此时,她倔强的不肯低头,死死迎上他的目光,然他又因何满面痛意的凝着自己?莫非他真是不知道,延陵易从来不是能够怜悯的女人,她根本不值得可怜。
  “我是天下人鄙骂的奸贼。王爷高洁清骨,莫因我沾却一身污臭。”她轻轻地笑,俱是自嘲。
  她笑自己的手腕鄙劣,笑他虚假的怜悯;笑自己骨子里的卑微低从,却也笑他天生高人一等的尊贵。
  他们是多么的不同,他愈是完美,她便愈卑劣。
  她看不惯他的八面玲珑,因她永远做不到。
  她看不惯他祥宁平和的笑,因那表情她一辈子演不来。
  纵连一个随意安然的眼神,她都学不会。于是她才那么恨,那么恨他。
  纵他不是在作戏,她也当是虚假的戏码。
  是,恨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她恨着他,恨这世上比自己幸运的无数人,索性便成了天下人,其实最恨最恨的,还是自己。
  风夹着芳瑛,落了满处,不仅仅是他肩头,连着她袖摆,裙裳俱是星星点点。
  他走近了她,袍子由风展起一角。
  他始终握住她一支腕子不放,寻着她冰凉颤抖的五指,是要做出十指纠缠的姿势。
  另一手,于二人之间,静静抬起。
  他向她伸了手,等着这支腕子由她自己握住。
  她是要相信,才能学会爱。
  他要教的还有太多,不仅仅是爱。
  她不动,右手于负在身后的袖笼中颤了一颤。
  不作犹豫,另一只手幻化成臂由她腰上掠过,紧紧环着,将她往胸前一带,即是拥住。目光腾着雾,他吻过她侧鬓,淡淡道:“会有地狱吗?莫怕。我陪着你入。”

第五十一章 欠你一个天下
  “听着,我不会再由你吃苦了。”他的声音很沉,似乎漫天都是他的声音,再无其它,“再以后,你的苦,都是我的。”
  她胸口一窒,竟是无言,由他这般拥着自己,她倒也不厌。他的怀抱有一种熟悉的温暖,恰是自己身体贪恋的味道,她再不抖了,周身静下来,僵冷的身子似有些回暖。
  抬目安宁地望向廊尾,琉金碧玉,冲目的莹润色泽再也不是触得满目生疼。只月影墙后,大步迈迎出的身影,却撞得她目碎如琉璃。孔雀羽丝与银罗金线相纠缠的龙袖,珊瑚珠串起的云螭绣织,那一身造价不菲,举倾世之奢华的白珠九旒五龙朝服,不当在此时此景出现。
  尹文尚即驻在廊角的一端,再不靠前,他伸手推了廊壁相撑,面色已近惨白。
  延陵易由尹文衍泽肩头平抬了视线,与身后十步之隔外的目光交汇,神情无色。
  他空站了许久,咬牙强行离去,背影满是孤清。
  九月初九,昱瑾王府大婚的前一夜,恰是尹文衍泽留延陵府的本月最后一夜。
  时以至四更,延陵易依闷在书阁间看书,灯烛燃了一束又一束。直到尹文衍泽披着衣步步缓来,他手里也持着书,是《周髀算经》。
  “我听忠儿说,这月中旬你不会入府。”他缓着声音由她身侧坐稳,一掠她手中翻着的纲奏,添了言,“再见,岂不是要隔了二十日,至下月上期?”
  “科举房和工部两事并举,我得要忙起来。”她反是耐下性子,一一解释,“且新人入府新婚,我占那十日,于理不通。”她借着昏光瞧看了他,眉眼间再无从前躲躲闪闪,连日里相处下来,二人反是能平心静气言下些事,无论朝上朝下,她倒也不惧于他之前言论,二人即便就着异见相持不下,也多是再不吱声,闷个三两时辰,倒也翻过去。
  他睨了她眼,扬眉道,“你我才不也是新婚,恰你都由人说了奸佞去,还在乎于理通不通?”
  屋外蓝驰再是催促,尹文衍泽推脱了几句,又看紧了她。
  “今夜就动身?”她问他,淡淡的。
  “噢。府里来信儿催得,说一早即是迎亲礼。”他略显不经心,绕着她腕子摆弄,而后一掀,展出涂满了药膏的伤口面,轻柔道,“我不在的时候,要记得上药,下月再见你,这疤若还不退,看我怎么凶你。”
  他凶起来,还不如她不凶的模样摄人,也只不过是这般口头上胡乱说说,她才是不当心。再仰头,见他满目的疲色,才是想起,这一出婚事中,最不愿的人恰是他。她倒也未询问过他的意思,就替他把婚给揽下了,他若怪她,也不是无理。然他一直也只是抱怨了几句,未责难下去。只猛一抬眸子间仍能由他面上掠到无奈之色。她不明白,府里多一个少一个女人,真就那么紧要?!
  他松了她腕子,一指滑了她鬓间,起身:“时候不早了,趁今夜里没人吵闹你,安心睡一觉。”
  她盯着他身影于门外夜色中散去,那挑灯的晃亮越来越远,直至看疲了一双眼。
  ……
  这一夜极长极闷,辗转无眠后披袍起身,踩着夜步寻着私宅的方向。
  隔着很远,便听箫声彻夜不散,徐徐走上倚在门间凝着闻人越吹xiao的背影。眼前的人影,似乎与记忆中的团影重合而起,她在梦中也常常看见那一身月白的影子,吹着与今日相似的调子。
  “越儿,这是什么曲子,从未听你奏过。”
  她兀自出声,却吓得闻人越回转身子,箫音乍断。
  隔着五步之遥,他看不见她,却依然能自心头描画出她月下单薄的身影。他心底,脑中,甚以眼前,皆是十年前她之模样,她的清浅微笑,她随手拂乱他的发,她与他跪在瞿昙寺垂听大佛圣僧言训,受了母亲的责罚,一遍又一遍夜诵《君则》,而后喊哑了声音。那时的她,便是美。于他眼中,姊姊是最美。
  “这一曲名有凤来仪。”他静静笑着,沉黯的目色中失了光。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所以这一曲名有凤来仪,一箫有凤来仪,尚需百兽云鸣来配。只可惜,她连这有凤来仪之音都辩听不出,再是忆不起百兽云鸣的弦法了。
  “为何这般熟悉,却又从未听你吹过。”她抬步迈了上去,拉着他手一步步踩上榻阶,二人靠了榻侧坐下,她埋头卧了他两膝之上,轻轻阖目,“怎么办,我又睡不着了。”
  闻人越笑着摸上她侧鬓,抚着那一处温滑道:“可是王夫走了,姐姐睡不下?”
  “胡说。”她由他双膝呼吸略沉,而后竟也全无来由起了困意,或以不是睡不着,是心难安。她总是要至心安稳,才得以睡得踏实,“越儿啊…知道吗?原来是暖的…。。”
  “姐姐?”他低声一唤,却觉得她似睡得更沉,温热的呼吸落在指间。
  “怀抱。”她低喃一声溢出,再无声响,而后整颗心全然沉下,静静睡去。
  闻人越愣住,默然了许久,才是苦苦扬了笑,眸中水气蕴开,漾出秋痕一展。
  “姐姐,很多年以前,你的怀抱也是暖的……”
  很多年以前的事是模糊了大半,那一日昆仑山坠下,她便全不知了。然他却记着,尤是记着那一日她轻问而出三言,极短却也极动人……
  “越儿,怕吗?”
  “不怕。”
  “可愿同姊姊在一起?”
  “愿意。”
  “越儿知道什么是死?”
  “不知。”
  她哭了,那两字“不知”之后,恰是引得她哭了。
  那一日,他拽紧她的袖摆,风灌满了她的袍衣,他怕自己拉不住她,她便由风扬去,化作昆仑山下一捧青灰。她的泪,烫了他的脸,他仰着头凝她,任她纷飞的泪砸了自己满面,而后越积越多。他的,与她的,混在一起,齐齐贯下。第一次见她哭泣,亦是今生最后一次得见。她从来都是最坚强的女子,母亲说,她是坚比昆仑山永无凋谢的松柏。然她的泪,却比玉茗山涧的清泉要澈。
  “越儿要如何做?”他问她,颤颤地扯着她袖摆,一声声寂寂询问,他怕她不要他。可他也不要做她的负担,她是因自己才被人逼上这昆仑山顶,他们以自己为迫,才逼她交出九龙真印。每每都是他累了她。
  “我会抱紧你。”她在泪中笑,一切皆以模糊,“抓紧姐姐就好,不可撒手。这样我们便是永不分开。”
  他任由那温暖的怀抱拥住自己,紧得几乎不能呼吸。她滚烫的泪,滑进自己脖颈,落至胸前又化了冰凉。她将他包裹在怀中,那极暖极软的怀抱是她为他撑起的世界,于那般温暖中,感受不到死亡的痛苦,连恐惧都未有。层丈烟雾瞬时弥合,他眼前的山谷景状皆是碎裂成片,逐渐连她的脸都看不清,只能感应那怀抱仍是紧的。他听见了乱鸟惊鸣振翅之声,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听见众人惊呼的惨烈震得山谷杂音回鸣,最后一声,是她的,她含泪的唇吻在自己耳边,声音很空很静,夹着风声忽远忽近——“姐姐对不起你,今生欠你一个天下。”
  山河破,家国亡,她全然不记。
  奸臣恨,乱党谋,她更是忆不出。
  那以后十年,她忆中只有一言。她欠他一个天下,不仅仅是一双瞳眸,还有一座山河。
  不知因何而欠,因谁而欠,只记忆中唯一的一句话,八个字,日夜纠缠不尽。

第五十二章 无白头,唯白骨
  中宫殿的百敕寻星台是东南西北宫阙中最高的建筑,始建于前朝,前朝后主宸宗皇帝十为宠爱他的皇后,伊时后宫无妃只一后,二人同卧同起,携手共赴朝堂。他为她建了百敕寻星台,夜里二人便醉卧于此,邀月当歌,跃星为舞,是以人生最逍遥的一十三年,她有他的极宠,他有她之相陪。
  大乐显元十三年,夏邛两国倾师而围,连破西都玉门关及南守江陵关,半月之后,会师于大郢京都之外。时以称十三年京师之围。宸宗为保国安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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