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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复活-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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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探监的人也都走了。戴蓝眼镜的老头儿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出去,聂赫留朵夫也跟着他出去。
  “是的,这里的情况真怪,”那个健谈的青年跟聂赫留朵夫一起下楼时说,仿佛他的话头刚被打断,此刻继续说下去。
  “还得谢谢上尉,他真是个好心人,不死扣规章制度。让大家谈一谈,心里也好过些。”
  “难道在别的监狱里不能这样探监吗?”
  “嗐,根本不行。得一个一个分开来谈,还得隔一道铁栅栏。”
  聂赫留朵夫同那个自称梅顿采夫的健谈青年一边谈,一边下楼。这时,典狱长带着疲劳的神色走到他们跟前。
  “您要见玛丝洛娃,请明天来吧,”他说,显然想对聂赫留朵夫表示殷勤。
  “太好了,”聂赫留朵夫说着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明肖夫无缘无故饱受煎熬,真是可怕。但最可怕的与其说是肉体上的痛苦,不如说是由于他眼看那些无故折磨他的人的残忍,心里产生困惑,因此对善和上帝不再相信。可怕的是那几百个人没有一点罪,只因为身份证上有几个字不对,就受尽屈辱和苦难。可怕的是那些看守麻木不仁,他们折磨同胞兄弟,还满以为是在做一件重大有益的工作。不过,聂赫留朵夫觉得最可怕的还是那个年老体弱、心地善良的典狱长,他不得不拆散人家的母子和父女,而他们都是亲骨肉,就同他和他的子女一样。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聂赫留朵夫问着自己,同时精神上感到极度恶心,又逐渐发展成为生理上的恶心。他每次来到监狱都有这样的感觉,但问题的答案始终没有找到。
  五十七
  第二天,聂赫留朵夫去找律师,把明肖夫母子的案件讲给他听,要求他替他们辩护。律师听完聂赫留朵夫的介绍,说要看一看案卷,又说事情要是确实象聂赫留朵夫所说的那样——这是很可能的,——他愿意担任辩护,而且不取分文报酬。聂赫留朵夫顺便给律师讲了那一百三十人冤枉坐牢的事,并问他这事该由谁负责,是谁的过错。律师沉默了一下,显然在考虑怎样作出正确的回答。
  “是谁的过错吗?谁也没有过错,”他断然说。“您去对检察官说,他会说这是省长的过错。您去对省长说,他会说这是检察官的过错。总之,谁也没有过错。”
  “我这就去找玛斯连尼科夫,对他说去。”
  “哼,这没有用,”律师笑嘻嘻地反对说。“那个家伙,是个……他不是你的亲戚或者朋友吧?……他呀,我不客气说一句,是个笨蛋,又是个狡猾的畜生。”
  聂赫留朵夫记起玛斯连尼科夫讲过律师的坏话,一言不发,跟他告了别,坐车去找玛斯连尼科夫。
  聂赫留朵夫有两件事要求玛斯连尼科夫:一件是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去,一件是解决那一百三十名囚犯因身分证过期而坐牢的事。去向一个他瞧不起的人求情,虽然很难堪,但要达到目的,这是唯一的途径,他只得硬着头皮去做。
  聂赫留朵夫乘车来到玛斯连尼科夫家,看见门口停着好几辆马车,有四轮轻便马车,有四轮弹簧马车,有轿车。他这才想起今天正好是玛斯连尼科夫夫人会客的日子,上次玛斯连尼科夫曾邀请他今天来他家。聂赫留朵夫到达这家公馆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轿车,一个帽子上钉有帽徽、身披短披肩的男仆正扶着一位太太走下台阶,准备上车。她提着长裙的下摆,脚穿便鞋,露出又黑又瘦的脚踝。聂赫留朵夫在停着的一排马车中认出柯察金家扯起篷的四轮马车。头发花白、脸色红润的马车夫毕恭毕敬地摘下帽子,向他这位特别熟识的老爷致意。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问门房主人在什么地方,玛斯连尼科夫就出现在铺有地毯的楼梯上。他正好送一位贵客出来,因为那人的身分很高,他就不是把他送到梯台上,而是一直送到楼下。这位显要的军界客人一边下楼,一边用法语说市里举办摸彩会,为孤儿院募捐,这是太太小姐们做的一件有意义的事:“她们既可以借此机会玩一番,又可以募捐到钱。”
  “让她们快活快活,愿上帝保佑她们……啊,聂赫留朵夫,您好怎么好久没见到您了?”他向聂赫留朵夫招呼说。“您去向女主人问个好吧。柯察金一家也来了。还有纳丁·布克斯海夫登也来了。全市的美人都来了,”他一面说,一面微微耸起他那穿军服的肩膀,让他那个身着金绦制服的跟班替他穿上军大衣。“再见,老兄”他又握了握玛斯连尼科夫的手。
  “哦,上去吧,你来我真高兴”玛斯连尼科夫兴奋地说,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尽管他身体肥胖,还是敏捷地把聂赫留朵夫带上楼去。
  玛斯连尼科夫所以特别兴奋,原因是那位显要人物对他青眼相看。玛斯连尼科夫在近卫军团供职,本来就接近皇室,经常同皇亲国戚交往,但恶习总是越来越厉害,上司的每次垂青总弄得玛斯连尼科夫心花怒放,得意忘形,就象一只温顺的小狗得到主人拍打、抚摩和搔耳朵那样。它会摇摇尾巴,缩成一团,扭动身子,垂下耳朵,疯疯癫癫地乱转圈子。玛斯连尼科夫此刻正处在这种状态。他根本没有注意聂赫留朵夫脸上严肃的神色,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就硬把他拉到客厅里,聂赫留朵夫无法推辞,只得跟着他去。
  “正事以后再说。只要你吩咐,我一定统统照办,”玛斯连尼科夫带着聂赫留朵夫穿过客厅说。“去向将军夫人通报一声,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一面走,一面对仆人说。那仆人就抢到他们前头,跑去通报。“你有事只要吩咐一声就行。但你一定得去看看我的太太。我上次没有带你去,挨过一顿骂了。”
  等他们走进客厅,仆人已去通报了。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这位自称为将军夫人的副省长夫人,这时夹在长沙发周围的许多女帽和脑袋中间,满脸春风地向聂赫留朵夫点头致意。客厅另一头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茶具。有几位太太坐在那里喝茶,旁边站着几个男人,有军人,也有文官。男女喧闹的说话声从那边不断传来。
  “您到底来了您为什么不愿意同我们来往啊?我们什么地方得罪您了?”
  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用这样的话来迎接客人,表示她同聂赫留朵夫的关系非常亲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你们认识吗?认识吗?这位是别利亚夫斯卡雅太太,这位是契尔诺夫。请坐过来一点。
  “米西,您到我们这一桌来吧。茶会给您送过来的……还有您……”她对那个正在同米西谈话的军官说,显然忘记他的名字了,“请到这儿来。公爵,您用茶吗?”
  “我说什么也不同意,说什么也不同意她就是不爱他嘛,”一个女人的声音说。
  “她只爱油煎包子。”
  “您老是说无聊的笑话,”另一个头戴高帽、身着绸缎、浑身珠光空气的太太笑着说。
  “太美了,这种华夫饼干,又薄又松。您再给我们一点。”
  “怎么样,您快走了吗?”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因此我们特地跑来。”
  “春光可美啦,现在去乡下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米西戴着帽子,身上那件深色条纹连衣裙紧裹着她那苗条的腰肢,没有一点皱褶,仿佛她生下来就穿着这样的衣裳,显得十分美丽。她一看见聂赫留朵夫,脸就红了。
  “我还以为您已经走了呢,”她对他说。
  “差一点走了,”聂赫留朵夫说。“因为有事耽搁了。我到这儿来也是有事情。”
  “您去看看妈妈吧。她很想见见您呢,”她嘴里这么说,心里明白这是在撒谎,而且他也懂得这一层,因此她的脸更红了。
  “恐怕没有工夫了,”聂赫留朵夫冷冷地回答,竭力装作没有发觉她脸红。
  米西生气地皱起眉头,耸耸肩膀,转身去同一个风度翩翩的军官周旋。那军官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空茶杯,精神抖擞地把它放到另一张桌上,弄得身上的军刀不断碰撞圈椅。
  “您也应该为孤儿院捐点钱哪”
  “我又没有拒绝,不过我想到摸彩会上让大家看看,我这人有多慷慨。到那时我一定要大显身手。”
  “嗨,那您可得记住哇”接着就发出一阵装腔作势的笑声。
  这个会客日过得很热闹,安娜·伊格纳基耶夫娜更是兴高采烈。
  “小米卡对我说过,您在忙监狱里的事。这一点我是很了解的,”她对聂赫留朵夫说(小米卡就是指她的胖丈夫玛斯连尼科夫)。“小米卡可能有其他缺点,但您要知道,他这人心地真好。他待那些不幸的囚犯就象自己的孩子。他待他们就是这样的。他这人心地真好……”
  她停住了,想不出适当的字眼来形容她丈夫的善良,——事实上,抽打犯人的命令就是他发出的。接着她笑眯眯地招呼一个走进房来的满脸皱纹、头上扎着紫色花结的老太婆。
  聂赫留朵夫为了不失礼,照例说了一些客套话,然后起身向玛斯连尼科夫那儿走去。
  “那么,对不起,你能听我说几句吗?”
  “哦,当然你有什么事啊?我们到这儿来吧。”
  他们走进一个日本式小书房,在窗边坐下来。
  五十八
  “嗯,来吧,我听候吩咐。要抽烟吗?等一下,我们别把这地方弄脏了,”玛斯连尼科夫说着拿来一个烟灰碟。“嗯,你说吧,有什么事?”
  “我有两件事要麻烦你。”
  “原来如此。”
  玛斯连尼科夫的脸色变得阴郁而颓丧了。那种象被主人搔过耳朵的小狗一样兴奋的神色顿时消失得影踪全无。客厅里传来谈话声。一个女人说:“我绝对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客厅另一头有个男人重复说:“伏伦卓娃伯爵夫人和维克多·阿普拉克辛。”再有一个方向传来喧闹的说笑声。玛斯连尼科夫一面留神听着客厅里的谈笑,一面听着聂赫留朵夫说话。
  “我还是为了那个女人的事来找你,”聂赫留朵夫说。
  “哦,就是那个被冤枉判罪的女人吗?我知道,我知道。”
  “我求你把她调到医院里去工作。据说,可以这么办。”
  玛斯连尼科夫抿紧嘴唇,考虑起来。
  “恐怕不行,”他说。“不过,我去同他们商量一下,明天给你回电。”
  “我听说那里病人很多,需要护士。”
  “好吧,好吧。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回音的。”
  “那么,费神了,”聂赫留朵夫说。
  客厅里传来一阵哄笑声,听上去似乎不是装出来的。
  “这是维克多在作怪,”玛斯连尼科夫笑着说,“他兴致好的时候,说话总是俏皮得很。”
  “再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说,“现在监狱里还关着一百三十个人,他们没有什么罪,就因为身分证过期了。他们在那里已经关了一个月了。”
  聂赫留朵夫就说明他们是怎样被关押的。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玛斯连尼科夫问,脸上忽然现出焦虑和恼怒的神色。
  “我去找一个被告,他们在走廊里把我围住,要求我……”
  “你找的是哪一个被告哇?”
  “一个农民,他平白无故遭到控告,我替他请了一位律师。这且不去说它。难道那些人没有犯一点罪,只因为身分证过期就该坐牢吗?……”
  “这是检察官的事,”玛斯连尼科夫恼怒地打断聂赫留朵夫的话说。“这就是你所谓办事迅速、公平合理的审判制度。副检察官本来有责任视察监狱,调查在押人员是不是都合乎法律手续。可是他们什么也不干,只知道打牌。”
  “那你就毫无办法吗?”聂赫留朵夫想起律师说过,省长会把责任往检察官身上推,老大不高兴地说。
  “不,我会管的。我马上就去处理。”
  “对她来说,这样更糟。这个苦命的女人,”客厅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对刚刚讲的那件事显然漠不关心。
  “那样更好,我把这个也带走,”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戏谑的声音,以及一个女人的嬉笑声,她似乎不肯把一件什么东西给他。
  “不行,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女人的声音说。
  “好吧,那些事让我去办吧,”玛斯连尼科夫用戴绿松石戒指的白手熄灭香烟,重复说,“现在我们到太太们那儿去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聂赫留朵夫没有走进客厅,在门口站住说。“我听说昨天监牢里有人受了体罚。真有这样的事吗?”
  玛斯连尼科夫脸红了。
  “阿,你是说那件事吗?不,老兄,真不能放你到监狱里去,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走吧,走吧,安娜在叫我们了,”他说着挽住聂赫留朵夫的胳膊,情绪又非常激动,就象刚才那位贵客光临时一样,但此刻不是兴高采烈,而是惊惶不安。
  聂赫留朵夫从玛斯连尼利夫的臂弯里抽出胳膊,没有向谁告别,也没有说什么,脸色阴沉地穿过客厅和大厅,从站起来向他致意的男仆们面前经过,走到前厅,来到街上。
  “他怎么了?你什么事得罪他了?”安娜问丈夫。
  “他这是法国人作风,”有人说。
  “这哪儿是法国人作风,这是祖鲁人①作风。”
  ①非洲东南部一个民族。
  “嗯,他向来是这样的。”
  有人起身告辞,有人刚刚来到,叽叽喳喳的谈话在继续着。聂赫留朵夫的事便自然而然成了今天谈话的好话题。
  聂赫留朵夫走访玛斯连尼科夫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他的来信。玛斯连尼科夫在一张印有官衔、打有火漆印的光滑厚信纸上字迹奔放地写道,关于把玛丝洛娃调到医院一事他已写信给医生,估计可以如愿以偿。信末署名是“热爱你的老同事玛斯连尼科夫”,而“玛斯连尼科夫”这个名字则是用花俏粗大的字体签署的。
  “蠢货”聂赫留朵夫忍不住说。从“同事”这两个字上特别感觉到玛斯连尼科夫对他有一种屈尊俯就的味道,表示他玛斯连尼科夫虽然担任着伤天害理的无耻职务,仍自以为是个要人。他自称是他的同事,即使不是有意奉承,至少也表示并未因自己名位显赫而目中无人。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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