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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1部分

官居一品-第6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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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公公提醒。”等了片刻,沈默便见一身青衣小帽的沈明臣和余寅,捧着自己的官服官帽,从屏风后转出。
  “走吧。”那太监耐着性子等了这一会儿,已然是极限了,唯恐吃不了兜着走,赶紧请沈默上路。
  因为要有人伺候穿衣,所以沈默坐的马车。沈明臣两个默默的帮他穿衣,待路上嘈杂声一起,才伏在他耳边道:“就在方才,有报说,皇上让人拿着海瑞的奏折,去了裕王府上。”
  “看来,还是牵扯到王爷了……”沈默低声问道:“这会儿谁在王府里?”
  “好像大都被关在西苑了,”沈明臣想一想道:“不对,还有张居正,他没去西苑门。”
  “这样啊……”沈默不担心了,有张太岳在,裕王肯定能顺利过关的。便开始想自己这边,问道:“你们说,皇帝召我进宫干啥?”
  “学生愚见,怕是要有差事要派给大人。”余寅道:“八成是让大人审这个案子。”
  “何以见得?”沈默皱眉道。
  “朝廷的大员的都在西苑关着,”余寅慢条斯理道:“现在外面的官员,以大人为尊,而且皇上也最信任您,如果要问案子,您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我与海瑞的关系……”沈默的眉头更紧了:“根本瞒不了人,恐怕现在皇帝已经知道了。”
  “无妨。”沈明臣接话道:“你们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昔日的上下级而已,不是早尿不到一壶,绝交信都写了吗?凭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还能让皇帝拿住了?”
  “呵呵……”沈默摇头道:“好吧,这个我自己发愁……最后一个问题,这案子怎么审?”
  “不好审。”沈明臣道:“十岳公让我给大人带话,第一要让皇帝消气,只有消了气,才能少杀人;第二是给百官洗脱嫌疑,这时候你洗一个,就是一份人情,天下没有比这更赚的买卖了;第三,在审理海瑞的案子时,尽量复杂化、扩大化,发挥您没事儿找事、无中生有的特点,闹得越大,就越能保住他,也能达到大人的目的……”
  “少在这编排我……”沈默笑骂一声道:“感情不是你去闯龙潭虎穴,还有心情说笑。”沈明臣嘿嘿直笑。
  马车到了西苑门前便停下,沈默下来步行入宫,临进去前,他回头看一眼宫前的广场,已经被冲刷的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过那样激烈的君臣冲突。
  进到西苑里,果然感觉气氛肃杀了不少,御林军、提刑司、镇抚司的人分队巡逻,就连太监们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竟一扫这些年来的嬉戏懈怠,也算是意外之得了。
  胡思乱想着来到圣寿宫前,那太监进去通报,沈默便跪在宫前静候,也不知那些大人们被关在哪里,但估计远不了。
  “沈大人,皇上宣见。”又是一个生面孔的太监,出来小声道:“您里面请。”
  沈默这才猛然发现,一路走来,竟连一个熟面孔也没见到,这在往常显然是不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宫里也开始大审查了,因为黄锦帮海瑞说了句话,恐怕他的人都要受牵连了。
  孤身一人走在阴森森的宫殿里,沈默才发现在家里轻描淡写谈论的这场政潮,其实真的很可怕。
  自己造的孽,当然要自己还了,沈默自嘲的笑笑,便在珠帘前跪下道:“臣沈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海瑞是你的人?”里面传来嘉靖冷淡的声音。
  “回禀陛下,不是。”沈默毫不迟疑道:“除了臣的老婆孩子,没有人算是微臣的人。”
  “不要狡辩了。”嘉靖缓缓道:“嘉靖三十六年,海瑞到长洲当知县,你是他的知府,后来又是你向胡宗宪推荐,升他为苏州同知;他调任淮安知府,还是你的推荐。”
  “微臣当时觉着他是员干吏。”沈默面不改色道:“而且官声也很好,本意为国举贤,并没有收他一文钱的贿赂。”
  “你了解他吗?”嘉靖问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沈默答到。
  “他们说这个人是傻子,你怎么看?”嘉靖又问道。
  “他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沈默老狐狸一般的回答,滴水不漏,毫无把柄,让你干生气又拿他没办法。
  第七五九章 躲不过(上)
  听了沈默的回答,嘉靖却发起怒来:“这样的人也推荐给朝廷,你是存心想气死朕吗?”
  沈默叩首道:“皇上明鉴,海瑞此人读书读愚了,满脑子都是圣人之言,在地方可造福一方百姓,但不适合立足朝堂,臣从未推荐他入朝廷!”
  嘉靖阴森森的笑了,也不知是对身边什么人说:“看见了吧?这就是朕的臣子,一个赛一个的厉害,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想说什么还一点没耽误。”
  沈默深低着头道:“微臣愚钝,不知皇上所指,斗胆请圣上明示。”
  “那朕就明示,你说他满脑子圣人之言,岂不是说,他所作所为,无不符合圣人教诲,朕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嘉靖不忿的恨恨道。
  “为臣不敢……”沈默的头更低了,但心中一阵轻松,他终于摸到了皇帝的心思——嘉靖被海瑞一通痛骂,倍感颜面扫地,不把这个场子找回来,实在是没法下台!
  他最怕嘉靖气昏了头,直接把海瑞咔嚓喽,但现在皇帝有了这念头,估计海瑞一时死不了了。
  心情一放松,沈默的定力更足了,他双手撑地,沉声道:“臣的意思是,他读书太板,心眼太死,无法体会圣人的微言大义。他听圣人云为人要‘事君以忠,事亲以孝’,便以为对父母要孝顺,所以必须言听计从;对皇帝却只讲忠诚,所以可以毫无顾忌,犯言直谏——其实他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能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有什么资格对君父评头论足,仅凭着道听途说、便狂悖犯上,肆无忌惮,自以为这样就是比干了,其实就是在犯浑!”
  如果徐阶等人在侧,定要给沈默鼓掌喝彩,他这番平实的言语,实在是玄机百端,说是‘一语扭转乾坤’也不为过。这段话有三层作用,首先是给皇帝消气……一切都是书呆子听信谣言,对皇帝产生了误会;又以为犯言直谏是美德,就是死了也可以成为比干;最后,还含蓄点出海瑞是孝子,加上之前所说,皇帝已经知道他又是清官,对这样的人……这就让嘉靖得掂量一下了,若真遂了海瑞的意,那自己成什么了?
  听了沈默的话,嘉靖沉默良久,才恨恨道:“他想当比干,却把朕置于何地?”
  “这正是他的可恨之处!”沈默‘毫不留情’地痛斥道:“片面理解圣人教诲,做事不计后果、不分是非,实在是该死!”
  “哼……”珠帘后的嘉靖一时没接话,似乎和边上什么人小声说了几句,竟态度大变,怒气冲冲道:“沈默,你太不老实了,句句不离‘圣人教诲’,这是在给有些人消灾;把海畜生比作比干,是想让朕杀不得他!”说着气息明显粗重起来道:“巧言令色,鲜仁矣!你们分明是串通一气的!朕不光杀他,连你也要一起杀了!还要把你的后台,你的同党,你的什么恩师,统统都杀掉!”
  沈默不知何人在后面拆台,竟要让自己功亏一篑,此刻不只是他自身安危,还有更多人的身家性命都系于他接下来的回话,越是这种时候,他竟越是斗志昂扬,深吸口气,直起身子,眼眶湿润的嘶声道:“陛下这话,让微臣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说着流泪道:“微臣是皇上御笔钦点的丙辰科状元,您所赐的‘六首题名碑’在国子监里竖着、‘天子门生匾’,在微臣绍兴老家挂着,要说恩师,您才是臣的恩师……”他很清楚这帘子巧夺天工,虽然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往外看,却是清清楚楚,所以表情必须到位。用袖子擦泪,一脸孺慕之情道:“十年前臣从翰林修撰开始,入内阁学习、出苏州开市舶、而后升巡抚,升礼部侍郎,经略东南,还不满三十岁,便已官居从二品,成为部堂大员。微臣怎会不知,这全因陛下的超擢,要说靠山、陛下才是臣的靠山!”
  “陛下厚遇,千古未有,微臣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君恩!”沈默涕泪横流道:“微臣早就立誓,不计生死荣辱,只为君父尽忠……要说同党,陛下才是臣的同党啊……”
  那道横亘在君臣面前的珠帘,终于缓缓拉开。那帘子后面的嘉靖皇帝,竟也老泪盈眶了……终究是年事已高,听完沈默这一番掏肝掏肺的奏对,心肠便不觉软下来。嘉靖心说,是啊,这十年来,我就没对别人这么好过,若是他也对朕有二心,那我这双眼真该挖去了!
  看到嘉靖竟然掉泪了,沈默赶紧把头低下去,这是不能随便看的。但嘉靖却缓缓道:“抬起头来……”
  沈默只好慢慢把头抬起来,与皇帝四目相对,只见这位大明至尊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从来没有这样的孤立无助,他疲惫不堪的望着趴在地上的沈默,缓缓道:“你真是朕的人?”
  “是。”沈默斩钉截铁道。
  “仙师,看来奸臣不是他。”皇帝这一句,却不是对沈默说的。
  “皇上明鉴。”一直在皇帝身边耳语的鬼影,终于露出身形,原来是那妖道王金,他黑着脸朝嘉靖拱手道:“沈大人的道行深着哩,贫道也看出,他是不是卦辞中的奸臣。但今天那海妖孽的所作所为,不仅我大明前所未有,历朝历代亦是闻所未闻,若不彻查,君主的天威何在?恳请帝君切勿偏听轻信,更不要被背后的人欺瞒了。那个海瑞得立刻处死,跟他有往来的人都要抓起来!要彻查,彻查到底!”
  沈默心中诧异,这道士吃炸药了吗、怎么比皇帝的火气还大?
  听完王金的话,嘉靖又转向沈默道:“朕现在谁也不信,朕身边的人都成精了,不把心挖出来,分不清是忠心还是祸心。”王金又要插言,却被嘉靖抬手阻止道:“谁是忠心,谁是祸心,光靠嘴说是没用的。沈默,你说自己是朕的学生、臣党,好,朕不否认,但也不承认,你要证明给朕看。”
  “请圣上明示。”沈默俯身道:“臣定欣然受命。”
  “明示?”嘉靖面色怪异的冷笑道:“你不是跟朕一心吗?该查谁,该抓谁,该审谁,怎么审,怎么问,你就该心里明白。”
  “是……”沈默叩首及地,但仍不起身。
  见他还不起来,嘉靖皱眉道:“怎么,为难了?”
  “皇上误会了,臣只是有个请求。”沈默恭声道。
  “讲。”
  “臣斗胆请皇上,把海瑞写得那个东西,给臣看看。”沈默轻声道:“不知道他都写了什么,实在无法审问。”
  “……”嘉靖面色变幻,嘴角一阵阵的痉挛,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道:“给你。”说着把手一挥,便把放在手边的那本奏疏,扔到沈默眼前。
  沈默恭敬捡起来,磕了个头起身告退。
  一出偏殿,他对身边太监道:“给我找间空屋子,我需要安静一下。”
  沈默现在是办案钦差,而且还是捅破天的案子,小太监自然无不应允,给他无逸殿中找了间值房,上了茶、点上炭盆,好一个伺候,才躬身退下。
  待屋里安静下来,沈默便在火边展开了海瑞的奏疏,满篇倔强有力的字体便映入眼帘:‘臣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谨奏……直言天下第一事……嘉靖者,家家皆净无财用也……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陛下之误多矣,大端在修醮……’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被海瑞痛骂皇帝、全盘否定其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的大无畏,惊出一身冷汗。
  同样被惊出一身冷汗的,还有张居正。
  裕王府中,海瑞那道奏疏的抄本,此刻竟静静躺在书案之上。
  张居正低着头,紧盯着这道惊世骇俗的奏疏,虽然面上毫无表情,但心中砰砰打鼓,背上早就湿透了。
  他的身边,站着暂摄司礼监的马森,这个死太监紧紧盯着张居正,感到十分意外,面对这样一件天大的事,裕王早就吓得站不住,被扶进去休息了,这个平素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太岳,却看不出一丝的惊慌失措,而是稳稳的站在那,目光十分深沉。
  其实张居正怎能不震惊?此道奏疏牵连到裕王、老师、百官,若是处理不好,大明朝真要遭万劫不复之灾了。只是他修炼到了火候,旁人看不出来罢了。
  接着翻看奏章的功夫,他心中飞快的思考着对策,当把最后一页合上时,张居正已是成竹在胸了。
  见他抬起头来,马森问道:“张大人,您看也看完了,是否请王爷出来回皇上的话?”
  “马公公,”张居正不接他的茬,反问马森道:“我也有问题请教。”
  “请讲。”张居正素来对太监们彬彬有礼,所以马森对他也很客气。
  “裕王和皇上什么关系?”张居正淡淡问道。
  “当然是父子关系了。”马森道:“而且还是皇上唯一的儿子。”
  “您果然是明白人。”张居正意味深长道:“现在父亲因为某些事情,对儿子产生怀疑了,咱们做臣子的,是该火上浇油呢,还是息事宁人呢?”
  能混进司礼监的,全都不是凡人,电光火石间,马森便明白了张居正的意思……裕王是皇帝唯一的儿子,皇帝这时候让他来问话,其实更多是想洗刷裕王的嫌疑,若是把事情越描越黑,皇帝如何收场?难道真要废了裕王,传位皇孙?显然是不可能的。
  马森又想起另一桩,公里传闻,是景王伙同陈洪严世蕃等人,合谋害死陆炳的,可皇帝却愣是把这事儿盖着,直到景王死后,才说了一句:‘此子素谋夺嫡、害我义兄,今死矣……’对景王尚且如此,何况是仅存的裕王了。
  这样一想,他的头脑清晰起来,作为皇帝身边人,当然知道嘉靖时日无多了,若是能这时候帮裕王一把,将来新朝太监总管,还能落入旁人手中?想到这,他的心热乎气来,一直板着的脸也化冻了,对张居正道:“当然是息事宁人了,只是怎么做?咱家可没头绪。”
  张居正再聪明,也想不到在转瞬之间,他能想了这么多,结果准备好的一套说辞没用上,但只要对方上道,就比什么都强,便轻声道:“你便如实回话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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