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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下南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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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是她不喜欢我当着她的面提到阿惠?
  于是,我试着避开阿惠这个话题,只陪她聊些医馆里发生的闲闻轶事还有那些庸医误人害已的故事,果然,此后福昌号又平又稳地向着东南方驶去,再未摇晃颠簸。
  阿娣果然是海女吧,一次次的事实告诉我,她的情绪波动和大海关联,能影响风雨甚至引发滔天巨浪。但在我的心底,我却真心相信她只是一个被病痛缠绕,爱撒娇的小女孩儿而已。
  早早吃过晚饭以后,我躺在有些潮湿的船板上无事可干,躺在床上的阿娣又央我讲故事。我只得坐起来,跟她讲从前在安溪县那些残存的回忆,聊到我的那些过去,又想起了时常挂念着的幼年时失散的姐姐。
  我跟她讲起我记忆中小时候的欢乐,夏天和秋天的时候,姐姐经常带着我去水沟里捉泥鳅,然后提着捉到的泥鳅回家,母亲就用酸菜煮泥鳅给我们吃。可是那些乱匪,在我七岁生日没过多久,毁掉了我们一家和睦的生活。
  土匪围杀村庄的惨痛记忆,让我至今想起,仍然悲痛愤恨,我回忆起父亲抱着我在黑暗中的村子里飞奔时的惊惶,黑夜里到处是被点燃的茅草房的腾起的冲天火光,映照出一群惊恐逃窜的人影,四处都响起绝望的哭喊声,惨叫声以及土匪们那灭绝人性的怪笑之声。父亲一手抱着我一手抱着姐姐,在黑暗中没命地逃着,可是村子被土匪包围了,到处都是拿着枪打着火把的土匪,在往后山小路跑的途中,奔跑中的父亲被子弹打中了,跌跌撞撞地往前一歪就倒在了地上,临死还把我和姐姐向上托着怕把我们摔疼了,接着母亲跟上来牵着我们的手往前跑,她却怎么也跑不快,被一个骑在马上的恶匪一刀削去了小半边身子,在跳跃着的大火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一股股粘稠的液体从她的肩膀断口处狂喷出来,漫洒在吓得呆住的我和姐姐的身上,带着一股温热的甜腥气息。
  母亲睁大着眼睛看着喷涌而出的鲜血,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快跑,去泉州城羊公巷的泉涌堂找叔父……”在逃跑的一路,我和姐姐两个孤苦无依,遭遇了土匪,遭遇了强盗,包裹没有了,我和姐姐最后也被挤散。最后我一个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找到叔父,跟随在叔父的身边学习给人看病针灸。
  事隔多年,我常常在睡梦里回到双亲离去时那些可怕的瞬间,梦见永远只有九岁的姐姐在人潮人海中叫喊我的小名。
  我讲不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起来,阿娣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别难过,好人会有好报的,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啊,你姐姐才九岁,我都十六啦,我是你的大姐姐。”
  我默不作声,任由阿娣抚摸着我的脸颊,并将我抱在怀里。她的身体是寒凉的,我不由得奇怪地想起阿惠,好像有点明白过来了,应该是我在阿惠的温柔怀抱中找回了往日在娘亲和姐姐怀抱中的感觉吧,所以才会对阿惠眷恋不舍。
  可惜,她已经不在了。
  这时,阿娣放开了我,把左手伸到我面前,那个她总是随时随刻拿在手里,我一直没见过全貌的匣子出现在了我面前。
  从这只匣子的颜色看,它像是紫檀木做的,整体呈长方形,长约有一尺,宽不过六寸,大概有三寸那么厚。匣子周围雕饰着古色古香的人物图案、珍禽异卉,正对着我这一面雕刻着一只似鸟而非鸟的东西,有着细长的颈子,遍体披着异色鳞甲,尖利的铁喙喷射出恐怖的烈焰,透露出一种神秘的异域色彩。我从未曾见过这样奇怪的雕饰风格,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华贵的器物。
  如果说这个女孩子让人一眼难忘的话,那这个匣子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看上去显然年代久远,属于那种有过故事的物件,但又不像普通的古董。看见它后,我的第一反应是猛然涌起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要夺过它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藏了是不是藏了蛟爷说的那些东西。
  这种感觉诡异万分,我甚至连假意推辞都没有,直接就将匣子接了过来,目光全被这只匣子吸引住,开始上下左右找开关想打开匣子。阿娣一脸淘气地盯着我四面使劲,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该从哪里打开它,憋得满脸通红。
  气氛变得越来越尴尬,我明白过来,这个匣子果然只有阿娣能够打开,我郁闷起来,把匣子递还回去,却被她拉住了手。我诧异的看着她,只见她睁着晶亮的大眼睛道:“我也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阿娣又拉着我的袖子,撒娇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嘛?”
  我听到她这样说,知道她是真的把我当成亲近的人了,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点了点头。
  我们并排坐在慢慢摇来晃去的汽灯灯影下面,阿娣又重复了一遍蛟爷给我讲过的那个诡异故事。
  我沉默的听完,阿娣说的内容比起蛟爷讲的,少了很多细节,多了很多少女添加进去的想象。
  我问道:“那个发现的匣子,是不是就你现在手上的这一只?”
  “对啊。而且阿爹说,因为有了这个匣子,后来才有的我……”阿娣就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语气可爱从容。
  “这是为什么?匣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阿娣白了我一眼,没有理会我的问题,而是指着匣子问我:“这上面的图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望着图案中间那只有一只似鸟而非鸟的怪物,细长的颈子,遍体披着异色的鳞甲,尖利的铁喙喷射出恐怖的烈焰,在灯光下显得神秘而阴晦,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图案。
  阿娣指着匣子继续道:“下面这一排,代表深海的曲线,被叫成水脚,上头装饰着波涛翻卷的海浪,挺立的岩石,这种纹样被称为“海水江崖”,寓意福山寿海。据有学识的老人讲,这些都是代表皇家帝王的图案,只有帝王之人才能使用的,像那些皇帝身上穿的龙袍上下面就绣的是这样的图案。”
  “那为什么中间是只怪鸟,而不是龙?皇帝不都是自称代表真龙天子的吗?”

阿娣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猜到我会这样说,又道:“这只鸟,就是传说中每天都要以龙为食的金翅大鹏鸟,是佛教天龙八部里的迦楼罗。”顿了一顿,吐了吐舌头:“这些也都是我爹爹问了其他人,后来告诉我的。”
  “以龙为食!好大的口气啊,那和它的秘密有关吗?”
  阿娣变得紧张起来,咬着上唇,一双占了小脸一半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犹犹豫豫的目光,就像接下来要讲的话有着天大的机密似的。这时舱顶的出口处响起砰的一声,接着是几声呼喝声,似乎是外面有人在打斗,瞬间打破了船舱里的安静和暧昧。
  紧接着,头上的密舱顶上的舱板翻开,一个熟悉的人影顺着木梯迅速的滑了下来。
  是面容严肃的七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七哥。货舱外面应该有好几个淘海客在把守,他一个人就这样闯了进来吗?阿娣显然被忽然出现的七哥给吓着了,缩在我身后,紧紧抓着我的衣服。
  七哥看见我和阿娣好端端的坐在那里,面上的神色和缓不少,说道:“不要紧,只是几天没见到你,怕你出什么事。”
  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激动的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道:“七哥,我没事,这几天我都在陪着她给她治病。”
  七哥也注意到了阿娣,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阿娣伸出来的手中那个古匣子。显然他一眼就看出这个东西的不同,皱眉问道:“这东西看上去不像是船上的吧?”
  “这东西……”我想解释,却发现这话说起来太长,索性换了个话头,对他道:“说来话长,和船上的古怪有关,回头我详细告诉你。七哥,你是直接闯进来的吗?那些淘海客他们不是拿着鱼叉守在底舱吗!”
  七哥淡淡一笑:“几个人而已,小意思。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他轻描淡写,我却心生担忧,外面看样子动静闹得不小,蛟爷肯定马上就会知道。七哥再怎么厉害,一旦蛟爷想要对付他,在这船上是逃无可逃啊。
  刚刚想到这里,顶上的舱板又开始动了起来,我心沉了下去,难道蛟爷这么快就带人来堵七哥了,这下可该怎么办?
  随着几声得意的怪笑声响起,舱口处却出现了全叔那又肥又丑的脑袋,他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番,怪声怪气的说道:“哟,小白脸你可真能耐呀,这才上船几天工夫,你这小白脸又拍到一个小姑娘,真是佩服佩服。”
  这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懵了,警惕的站了起来。全叔下来后,黑皮蔡也爬了下来,手里却提着邱守雄那个精致的皮箱,嘿嘿笑道:“这位大哥好威风啊,那些淘海客中看不中用,几下就被摆平了。我们跟着下来看看热闹,呵呵。”
  一边说着,一边鬼头鬼脑的四处张望。看来这两个家伙原来是趁乱跟着七哥后面混下来的,又想起他们之前几次三番想把我弄到底舱,这次终于得逞,是不是马上出什么问题?
  但既然七哥也在这里,我也不会太担心这两个家伙使坏,冷着脸问道:“你们来这里干吗?”
  全叔堆起脸上的肥肉,笑眯眯地说:“哎呀,我说小大兄弟,你现在倒是找到蛟爷这个靠山了,可是你难道还能在船上过一辈子不成?咱们不是看你投缘,想找你们兄弟看看,有什么生意可以合伙做做?将来到了南洋,多个朋友也算多条路嘛。”
  我简直难以理解他们竟敢跟我说这样一番话,他们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忍不住道,“你们这两个人贩子,不要想动什么歪念头,蛟爷不会放任你们在他的船上胡作非为。你们老想着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怕老天报应吗?”
  黑皮蔡就阴笑了起来,看着我道:“报应?真有报应的话为什么是你要被丢到海里而不是我们?”
  我目瞪口呆,七哥在一边淡淡道:“我宋某人本来是不信报应的,但是看到你们就觉得不顺眼起来,不如就让我送你们一程。”说着,手上开始动作起来。
  全叔和黑皮蔡面色急变,立刻亮出了鱼棱,气氛立刻剑拔弩张。这时阿娣叫了一声,我转过头去看,发现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犹疑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我心知她是被吓坏了,但这时候也没法去安慰,反倒是要阻止七哥他们火并才要紧。
  正在紧张地思考要怎么办,外面骤然响起雷声风声,似乎无数人叫嚷起来,与此同时,轰、轰、轰地接连响起三声炸雷一样的声音,福昌号像是被雷劈中,剧烈地摇晃起来。七哥马上冲上来扶着我,但是我们已经趔趄起来,无法站立的我甚至感觉福昌号好像被浪头给颠上了半空,接着听见啪啪的声音,感觉像是无数的海水打在了甲板上。
  我和全叔他们都被震得东倒西歪,七哥用力拉着我,颠簸中用力喊道:“不对,闽生,怎么感觉现在怎么是全速前进,难道不怕翻船?”
  我被说得心里一动,前几次风暴来临的时候,福昌号一直都是降帆下锚,等待天气好转再升帆前进的,现在是什么情况?再一听,突然意识到炸雷的声音竟然非常耳熟。
  泉州城里日本飞机往下扔的炸弹爆炸就是这样的声音。难道我们的船被日本人的飞机发现了?但是不对啊,我们的船开了这么多天,日本飞机就算飞过大海也很难看到我们吧。
  还没等我再想下去,忽然船体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我一下摔倒在地。
  密舱里的五个人东倒西歪地滚落了一地,气死风灯碰在舱顶上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所幸还没有熄灭。混乱中阿娣圆睁着一双大眼睛,本来几近透明的脸,渐渐布满病态的艳红。
  糟糕,她被彻底吓到了吗?再这样下去福昌号恐怕又是一场风暴。我马上要站起来到阿娣身边安抚她,阿娣却已经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蜷起身子,立时就是呻吟出声。
  我急得要命,这期间外面却隐约响起了别扭的国语喊话声:“我们是大日本帝国海军高雄警备府海岸巡逻队,前方船只马上收帆停船接受检查,跟随我们去高雄港接受检疫,否则将立即击沉。警告,马上停船,否则立即击沉!”
  听到那奇怪的语调,果然是日本人,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福昌号附近?那一刻,全叔、黑皮蔡、七哥和我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大家好像都在等,等福昌号停下,等待即将到来的厄运。

第十九章 九死余生

  福昌号似乎没有任何减速的迹象,我感觉船只一弯一折地不停变换着方向,在这样的大风里,一条头重脚轻的尖底大渔船,就是行驶得再快不怕翻船,也敌不过日本军舰吧。
  忧虑间,我听见钟灿福在舱板里跑过,一边跑一边大吼:“蛟爷说了,女人孩子全部呆在舱底,是男人的抄家伙备着。咱们被日本人撵上了!”声音里却也没了之前的张狂嚣张。
  我缩回了手,不知道是该跑到甲板上去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该帮阿娣安心宁神停止风暴。我突然觉得,即使帮阿娣减轻苦痛避免了风暴,我们落到日本人手里也是个死,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鱼舱里无数哭喊叫唤的声音,夹杂着淘海客们的吼叫,毫无章法地混和在一起,就像从前听见那些俯冲飞过的飞机一样,让人绝望得要命。
  日本人的军舰开始一发接一发地开炮了,但却是打三发炮弹又停一会儿接着打,我只感觉船被冲得东倒西歪,最近的爆炸声已经在船边上了。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黑皮蔡竟然在边上失魂落魄地叫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全然没有了以前的凶悍。
  阿娣的呻吟声在刚才停了一停后,现在越发失控起来,她蜷着胳膊,痛苦地在她那天蓝色的粗布床单上翻来滚去。我赶紧拍着她的后背,心乱如麻,七哥在身后道:“干他娘的小日本,我们只能先待在这里了,出去准得被炸死。”
  随着他的话就是嘭的一声巨响,我们几个再次被震翻在地,只听见顶上一片混乱,传来蛟爷的大骂:“gan你姥母,钟灿富你他娘的找东西把这个洞给我堵上!堵不上你自己跳进去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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