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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尘埃落定-第10部分

小说: 尘埃落定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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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声,一只老鼠从房梁上掉下来。熬鸦片的人放下手中的家伙,小刀在老鼠后腿上轻轻挑开一点,老鼠吱地叫了一声,再一用力,整张皮子就像衣服一样从身上脱了下来,再一刀,扇动着的肺和跳动着的心给捋出来了。在一个装满作料的盆子里滚一下,老鼠就变成了一团肉挂在灶前了。土司太太笑道:“你们不要把我儿子吓了。”

那些人嚯嚯地笑了。

他们说:“太太要不要尝尝。”

太太点点头。熏好的老鼠肉就在灶里烤得吱吱冒油。香味不亚于画眉。要不是无意间抬头看见房梁上蹲着那么多眼睛贼亮的老鼠,说不定我也会享用些汉族人的美食。我觉得这些尖嘴在咬我的胃,而母亲正娥着雪白的牙齿撕扯鼠肉。全不管我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一边用洁白的牙齿撕扯,一边还猫一样咿咿晤晤对我说:“好吃呀,好吃呀,儿子也吃一点吧。”

可我不吃都要吐了。

我逃到门外。以前有人说汉人是一种很吓人的人。我是从来不相信的。父亲叫我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他问,你母亲吓人吗?他又自己回答,她不吓人,只是有点她的民族不一样的脾气罢了。哥哥的意见是,哪个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毛病呢。后来,姐姐从英国回来,她回答这个问题说,我不知道他们吓不吓人,但我不喜欢他们。我说他们吃老鼠。姐姐说,他们还吃蛇,吃好多奇怪的东西。

母亲吃完了,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猫一样用舌头舔着嘴唇。女人无意中做出猫的动作,是非常不好的。所以,土司太太这样做叫我非常害怕。

她却嘻嘻地笑着说:“他们给了我大烟,我以前没有试过,如今,我可要试一试了。”

见我不说话,她又说:“不要不高兴。鸦片不好,也不是特别不好。”

我说:“你不说,我还不知道鸦片是坏东西。”

她说:“对没有钱的人,鸦片是一种坏东西,对有钱的人就不是。”她还说,麦其家不是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吗?母亲伸出手来拽住我的胳膊,她长长的指甲都陷进我肉里了。我像被老鼠的尖牙咬了似的大叫一声。母亲也看出了儿子脸上确实显出了惊恐的表情,就跪在地上摇晃着我:“儿子,你看见什么了,那么害怕。”

我哭了,想说:“你吃老鼠了,你吃老鼠了。”但只是指了指天上。天上空荡荡的,中间停着些云团。那些云团,都有一个闪亮的,洁白的边缘,中央却有些发暗。它们好像是在一片空旷里迷失了。不飘动是因为不知道该飘向哪个方向。母亲顺着我的手,看看天上,没有看见什么。她不会觉得那些云朵有什么意思。她只关心地上的事情。这时,地上的老鼠正向着散发着特别香气的地方运动。我不想把这些说出来。只要身上流着一丁点统治者的血液,傻子也知道多把握一点别人的秘密蜈手上是有好处的。于是,我只好手指天空。这一来,母亲也害怕了。她把我紧紧拥住,脚步越来越快,不多久,我们已经到了官寨跟前了。广场上,行刑人尔依正往行刑柱上绑人,行刑人看见我们,把他们家人特有的瘦长的身子躬下,叫一声:“少爷,太太。”

我的身子立即就停止战抖了。

母亲对行刑人说:“你们身上杀气重,把少爷身上不干净的东西吓跑了。以后就叫你儿子多和少爷在一起吧。”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麦其土司的行刑人一代又一代都叫一个名字:尔依。要是他们全部活着,肯定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好在他们从来都只有两代人活着。父亲行刑,杀人的时候,儿子慢慢成长,学习各种行刑的手艺。杀人的是大尔依,等着接班的是小尔依。可以说尔依们是世上最叫人害怕,最孤独的人了。有时我怀疑那个小尔依是个哑吧。所以,都走出了几步,我又回过头问行刑人:“你儿子会说话吗?要是不会就教他几句。”

行刑人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到了楼上,母亲就躺下了。她叫侍女卓玛从箱子里取出黄特派员送的烟枪,点上一盏小灯。自己从怀里掏出湿泥巴似的一团烟土,搓成药丸一样大小,放在烟枪上对着灯上的火苗烧起来,她的身子就软下去了。好半天,她醒过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她还说:“特派员送的银器没有麦其家的漂亮。”

她是指装烟具的那个银盘,还有一个小小水壶,两三根挑烟泡用的扦子。

卓玛赶紧说:“我有一个朋友,手艺很好,叫他来重新做些吧。”

母亲问:“你的朋友?下面院子里那家伙。”

桑吉卓玛红着脸点了点头。

太阳落山了。外面正是深秋,在夕阳的辉映下,更是金光灿。屋子里却明显地暗下来。

屋子越暗,土司太太的眼睛就越亮。叫我想起在炼制鸦片房子里见到的老鼠眼睛。我把卓玛的手撂住,但她一下摔开。我的手被她摔回在胸膛上。她叫我把自己打痛了,我叫了一声。

这一声既表示了痛苦,也表示对母亲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的恐惧。两个女人都急忙问我,少爷怎么了。

卓玛还用她温软的手搂住我的脑袋。

我背着手踱到窗前,看见星星正一颗颗跳上蓝蓝的天幕,便用变声期的嗓门说:“天黑了,点灯!”

土司太太骂道:“天黑了,还不点灯!”

我仍然望着夜晚的天空。没有回过身去看她们。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弥漫开来,这是侍女划燃了火柴。灯亮了。我回过身子,扼着手腕对卓玛说:“小蹄子,你弄痛我了。”

这一来,卓玛眼里又对我流动着水波了,她跪在地上,捧起我的手,往上面呵着她口里的香气。痛的地方变成痒,我呵呵地笑了。侍女转脸对母亲说:“太太,我看少爷今天特别像一个少爷。照这样子,将来是他当麦其土司也说不定。”

这句话听了叫人高兴。尽管我不可能是这片领地的土司。就算我不是傻子,将来的土司也不会是我。母亲脸上的神情表明这句话使她十分受用。但她骂道:“什么不知深浅的话!”

土司进来了,问:“什么话不知深浅?”

母亲就说:“两个孩子说胡话呢。”

土司坚持要听听两个孩子说了怎样的胡话。母亲脸上出现了刚才侍女对我做出的谄媚表情:“你不生气我才说。”

父亲坐在太太烟榻上,双手撑住膝头,说:“讲!”

土司太太把卓玛夸我的那句话说了。

土司大笑,招手叫我走到跟前,问:“我的儿子,你想当土司吗?”

卓玛走到父亲身后对我摇手,但我还是大声说:“想!”就像士兵大声回答长官问话那样。“好啊。”他又问我,“不是母亲叫你这样想的吧?”

我像士兵那样对土司上碰脚跟,大声说:“不是,就是她不准我这样想!”

土司很锐利地看了太太一眼,说:“我宁愿相信一个傻子的话,有时候,聪明人大多了,叫人放心不下。”他接着对我说:“你想是对的,母亲不准你想也是对的。”

母亲叫卓玛带我回到自己房里:“少爷该睡觉了。”

替我脱衣服时,卓玛捉住我的手放在她胸上,那里跳得正厉害。她说,少爷你吓死我了。她说我傻人有傻福。我说我才不傻呢,傻子不会想当土司。她下死劲掐了我一把。

后来,我把头埋在她双乳间睡着了。

这一向,我的梦都是白色的。这天晚上也不例外。我梦见白色汹涌而来。只是看不清源头是女人的乳房还是罂粟的浆果。白色的浪头卷着我的身体漂了起来。我大叫一声,醒了。

卓玛抱着我的头问:“少爷怎么了?”

我说:“老鼠!老鼠!”

我真的看见了老鼠。就在射进窗户的一片淡淡月光中间。

我害怕老鼠。

从此,就不敢一个人在寨子里独自走动了。

9。病

我害怕老鼠。

他们却说少爷是病了。

我没有病,只是害怕那些眼睛明亮,门齿锋利的吱吱叫的小东西。

但他们还是坚持说我病了。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不让他们那样想。我能做的就是,母亲来时,我就紧紧把卓玛的手握住。每天,管家都叫小家奴索郎泽郎和小行刑人尔依等在门口。

我一出门,两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厮就一步不离跟在身后。

卓玛说:“少爷还不是土司呢,就比土司威风了。”

我说:“我害怕。”

卓玛不耐烦了,说:“看你傻乎乎的样子吧。”一双眼睛却不断溜到银匠身上。银匠也从院子里向上面的我们张望。我看见他一锤子砸在自己手上,忍不住笑了。我好{炫&书&网}久没有笑过了,好{炫&书&网}久没有笑过的人才知道笑使人十分舒服,甚至比要一个女人还要舒服。于是,我就干脆躺在地上大笑。看见的人都说,少爷真是病了。

为了我的病,门巴喇嘛和济嘎活佛之间又展开了竞赛。

他们都声称能治好我的病。门巴喇嘛近水楼台,念经下药,诵经为主,下药为辅,没有奏效。轮到济嘎活佛上场,也是差不多的手段,下药为主,诵经为辅。我不想要这两个家伙治好病——如果我真有病的话。吃药时,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药从口中下到胃里,随即就滑到肠子里去了。也就是说,药根本不能到达害怕老鼠那个地方,它们总是隔着一层胃壁就从旁边滑过去了。看到两个家伙那么宝贝他们的药物,那样子郑重其事,我感到十分好笑。门巴喇嘛的药总是一种乌黑的丸子,一粒剩装在漂亮的盒子里头,叫人觉得里面不是药而是宝石一类的东西。活佛的药全是粉末,先在纸里包了,然后才是好多层的黄色绸子。他的胖手掀开一层又一层仿佛无穷无尽的绸子,我觉得里面就要蹦出来整个世界了,结果却是一点灰色的粉末。活佛对着它们念念有词,做出十分珍贵的样子,而我肚子里正在害怕的地方也想发笑。那些粉末倒进口中,像一大群野马从干燥的大地上跑过一样,胃里混浊了,眼前立即尘土飞扬。

问两个有法力的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门巴喇嘛说:“少爷碰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济嘎活佛也这样说。

他们说不干净的东西有两个含意。一个是秽的,另一个是邪祟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种,也懒得问。索郎泽郎能把两个医生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说:“少爷,我看你是碰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说完,索郎泽郎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将来的行刑人笑是不出声的。他的笑容有点羞怯。索郎泽郎的笑声则像大盆倾倒出去的水哗哗作响。瞧,两个小厮我都喜欢。我对两个人说:“我喜欢你们。我要你们一辈子都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碰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一个人说话。索郎泽郎没有什么话说,所以不说话。小尔依心里有好多活,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种人适合送到庙里学习经典。但他生来就是我们家的行刑人。两个小厮跟在我身后,在秋天空旷的田野里行走。秋天的天空越来越高,越来越蓝。

罂粟果实的味道四处弥漫,整个大地都像醉了一般。我突然对小尔依说:“带我到你家里看看。”

小尔依脸咧一下白了,他跪下,说:“少爷,那里有些东西可比老鼠还要叫人害怕呀!”

他这一说,我就更要去了。我并不是个胆小的人。过去我也并不害怕老鼠,只有母亲知道那是为了什么。所以,我坚持要到行刑人家里看看。

索郎泽郎问小尔依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叫人害怕。

“刑具,”他说,“都是沾过血的。”

“还有什么?”

他的眼睛四处看看,说:“衣服,沾了血的死人衣服。”

我说:“你在前面带路吧。”

想不到行刑人家里比任何一个人家更显得平和安详。

院子里晒着一些草药。行刑人根据他们对人体的特别的了解,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外科医生。小尔依的母亲接受不了嫁给一个行刑人的命运,生下儿子不久就死了。行刑人家里的女人是小尔依的八十岁的奶奶。她知道我是谁后,便说:“少爷,我早该死了。可是没有人照顾你家的两个行刑人,男人是要女人照顾的,我不能死呀。”

小尔依对她说少爷不是来要她的命。

她说,老爷们不会平白无故到一个奴才家里。她眼睛已经不大好了,还是摸索着把一把把铜茶壶擦得闪闪发光。

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是刑具室。最先是皮鞭,生牛皮的,熟牛皮的,藤条的,里面编进了金线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都是历代麦其土司们赏给行刑人的。再往下是各种刀子,每一种不同大小,不同形状的刀子可不是为了好看,针对人体的各个部位有着各自的妙用。宽而薄的,对人的颈子特别合适。窄而长的,很方便就可以穿过肋骨抵达里面一个个热腾腾的器官。比新月还弯的那一种,适合对付一个人的膝盖。接下来还有好多东西。比如专门挖眼睛的勺子。再比如一种牙托惮可以治牙病,但也可以叫人一下于失去全部牙齿。这样的东西装满了整整一个房间。

索郎泽郎很喜欢这些东西。他对小尔依说:“可以随便杀人,大过瘾了。”

小尔依说:“杀人是很痛苦的,那些人犯了法,可他们又不是行刑人的仇人。”小尔依看了我一眼,小声他说,“再说,杀了的人里也有冤枉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

麦其家将来的行刑人回答:“我不知道,我还没有杀过人。但长辈们都说有。”他又指指楼上,说,“听说从那些衣服上也能知道。”

那些衣服在行刑人家的一个阁楼上。阁楼是为了存放死人衣服而在后来加上去的。一架独木楼梯通向上面。在这楼梯前,小尔依的脸比刚才更白了:“少爷,我们还是不上去吧?”我心里也怕,便点了点头。索郎泽郎却叫起来:“少爷!你是害怕还是傻?到了门前也不去看看,我再不跟你玩了。”

他说我傻,我看他也傻得可以,他以为想跟我玩就玩,不想跟我玩就不玩。我对他说

:“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我很高兴他听了这句活就呆在那里了。把个傻乎乎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小尔依呆呆地站在我身旁。

我呶呶嘴,小尔依就苍白着脸爬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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