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第1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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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诺夫尼岑出了小屋,走进潮湿的黑夜,他皱起了眉头——一部分是由于头痛得更厉害了,一部分是由于他脑海中浮现出一种不愉快的情景:在获悉这一情报时,参谋部,这个有权势的人的整个窝巢一定会被搅动得乱作一团,特别是在塔鲁丁诺战役之后和库图佐夫针尖对麦芒的贝尼格森:要提建议,争吵,下命令,取消命令。这种预感使他感到极不愉快,虽然他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果真,当他顺路到托尔处,把这一新的情报告知他时,托尔立刻向和他同住在一起的一位将军讲述自己的意见,科诺夫尼岑默默地、懒洋洋地听着、他提醒他,应该去见总座阁下了。
17
库图佐夫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夜间睡得很少。他在白天常常突然打起盹来;他夜晚和衣而卧,大都没有睡着,而在思索着。
现在他就是这样躺着,用一只胖手支着他那又大、又重、因伤致残的头,睁着一只眼,向着黑暗处凝神思索。
贝尼格森自从和皇帝通过信,成了参谋部最有势力的人物以后,他总是躲着库图佐夫,而库图佐夫却因此更加清静,因为他们不再逼他和他的军队发动无益的进攻。使库图佐夫痛苦的、记忆犹新的塔鲁丁诺战役和战役前夕的教训,应当还在起作用,他在想。
“他们应该懂得,发动进攻,我们只会失败。忍耐和时间,是我们的无敌勇士!”库图佐夫想。他知道,苹果青的时候,不要去摘。成熟时,自然会落下来,要摘下青的,既糟踏了苹果又伤了树,而且还令你倒牙。他作为一个有经验的猎人,知道野兽已经受了伤,只有全俄的力量才能使它伤成那样,但对是否致命,尚未弄清。现在,根据洛里斯顿和别尔捷列米送来的情报,同时根据游击队的报告,库图佐夫差不多可以断定,它受了致命伤。但是,还需要证据,还要等一下。
他们想跑去看他们是怎样把野兽杀伤的。等一下,会看见的。总是运动,总是进攻。他想道。“为了什么?想一显身手。好像打仗是好玩的事。他们像小孩,对已发生的事,我们不能得到切实的报告,他们都要炫耀他们打得多么好。然而现在问题不在这里。”
“他们对我提出了这些多巧妙的运动战术啊!他们以为,他们想到了两三件偶然事件(他想起了来自彼得堡的总体计划),他们就想到了一切,殊不知偶然事件多得难以计数。”
在波罗底诺受的伤是否致命?这个问题在库图佐夫脑子里已悬挂了整整一个月了,尚未解决。一方面法国人占领了莫斯科。另一方面库图佐夫觉得毫无疑问的是,他和全体俄国人民竭尽全力的那可怕的一击,足以致敌于死命。但无论如何需要证据,他已经等待了一个月了,等得越久,越急不可待。在那些不眠之夜,他躺在床上做年青的将军们所做的事,做他为此而责备过他们的事。他像青年人一样,想到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不过不同的是,他不以此为根据。他看到的不是两三件,而是几千件。他越想越多。他想象拿破仑军队全军或一部份军队的各种动向——进攻彼得堡、进攻他、包围他、他想他最害怕的那种情况,就是拿破仑以他的武器——留在莫斯科等待他——来反对他。库图佐夫甚至想到,拿破仑的军队退回到梅德内和尤赫诺夫;但是有一点他未能料到,而这一点已成事实,即拿破仑在离开莫斯科的头十一天疯狂地、抽疯似地、亡命奔逃,库图佐夫当时还不敢想到这一点:法国人已完全被击溃。多洛霍夫关于布鲁西埃师的报告,游击队关于拿破仑军队内部困难的情报,来自各方的准备退出莫斯科的传闻——这一切都证实:法国军队已经溃败,并准备逃跑;但这只是推测,看重它的是年青人,而不是库图佐夫。他以六十年的经验得知,这些传闻有多大份量,知道那些抱有某种愿望的人总是收集一些消息来证实他们的愿望,在这种情况下,总是忽略了相反的消息。库图佐夫越是希望那样,他就越不让自己相信那是真的。这占据了他全部心力。而其他只是例行日常事务。他和参谋们谈话,他从塔鲁丁诺给斯塔埃尔夫人写信,读小说,颁发奖章,与彼得堡通信,等等,均为例行的日常事务。但是,法国人的毁灭,只有他一个人预见到,这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十月十一日夜,他用手支着头,想这件事。
隔壁房间有响动,传来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
“喂,谁在那儿?进来,进来!有什么消息?”大元帅对他们喊道。
听差点蜡烛时,托尔讲述了消息的内容。
“谁带来的消息?”库图佐夫问道。蜡烛点亮后,他那冷峻的神情使托尔吃了一惊。
“这是无可怀疑的,阁下。”
“把他叫来,把他叫来!”
库图佐夫坐了起来,他的一条腿从床上搭拉下来,他那肥大的肚皮歪着放在另一条蜷缩起来的大腿上。他眯缝着他那一只看得见的眼睛,以便更加仔细地审视那个信使,就好像想从他的脸上能够看得出盘踞他心中的那些事情。
“说吧,说吧,亲爱的,”他一边拢起胸前敞开的衬衫,一边用他那低沉的老年人的声音对博尔霍维季诺夫说。“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你给我带来的什么消息呀?呃?拿破仑已经离开了莫斯科?靠得住吗?呃?”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奉命要报告的消息又从头详细报告了一遍。
“说快一点,说快一点!不要让我着急。”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一切报告完毕,然后默默站立着,等候命令。托尔刚要说什么,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皱起脸;他向托尔挥了挥手,然后转向房间对面,转向被挂在那里的神像遮暗的角落。
“主啊!我的造物主啊!你倾听了我们的祈祷……”他合起手掌,声音颤抖地说,“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于是,他哭了。
18
自从获悉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直至战役结束,库图佐夫的全部活动是:用权力、计谋、劝告来阻止军队打无益的进攻、运动战、与行将灭亡的敌人冲突。多赫图罗夫去小雅罗斯拉维茨,库图佐夫率全军按兵不动,并下令撤离卡卢加,他觉得退出卡卢加是可行的。
库图佐夫到处都在退却,但是敌人不等他退却,就向相反的方向逃跑。
拿破仑的史学家向我们描绘他向塔鲁丁诺和小雅罗斯拉维茨巧妙的运动,并断言,如果拿破仑深入富庶的南方各省,就会怎样怎样。
但是,且不说没有什么妨碍他进入南方各省(因为俄军给他让路),史学家忘记了什么也救不了拿破仑军队,因为它本身已具备了不可避免的灭亡条件。这支军队在莫斯科能得到充足补给而不保住它,却任意践踏,在斯摩棱斯克不是征集而是抢劫给养,那么在卡卢加省——这里住着和莫斯科同样的俄国人,有同样可以放火的东西,为什么就能恢复元气呢?
这支军队在任何地方都不能恢复元气了,自波罗底诺战役和莫斯科抢劫之后,它本身已给含有腐败的化学特性了。
曾经作为这支军队的军人,跟随头目逃跑,不知道逃向何方,只有一个愿望(拿破仑和每个士兵都是这样),尽快逃离这个虽然尚不明确,然而谁都意识到的绝境。
正因为这样,在小雅罗斯拉维茨会次上,将军们假装正经地商议,发表各种意见,憨直的军人穆顿说出了大家想说的话——只有尽快逃跑,他这个最后的意见一下堵住了大家的嘴,没有人,甚至拿破仑,都说不出什么来反对这个大家都已经意识到了的真理。
虽然大家都知道应该逃走,但是仍羞于承认这一点。还需要一个外界的推力来克服这种羞辱感。这一推力适时出现了。就是法国人所谓的leHourradeI‘empereur①。
①法语:皇帝,乌拉!(指俄国军队冲锋时的喊声。)
会后的第二天,拿破仑佯装视察军队和先前的与未来的战场,大早率领一群元帅和卫队,骑着马穿行于军中。到处寻找战利品的哥萨克碰上了这位皇帝,差一点捉住他。如果说哥萨克这次没有捉住拿破仑,救了他同时也是毁了他的那个东西——战利品,在塔鲁丁诺和在这里,哥萨克不去抓人,都扑向战利品。他们没有注意拿破仑,扑向战利品,他逃脱了。
LesenfantsduDon①在拿破仑的军队中差点把皇帝本人捉住,事情已很明显,除了沿最近的熟悉的道路逃跑之外,已别无他法。拿破仑这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没有昔日的灵活和勇敢了,他知道这一苗头。在他受到哥萨克的惊吓之后,立刻就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如史学家所说,发生了向斯摩棱斯克大路撤退的命令。
①法语:顿河的儿子们(指哥萨克)。
拿破仑同意了穆顿的意见,军队退却了,并不证明他曾下令这样做,而是证明了对全军起作用的那种力量,即促使全军取道莫扎伊斯克大路的那种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了作用。
19
人在行动时,总有一个目的。要走一千里,就会想到千里之外有好的东西。为了取得动力,必须想到前面就是乐土。
法国人在进攻时,乐土是莫斯科,在退却时,乐土是祖国。但是祖国太远。一个千里之行的人要忘掉最终目的,他要对自己说,今天走四十里,在那里休息、过夜,于是这第一行程的宿营地遮掩了最终目的,把一切愿望和希望集中起来了。个别人的意图,往往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对于沿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国人,作为最终目的的祖国,太遥远了。最近的目的是斯摩棱斯克,去那里的心愿和希望,在人群中大大加强了。这并非是他们知道在那里有丰富给养和生力军,也不是因为他们说过这种话(相反,军队的高级官员和拿破仑都知道,那儿粮草并不多),而是因为唯此才能赋予行动以力量和忍受现时的煎熬。他们,不论是知道或不知道,都同样欺骗自己,把斯摩棱斯克当作乐土,向那儿疾奔。
法国人上了大路,以惊人的毅力和空前的速度,向假想目标奔逃。除了共同的意愿把他们结成一个整体和赋以力量之外,另一种原因是他们的数量。如同物理学的引力定律一样,他们那巨大体积本身就吸引着一个个原子似的人。他们以千百万个集体有如一个整体的国家向前移动着。
他们每个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当俘虏,摆脱一切恐怖和不幸。但是,一方面奔赴目的地斯摩棱斯克的共同愿望把每个人吸引到同一方向;另一方面,总不能一个兵团向一个连投降,虽然法国人利用一切机会离队,找借口投降,但这种借口并不常有。人数的密集和运动的迅速使他们失去这种可能,同时使俄国人难以阻止法国人全力以赴的运动。不到一定限度,物体的任何机械断裂都不能加速腐败的过程。
一堆雪不能一下融化。有一定时限,早于时限任何热力都不能使之融化。相反,气温越高,残雪越坚固。
俄军将领中除了库图佐夫,没有人懂这个道理。在已判明法军沿斯摩棱斯克大路逃跑,科诺夫尼岑在十月十一日的预见实现了。将领们想立功,想切断、截击、俘虏、歼灭法国人,都要求进攻。
只有库图佐夫一人全力(每个总司令的力量都很小)反对进攻。
他不能对他们说我们现在所说的话:“何必去打呢?何必封锁大路呢?损伤我们自己的人,残忍地屠杀那些不幸的可怜的人?既然从莫斯科到维亚济马未经战斗就损失了三分之一的军队,现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从他那老年人的智慧中阐述能使他们懂得的道理,他对他们讲”金桥“①,可是他们讥笑他,中伤他,他们大发脾气,在那头已被打死的野兽面前威风凛凛。
①金桥:意为给败军留一条逃路。
在维业济马附近,叶尔莫洛夫、米洛拉多维奇、普拉托夫及其他人等,距离法国人很近,他们按捺不住要切断和歼灭两个法国兵团,为了向库图佐夫报告他们的意向,他们给库图佐夫送去一封信,但信封里面袋的不是报告,而是一张白纸。
尽管库图佐夫尽可能约束军队,我们的人还是出击了,努力进行堵截。据说,一些步兵团队奏着乐,擂着战鼓,向前冲锋,杀死了好几千人,自己也损失了好几千人。
但是,切断——并没有切断和歼灭任何人。法国军队在危险面前抱得更紧,法国军队一面继续沿着注定灭亡的通往斯摩棱斯克的道路奔逃,一路上不断地被融解掉。
01
波罗底诺战役之后,莫斯科被法军占领,法军又逃跑了,在此期间没有新的战役——这是一个最典型的,最富有教育意义的历史现象。
所有历史学家都认为,国家之间和民族之间在相互交往中,彼此发生冲突的最高表现形式是战争;战争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力量的消长。
无论是哪一个国王或者皇帝的历史记载都表明,在他们和另一个国王或者皇帝之间发生争执之后,他们便集结军队同对方厮杀,战胜者杀死了对方三千、五千、以致上万人,于是便征服了人口数以百万计的国家和整个民族;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只有一个民族力量的百分之一的军队战败,就使整个民族屈服,——所有的历史事实(就我们所知道的)都证实了一个道理:一个民族的军队在同另一个民族的军队作战时所获得战果的大小,是这个和那个民族实力增长或削弱的根本原因,或者至少也是一个最重要的标志。军队打了胜仗,战胜的民族的权利由于损害战败者而立即增长了。军队打了败仗,那个民族立刻按照失败的程度而失去它的权利,如果它的军队彻底失败,那个民族就彻底被征服。
纵观历史,从古至今,历来如此。所有拿破仑的战争都证明了这一条法则。按照奥国军队失败的程度,奥地利丧失了自己的权利,而法国的权利和力量增加了。法国人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的胜利,使普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