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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

两分铜币-第20部分

小说: 两分铜币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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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刻,我很担心他会扑过来揍我一顿,因而不自觉地摆出防备的架势,但令我讶异的是对方竟开口说:

“嗨,好久不见!” 语气简直像是和老友久别重逢,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厚颜无耻的人,真是令我哭笑不得。“我一直想去道谢一下。”那家伙说道,“那次实在是输得太痛快了。就连我也被你们那个老大骗得晕头转向。喂,你回去以后替我问候他一声。”

想当然耳,我压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我的表情看起来必定是一脸茫然,只见那家伙依然笑着说: “看来你还被蒙在鼓里啊,说来没有人相信,那全是假钞。如果是真钞,一下子就赚到五千圆还真是笔好买卖,可惜啊可惜,那全是制作精巧的假钞啊!”

“啊,假钞?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我直觉地大吼了出来。

“哈哈哈,你也吓了一跳吧。要看看证据吗? 你看,这里有一张、两张、三张,总共三百圆。其他我全送人了,手边仅剩这几张。你仔细看清楚,虽然做得很精细但的确是假钞。”这小子兀自从钱包取出百圆钞票,交给我后如此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才会一路跟踪我想查出我的住处,真的这么做的话,可就麻烦喽,因为这事关系到你们那位老大的安危。把欺骗教徒得来的捐款换成假钞的人,和偷走假钞的人比较起来,谁的罪比较重,不用说也知道吧?喂,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回去之后替我问候你们老大,就说我改天会亲自登门向他致意。”

男人说完便朝远处大步走开了,我恍惚地拿着三张百圆钞票,兀自伫立良久。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这下子所有的疑问都解释得通了。刚才那两人就算是同党也不足为奇。主任说他一再前往警局询问办案进度,根本是胡说八道。他不这么假装的话,万一真的惊动到警察,届时抓到抢匪之后,假钞的事一旦被拆穿就完蛋了。难怪收到预告信时他一点儿也不紧张,既然是假钞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话说回来,我本来以为他不过是招摇撞骗而已,没想到居然还犯下这种重罪。作家先生,说不定他是炒股票赔了钱搞不好就是因为这样,才不知从哪弄来假钞——听说,委托中国人的话,可以弄到很精细的货色——竟然在我和教徒面前装作煞有介事。想到这里,还真有许多可疑之处。多亏他运气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位教徒觉得可疑,主动向警方报案。我很气自己居然笨到要等抢匪主动揭穿后才发现真相,当天回教会后更加闷闷不乐了。

从此以后,我陷入了天人交战。我当然不可能出卖认识多年的主任并将他的恶行公之于世,因而也只能保持缄默,可是我心里还是觉得很不踏实,本来就觉得寄人篱下不自在,发现了这件事后,我根本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不久之后,我在别处找到工作,于是立刻搬出教会。我可不想当小偷的帮手,我之所以离开教会就是为了这个缘故。

意外的是,这件事还有下文。大家都认为这是我虚构的故事,就是出于这段戏剧性的后续情节。那据说是假钞的三百圆我一直藏在钱包底层当做纪念。有一次,我老婆——是我搬来这里之后才娶的——不知那是假钞,月底时居然拿了其中一张花用。正巧那个月公司发工作奖金,因此即便是我这种穷人,钱包多少会有一点儿闲钱,难怪我老婆会误以为那张假钞是我的工作奖金。岂料,那张假钞居然平安无事地通用无阻。哈哈哈,怎么样,这故事有点儿意思吧。啊?你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哎,那三百圆后来我也没再仔细检查,事到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我手上那三百圆绝对不是假钞,因为仅存的那两张钞票之后也被我老婆拿去添购春季新衣了。

也许抢匪当时抢走的是真钞,但是为了摆脱我的跟踪,只好把真钞说成假钞来糊弄我。他当时面不改色地把钱丢给我,还不是十圆或二十圆的小 钞,任谁都会被骗吧!像我不就对抢匪的说辞深信不疑,自此再也没有深入调查吗?不过,若真如此,后来被我冤枉的主任,实在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他。还有,另一位直拍胸脯保证会逮到抢匪的巡查,他究竟真的是警察,还是冒牌货?我会怀疑主任的原因是由于那名巡查和抢匪一起上馆子,但是如今仔细想想,他也许是真巡查,只是后来被抢匪收买罢了。或者,他基于职务不得已只好与有嫌疑的男人假意往来,换言之,他是在刺探案情也不一定。这一切也得怪主任素行不良,我当时才会武断地认定他有嫌疑。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种可能。例如,抢匪误以为是假钞,却不小心将真钞塞给我,这也不是毫无可能。哎,到头来状况依旧是暧味不清,没有一个清楚的结果。不过你放心,真要写成推理小说,只要从中挑选一种结局就可以了。无论选择哪一种结局,应该都会很有趣吧……总之,我还用抢匪给的钱替我老婆添置了春装呢,哈哈哈。

(《盗难》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天保九年至明治二十年,以大和国的中山美树为领袖,基于人类造神的宗旨成立的宗教,现今以奈良县天理市为中心,拥有三百万名信徒。

(2)安政六年,备中国的赤泽文冶创始的神道派新兴宗教,现今约有信徒四十三万余人。

(3)战前警察的武装基本上是军刀,不会携带手枪。

(4)后来“怪人二十面相”常用这一招。





※白日梦※


那到底是白天所做的噩梦,抑或是真实发生的事呢?

这是个闷热的午后,晚春湿暖的风温温地拂过火烫的脸颊。

当时的我正走在某个偏僻的地区,放眼望去尽是笔直无垠灰扑扑的道路。究竟是因为有事路过,或是散步顺路经过,连这点我都已不复记忆。

沉默地并排而立的商家,宛如洗旧的单衣,退成浅褐色的。三尺见方的橱窗内,有些挂着被尘埃染出条纹的小学生运动服;有些店家,将红黄白褐等各色沙状种子摆放在宛如一格一格棋盘的单薄木盒中;有些在狭窄阴暗的室内,从天花板到四周,塞满自行车车架与轮胎。在这些灰暗萧条的店家之间,那栋在细格子窗后悬挂着蒙尘神灯的双层楼房,仿佛要强调极度厌恶被两面夹攻似的,吱吱喳喳地流泻出粗鄙的三弦琴乐音。

“啊噗哩,奇七哩七,啊啪啪……啊啪啪……”

几名辫子上落满尘埃的女孩,在路中央围成一圈唱着歌。啊啪啪啊啊啊……这令人感动的旋律,悠悠地蒸发在朦胧的春日天空。

男孩们正在玩跳绳,长长的绳子“噗噗”地甩向地面后,随即扬向半空。一名敞着手织粗棉衫前襟的孩子在一旁蹦蹦跳跳的。那幅情景,仿佛高速摄影机拍下的活动写真一般,看起来分外悠远绵长。

沉重的载货马车不时来来往往,轰隆隆地震动道路和房屋,越过我扬尘而去。

前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十四五个大人与小孩在路边围成不规则的半圆。那些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笑意,一种人们观看喜剧时的表情,有些人甚至咧开嘴哈哈大笑。

好奇心使然,我迈步凑了过去。随着我逐渐接近,我看到一张与众人笑脸成强烈对比的严肃脸孔。男人的脸色铁青,撅着嘴,不知为了什么事正起劲地滔滔不绝。若说他是推销员,未免热衷过度;但若说是宗教家传教,众人看热闹的神情也太亵渎神明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也不知怎么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在这围成半圆形的人群里了,成了其中的一名观众。

这位演说者约莫四十岁,身穿偏蓝的暗色系夏季咔叽单衣,紧扎着黄色男用腰带,看起来风度翩翩、颇有教养。如假发一般油亮的头发下,有着一张轮廓深邃、肤色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椭圆形面孔,细小的眼睛,气派的胡髭环绕着鲜红嘴唇,双唇正以极高的频率一张一合,口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只见他高挺的鼻尖不断冒汗,和服衣摆下露出一双隐约沾了尘沙的赤脚。

“……我有多爱我的妻子呢?”演说似乎正达到高潮。男人停下慷慨激昂的声调,目光扫视听众一周,才继续自问自答: “爱到不惜杀了她……可悲的是,那女人原是水性杨花。” 围观的人群之间哄然响起笑声,几乎盖过他接下来那句“不知她几时会与别的男人勾搭上”。“不,说不定她早就已经红杏出墙了。” 说到这里,现场再度响起比之前更响亮的笑声。“我为此每天提心吊胆的,”他边说着,边像歌舞伎演员般摇头晃脑,“连生意都无心打理了,我每晚都在床上拜托妻子,我双手合十地恳求她。”又是一阵笑声,“拜托你发誓,请你发誓永远不会爱上其他男人……可是,那女人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我的请求。她像风尘女子般以风情万种的媚态,用尽各种手段一次又一次地敷衍我。可是,偏偏她那狐媚的手段,不知多么令我着迷……”

有人高喊:“哟,哟,好恩爱啊!”接着又是一阵笑声。

“各位,”男人对这些嘲弄置之不理,继续往下说,“各位,你们如果站在我的立场会怎么做呢,你们说我能不杀她吗?……那女人很适合遮耳发型(1)。她自己就能梳得漂漂亮亮的……当时她就坐在梳妆台前,头发刚扎起。她妆扮娇美的脸转向我,红唇嫣然一笑。”

男人说到这里耸了一下肩做出夸张的动作,而后皱起浓眉,表情转而凄厉,双唇诡异地扭曲。

“……我心想,现在正是时候,要把这美丽的倩影永远留在我身边只能趁现在。

“我把事先准备好的尖锥,用力朝那女人美丽光滑的脖颈戳下去。她的笑靥yè还来不及消失,绽放笑意的双唇露出形状优美的犬齿……她就这么死了。”

此时,热闹的宣传乐队正巧经过,喇叭声震天巨响。“此地离乡数百里(2),遥远满洲的……”孩子们天真地跟着节奏高唱着鱼贯走过。

“各位,那正是在宣传我的罪行。真柄太郎是杀人凶手!杀人凶手!他们正到处宣传。”

笑声再次响起。唯有乐队的鼓声仿佛要替男人的演说伴奏般,久久不散地萦绕在四周。

“……我把妻子的尸体切成五块。仔细听好哦,身体一大块,两只手,两条腿,加起来总共五块……虽然可惜,但没办法……她的腿丰腴雪白。

“……你们没听到水声吗?”男人稍微压低嗓 门说,他的脖子往前伸,眼珠滴溜乱转,好似要揭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整整三七二十一天,我家的水龙头哗啦啦昼夜不停他流水。我把切成五块的尸体,放进容量为四斗的缸中慢慢冷却。这个啊,各位,”说到这 里,他的音量压低到几不可闻,“就是秘诀哦,这是秘诀。可以让尸身不腐……变成所谓的尸蜡(3)。”

“尸蜡”,记得某本医书介绍过“尸蜡”,此时,连同充满霉味的插图,一同浮现在我的脑海中。眼前这个男人到底想说什么?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绵绵密密弥漫开来,我的心顷刻间轻飘如一个气球。

“……妻子如白玉凝脂般的胴体与手脚,变成了可爱的蜡雕工艺品。”

“哈哈哈,你又在卖弄了。从昨天起。你不知已经重复多少遍了?”某人突然无礼地大吼。

“喂,各位!”男人的语调忽而高了起来,“我都已快说破嘴了,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一定以为我老婆是离家出走吧!可是,你们听好了,那女人是被我杀死的。怎样,吓到了吧?哇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下一瞬间他恢复原先的正经表情,再次喃喃自语:

“这下子,她总算完全属于我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失去她。想接吻就接吻,想拥抱就拥抱。对我来说,这简直是梦寐以求的。

“……不过,不小心点儿处理会很危险的,毕竟我可是杀人凶手,难保不会被巡警发现。所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关于藏尸的地点……不管是巡警或刑警,绝对不会发现那个地方。不信的话,这位先生,你看,尸体眼下正好端端地放在我店里当装饰品呢。”

男人的眼睛看向我,我一时失措不自觉转身向后。直到刚才我都没发现,就在我面前,有张白色帆布遮阳篷……“西药”……“配药”……熟悉的浑圆歌德字体,以及,后方玻璃柜中的人体模型眼前这个男人原来是某某制药这家商号的老板。

“看到了吧,请你好好欣赏一下我可爱的女人。”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不自觉地依他的指示行动呢?我竟浑然无觉地走进遮阳篷下。

我眼前的玻璃柜中有一张女人的面孔。她微露贝形犬齿嫣然笑着。鲜活的蜡制品上布满脓疮,暗沉的皮肤上面满是汗毛,这足以证明那并非人工制品。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脏倏地蹿到喉头。我勉强撑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退出遮阳篷,提防着不让男人发现我的窘态,随后沉默地离开人群。

……我回头一看,人群后方正站着一名警员他和其他人一样嬉笑着听男人继续演说。

“你在笑什么,你的职务容许你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吗?你不明白那个男人在说什么吗?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走进遮阳篷中好好瞧一瞧。在这东京市区,竟然有人公然展示人类的尸体。”我很想拍拍那位神经大条的警员肩膀,同时这么告诉他,但我连这么做的力气都没有,此刻的我只能头晕目眩地往前蹒跚迈步。

前方,依旧是看不到头的白色大道。炎阳蒸腾氤氲yīn yūn,晒得并立的电线杆如海草般冉冉摇曳。

(《白日梦》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大正十年左右流行的西式妇人发髻。没有刘海,仅分出发线,头发松松地往后梳,在耳际上方耷拉下来两个弧形发线盖住耳朵,在脑后低低地绾一个髻。

(2)明治三十八年发表,由真下飞泉作词、三善和气作曲的军歌《战友》,其开头的歌词是:“此地离乡数百里,遥远满洲的……”词曲通俗好记因此广受喜爱,也成为演歌师的必备曲目。

(3)空气不足,在硬水或碱性土类富含水分的土中存放尸体时,脂肪会石碱化变成白色或灰白色,但能保持原状,此即称为尸蜡。在本故事中虽说泡水二十一天,但据说需要三四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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