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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梆子井-第25部分

小说: 梆子井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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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你走,到哪儿去呢?”“到俺老家去,呆上半个月再回来就没事了。”“跟你去你老家!”我和猛子望着天财问道:“咱们又没有一分钱,到哪儿吃什么?”“唉呀,回俺老家还怕没有你俩吃的。”天财不屑地说道:“俺奶养了一窝子母鸡,一天下的蛋都吃不完!俺奶还种的菜,俺小叔还种了两亩地。反正,俺那儿要啥有啥,不像咱这儿,现在是啥也吃不上!”也是,现在城市反倒啥也没有了:生活资料奇缺,打个酱油也得排好长的队,有时排到跟前也未必能买上。我常常是挎着菜篮,一大早就赶到菜市场,为了买一斤豆腐,被踩得满身是泥。有一天我对奶奶说:“不吃菜也可以活。”奶奶却说:“现在和刘振华围城也差不多了。”我不知道刘振华围城是个什么样子,只知道现在,除了红薯咸菜就是苞谷面发糕和玉米糊糊。因而猛子问天财:“你老家真是你说的那个样子?”“唉呀,我还骗你不成!不信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好了你再回来呀。”也是的,去看看,况且现在后果是什么,还难以预料。最主要的,是奶奶会受到牵连,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但是我走后奶奶会怎样呢,她肯定会因对我的思念而日夜不眠?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抓我们已经成了头等大事,奶奶的压力也许会小一点儿。于是我对天财说:“跟你走可以,我得回去给俺奶说一声。”“哎呀,你还说呢!你看,你家好象来人了!”天财向我家的窗户一指,屋里灯火通明,传来了阵阵人声:“你娃到哪儿去了?”奶奶矮小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她的声音很小,有点惊恐还有点不知所措。于是,我更想回去了,但是天财拽住了我:“你现在回去干什么?你就跟我走,你不在,他们把你奶也咋不了。走吧!”谁知猛子又闹了起来:“不行,我也得回去,看看我家出啥事了!”“你家还不和毛毛家一样!不过你家有一大家人呢,有你爷你奶还有你妈你爸,你爸是个能人,会对付他们的。你还是跟我走吧。”天财一手挽着我,一手挽着猛子出了菜地。

  “梆子井有什么好的呢,我们那儿有山有水,好玩儿的地方多着呢。”于是,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农家乐的画面:小桥流水,山林中的人家;慈祥的老妪,咯咯叫的老母鸡……这真是一个天堂,强似梆子井百倍!可我还不免向我家的窗户望了一眼:蓦地,我看见奶奶站在后院的阳台上也向我这里张望。自从我来到这里,还从没有离开过奶奶,我总是像小狗似的跟着她、不离她的左右。而奶奶,似乎也不能一天不见到我。于是,我伫立在那里不动了,怔怔地望着后院的阳台。“赶快走吧,还看啥呢?”天财又拽了一下我:“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三娃子他妈带着工宣队正抓咱们呢!”而梆子井也确实起了一片人声,嘈嘈杂杂地,听不真切,我边回头边和天财猛子出了菜地,可奶奶那矮小的身子依然伫立在阳台上……

  赶到火车站已是深夜一点钟了。广场的高音喇叭正在喊着:“旅客同志们,开往郑州方向去的三二四次列车就要发车了,请同志们排好队。在三站台进站,在三站台进站。”“你看,咱来得还是时候!”天财拉着我和猛子向进站口走去,而我俩都有点不安:“天财,咱们没票,能进去吗?”“你俩只管跟着我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进站口的人并不多,这种状况对我们是不利的。检票员面对的是一个一个的人,说具体点,是一张一张的票,而且那眼神和态度丝毫也没有因深夜的到来而倦怠。去年我和奶奶上北京时还买了一张阅台票,可是现在……天财不管这些,拉着我和猛子就到了进站口,就好象检票员和他认识似的。“姨,这俩娃只顾和我玩儿,一转眼就不见了他爸,我想他爸进去了,我得把他俩也送进去。”“你是他们的什么人?”“我吗,大他们一辈,他们管我叫叔。”“看你也象个大人。”检票员亲昵地拍了一下天财的头:“去吧,送上车就出来。”

  车上的卫生很差,秩序也很乱,一看就是一趟慢车。“慢车好。”天财说:“慢车管得松,一般不查票。”我也相信只要过了检票那一关,其它的事情就好办了。但是车上的座位全被有票的人占满了,我们只得站在车厢门口、靠近车门的地方。天财说:“人还是有点少,要是这儿也站满了人,列车员就是想查票也查不成了。”而我考虑的倒不是这些,时至深夜,季节又到了寒冬,阴风不断地从车门的缝隙里往进钻,而我们的衣服还停留在秋末的时令,没想到这换季的日子一天甚似一天!“春天也一样,一天比一天热。现在呢,是一天比一天冷。”天财这话说得毫无意义,反倒增加了寒冷的意味。“我说回家给俺妈说一声,你偏不让!现在好,连个棉袄都没拿。”猛子抱怨起来,他抱着臂膀,瑟缩地站在那里。“睡吧,都半夜了。”天财说:“一睡着就不冷了。”“你还能睡着?”猛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哎呀,这算个啥吗?”天财坐在地下就睡了起来。我也觉得虽然冷两条腿却像灌了铅似的,到最后竟然分不清是寒冷还是困倦使我的两条腿发软了。

  也不知道猛子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天财呢,早已打起了鼾声。我们就坐在冰凉的铁板上,靠着没有一丝暖意的壁睡着了……天财的老家到了,山清水秀,果然是一个好地方!坡下的小河清澈见底,浮游着欢快的小鱼;坡上的茅屋林木掩映,藩篱中隐着觅食的母鸡。门扉启处,是那年迈的老妪,她敲敲手中的盆沿,母鸡们就簇拥在了身边。“奶!”天财奔进了竹篱,扑向了老妪……梆子井人声鼎沸,张凤莲身后跟着工宣队;奶奶纳鞋底的针儿扎了手,吴茂山的旱烟枪也到了张凤莲的手里:“你娃在哪儿呢?把你娃交出来!”“娃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也不知道在哪儿呢。俺娃到底咋了?”“你娃是反革命,给你翻案呢!”“俺娃给我翻案呢?”工宣队的小陈走上前:“你娃要打治安委员的娃,这说起来是娃们打架,实际上是阶级斗争!”“对,这就是阶级斗争!”张凤莲说道:“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呢。赶快把你娃交出来!”“娃真的没回来。”末了,张凤莲和工宣队在各个屋子看了一遍。“你娃要是回来了,就赶快到工宣队报告,不然,可就是窝藏反革命呢,你把事情吃摸清……”

  “这三个娃咋睡到这儿了?起来起来,这儿可不是睡觉的地方!”我的屁股被踹了一脚,朦胧中只见一个女人的身影,拿着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穿着铁路制服站在我面前:“你们是哪儿的?”我揉着惺忪的眼,不知所措。“有票没有?”“有呢,”天财醒来了:“俺爸拿着呢。”“那就到车厢找你爸去,这儿可不能睡。”我也正想到车厢去呢,缝隙外的风呼呼地朝进灌,就像轮船里灌进了水一样。

  车厢里横七竖八地睡满了人,勐子看了看,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天财在车厢转来转去的,最后竟坐在了过道上,靠着座位,抱着一个人的臭脚睡着了。我仍然站在车厢口,但是这里目标太大又不能睡觉,最后,找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自认为也是最好的地方,哪里呢,座位的下边。果然,车厢的门响了一下。“查票了,都把车票拿出来看一下。”如果再慢一步的话……要不要把天财也叫进来,但是列车员已经走过来了!

  “你这个娃咋能睡到过道呢。起来,有票没有?”“有呢,俺爸拿着呢!”“你爸是哪一个?”“俺爸刚儿还在这儿坐着呢,咋不见了?可能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这娃,人不大鬼还挺大,走,跟我找你爸去。”“找啥呢?我不是说了,俺爸一会儿就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看你爸啥时候回来。”等了一会儿他问道:“你爸咋还不回来呢?”“俺爸拉肚子呢,时间长。”周围的人全笑了,列车员却说:“这肯定是个流浪儿,鬼大得很,走,跟我找你爸去。”“俺爸回来了,你回头看!”列车员回过头,天财爬起来就跑,周围的人又笑了。“两头车门都堵着呢,你能跑到哪儿去!”“哎呀,你揪我耳朵干啥呢?”“跟我找你爸去!”

  天财被揪走了,这可怎么办?查票的高潮一过去,我就来找勐子,勐子还在车门口睡觉,不知怎么,查票的却没有揪他。“天财被列车员揪走了!那咱俩咋办呢?”勐子揉着惺忪的眼问,本指望他能想出个什么主意,谁知他的方寸也乱了。最后,我们向身边一个中年人咨询了一下。“大人没买票就让他补票,小孩子没买票就赶下车了。”要是把天财赶下车,我们还坐这车干什么?于是我们就去找天财,找了好几节车厢也没有找到。猛子说:“不要找了,找着天财,只能说明咱三个都没买票。天财心眼多得很,总能应付过去,还是回老地方等着。”

  等了一会儿,车厢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哪位乘客丢了一个小孩,请到三车厢认领,请到三车厢认领。”猛子说:“天财肯定把列车员哄过去了,你看着,马上就回来了。”果然,天麻麻亮的时候天财回来了,他的脸上有一种胜利者的神采。“咋样,两句话就把他们打发了。”我和猛子当然要问问事情的经过。“他不是让我找俺爸么,我跟他找了几个车厢。俺爸在哪儿呢?在俺家睡觉呢!最后,他把我带到了乘警室。开头有个乘警说,赶下去算了,说是说,也没人赶我。他再问,我还是那句话,跟俺爸回老家呢,俺爸说给我下车买烧鸡去,可能掉车了,说着我还哭了。最后一个年老的列车员说,还是让他到终点再说。”“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刚刚我和毛毛还准备找你呢!”“都找了几节车厢了!”我说:“真要把你赶下去,俺还上河南干啥去。”“能把我赶下去?”天财晃着脑袋说:“不是吹呢,这事情我碰得多了。五岁从河南来的时候,我就没买票,俺爸也没买票,我全家只买了一张票,给俺妈买的。俺妈胆小,我老跟着俺爸。俺爸见了列车员先让一根烟,碰着好人就实话实说,碰着难说话的就只管骗,骗得越扎实越好!你不骗他,他可能就要对你下手呢。刚才那列车员,我一看就不是个省事的主儿,我坐公家的车,碍你啥事了?你非要让我拿出票来。最后,我给他拿了没有?”天财的脸一摆:“还不是把他当傻子骗了!猛子毛毛,从现在起,就没人查咱的票了!刚才列车长说了‘要把这娃安全送到郑州。’”“那你没说俺俩?”“说了,我说我还有两个兄弟呢。揪我的那个列车员还在旁边问:‘你爸一下就丢了三个娃?’我没理他,傻子!”

  坐车的问题解决了,勐子却问:“天财,你刚咋说你爸下车给你买烧鸡去了?”“我那还不是骗他们的。”“可你一说我的肚子却饿了。”“现在就饿了?”“晚上就没有吃多少。”我也觉得有点饿了:晚上只顾打三娃子,饭吃得很仓促。但是现在天还没有亮,到哪里去买吃的呢,再说也没有钱。天财说:“开饭了我到餐车去要。”也只好如此了。接着,天财又说了许多他老家的好处。勐子问:“天财,你老家那么好,你跑到古城干啥呢?”“我还不是和俺爸俺妈来的。唉,到这儿来我确实没少吃苦!四岁就在铁道边捡垃圾,八岁了还穿着开裆裤,你甭笑,当时我就穿着那裤子上学呢,女同学见了我都躲,从那儿我才知道,女娃怕那个东西。”“怪不得小余那天叫人打你妈你来了那一手。”“咋样,管用不?”“不要再说你过去那些事情了,说说咱们到了郑州怎么办?”“到了郑州就坐汽车回俺老家,还有什么说的呢。”“还要坐汽车,我的肚子现在都饿了。”天财说:“睡吧,一睡着就不饿了。”但是真正饿了也睡不着,况且又这么冷。列车呼啸着往前奔,似乎正在向北极奔去,于是我又钻到坐位下面去了。也不知天财和勐子睡着了没有,我倒是睡了一觉,而且也没有再做梦。

  醒来的时候肚子奇饿,就好像有人在里面吹号。听天财说,广播响了就开饭了,于是就洗耳静听着广播。广播不响,肚子却老响,与广播形式了对照。我钻出座位望了望那个盒子,它静静地在车厢尽头挂着,似乎在嘲弄着我。勐子也走进车厢向它望了望,可它就是不响!实际天也没有大亮,只是有点黛色,可是座位上的人却纷纷拿出东西吃,这无疑进一步挑逗着我的食欲——我确信,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到这种程度。虽然饿,也是朦朦胧胧的、隐隐约约的,而且始终有一种自尊在羁绊着。现在呢,那自尊的堤岸早已被饥饿的潮水冲垮了!我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副躯壳,一个饥饿的躯壳!我趴在座位下面看着上面的人吃东西,听着那类似世界末日的咀嚼声,我的胃一阵阵痉挛,我整个人都坠入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头顶那个小孩悠闲地晃着脚,看这双脚,和我的年龄也差不多,但是他却在吃着东西,一阵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在吃什么呢,苹果还是梨?即就是一个胡罗卜,扔下来也可以呀,可是却只有这双脚!它在我的面前像钟摆似地晃着,由此可想他现在的感受。他好像又喝了点水,一阵“咕嘟”的声音,我的嘴里也一阵声音,但无疑是口水!不对,吃苹果喝什么水呢?一定是牛奶,于是我嘴里的声音更加响了!

  一个苹果的残骸出现在面前,我像猫抓老鼠似地抓住了它,又像老鼠似地啃起了它。“妈,下面好像有个老鼠呢。”“火车上不会有老鼠。你还吃不吃?把这点牛奶喝了,要不再吃块蛋糕?”于是,有一阵“咕嘟”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比较柔软的声音,是粘合物在嘴里搅拌的声音。而我那种咔嚓的声音并没有发多久——最后是一种苦涩的味道。

  “你剩下这么点儿让谁吃呢?来,把它吃完吧。”“我吃不下了!老让我吃,我快撑死了!”“那剩这么点怎么办?”“给下面的老鼠吃吧。”于是,我就等待着,甚至伸出双手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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