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宝书库 > 文学其他电子书 > 你在高原 张炜 >

第104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104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河水变浅的时候,他就涉水而过。如果不是有人亲眼见过,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十分出色的乞讨者。无论对方是多么吝啬的人,他都会从这人手里讨出一份干粮。可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个懒汉,因为他们曾经见过他多么舍得力气做活儿。传说他那次游荡到一条河边,看到一个胖胖的姑娘在河边上洗菜,那姑娘穿着花衣服,两手浸在河水里,浸得赤红。四哥悄悄地接近了她,蹲在那儿看了足足有半个多钟头。他眼里的这个姑娘肥胖可爱,腿粗,胳膊也粗,脸庞鲜亮逼人。当她洗涤东西的时候,两只肩膀一动,高高的胸部就颤颤地诱人。四哥在河边上被迷住了。他悄悄地凑上去,从后背一下子抱住了她。他的两只冰凉的手按住了姑娘……好像这姑娘很久以来就在河边上等这样一个人似的,当时哼都没哼一声,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就偎进了四哥怀里。两个人做得一声不响,很甜蜜地晒着春天的太阳。最后四哥还帮她洗好了一篮子菜,挽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家里走去了。

她就是今天的大老婆万蕙。人们对四哥能娶回这样一个女人多少都有点儿费解,因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尽管他的腿拐了,可他那种特殊的步态在许多人看来竟是十分潇洒。没人觉得他有什么丑态,也没人在乎他身上的残疾。他的一双眼睛非常好看。很多人都迷过他的眼睛。



关于他的眼睛有一些更离奇的传说。比如人们说他站在街口上,如果有一群做活儿的青年从他身边走过,如果当中有一个漂亮的姑娘,那么他用这双眼睛稍稍瞥上几下,那个姑娘就像中了魔法一样。她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可那步子就迈得再也不起劲了。再后来,那个姑娘就要寻找机会取笑四哥,学他拐腿的样子,一拐一拐地从他跟前走过。当然了,四哥这时就必定要气愤地追赶她,那姑娘就必定会奔跑,直向着浓密的青纱帐跑去,跑得并不快。四哥差不多就要揪到她的辫子了。他们就这样一追一赶。如果四哥累了坐下喘息,姑娘也坐下来;如果四哥恢复了力气,那么姑娘也就爬起来重新奔跑;四哥实在感到腻烦了准备折回去,那姑娘就一定要重新学他拐上几下,于是四哥也就再次鼓起勇气往前追去。他们就这样,最终远远地消失在灌木丛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3)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领回了万蕙,在土屋里安安分分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人们眼里这土屋就像一只土锅子,慢慢焐熟了一对甘甜的红薯。据说有好几个姑娘在当年因为万蕙的到来而羞愤,哭红了眼睛,狠狠地跺脚,诅咒着。

拐子四哥有了万蕙之后像换了一个人,游荡的时间也变少了。他差不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安分人。再没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荒唐。他成了一个没有劣迹的好人。可是这种状况维持了没有很久,有人又发现他一拐一拐地在河边、在原野上奔走了。他领着那只心爱的狗,打着婉转的口哨。他有时清早出门,直到天黑才回来——究竟这一天里这个人做了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拐子四哥在渐渐衰老。他的脸变得粗糙,变得黑红,头发也不那么油亮了。只有那对黑色的眼睛还依然如故。有人说他的全身都破旧不堪了,如果将其比喻为一架机器,那么所有的零部件都磨损得不成样子,惟有那双眼睛还是崭新崭新的——它还能使用好几辈子。

万蕙也慢慢褪去了鲜亮的颜色,只是肥胖如初。她把花衣裳脱去了,长年穿着青灰色的衣服,上面沾满尘土。她浑身有劲,腕力很好,可以一个人按倒一头健壮的牛犊。四哥曾指着她告诉我:

“你看,这家伙可真有些力气。她可以打败所有男人。谁想欺侮她,那他就活该倒霉了。我等于是找了个警卫员——我这个人也该有个警卫员了,因为我从小给别人当警卫员,这会儿咱也有了不是。”

拐子四哥的话让万蕙听了很舒服,她长久地仰脸看着自己的男人,一副受用的样子。她大概对“警卫员”的理解有些特别,以为就是“贴心人”的意思。她听从男人的每一句话,好像她活着就是为了他。男人不高兴的时候她也不高兴,有时还无声地流泪。她似乎没有自己的主意,只有用不完的温顺和善良。她偶尔也引起男人的厌烦,那是因为她太顺从了。当他厌烦她的时候,就用手掌推开她,让她离得远一些。可是万蕙全然不知这一切。她什么也不明白。她不明白男人有时候为什么要把她推开。她一直不能忘怀的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对她的拥抱。回忆起那一次,她就毫不掩饰地对别人说:

“那回真好哩。”

在葡萄园里,她一个人做的活儿比得上我好几倍。铁锹在她手里用得熟练极了。她只是三两下就把深深的葡萄根掘出来,把死去的葡萄秧铲开老远。她把旋进来的沙土往外扬着,一甩就是十几米,而且并不气喘,脸上笑吟吟的。我看出这种劳动对于她成了一件快事。我知道她和拐子四哥把葡萄园当成了自己的。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给人鼓舞、给人力量和信心的了。在此之前,我常常想到的只是梅子和小宁;来到园子里之后,我想得更多的是这里刚刚开始的、让人费心流汗却又无比欣悦的一切。每天差不多都要忙到深夜才吃晚饭,爬到炕上时已经是半夜了。全身酸疼,骨节像被拆卸过一样。有时我不得不躺在那儿哼叫几声。

闲下来我就想: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循环啊,我如今竟然再次与拐子四哥走到了一起。好像几十年的时光白白走过,毫无所得地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上,回到了童年时代,重新接续了我们共同的游荡。

劳动间隙里,万蕙一拍手掌就唤来了斑虎。斑虎在茅屋门口独自呆坐,十分寂寞。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它几乎是欢跳着冲过来的。万蕙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身子往前倾斜,伸开两手往前跑去,两条腿好像一下子轻快了许多,还令人发笑地边跑边蹦。我发现这时候她和斑虎跑动的姿势几乎完全相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4)

万蕙差不多和斑虎撞到了一块儿。斑虎呼地一下立起,只用两条后腿立地。万蕙与它紧紧地搂到了一块儿。斑虎的两只前爪伸长了,使劲地抱着万蕙。万蕙的两手也插在它的腋下。斑虎长长的嘴巴在一张胖胖的脸上探来探去,印上一个个杏子大小的湿印。我忍不住笑起来。

小鼓额



这天傍黑时,拐子四哥领来了两个人。

一眼看到他们时,马上令我大失所望。他们还离得老远,我就看出这是两个没有用处的人。他们都矮矮细细,跟在拐子四哥身后默默地走着,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迈得很小,每人背上还有一个黑黑的行李卷。我还着急地盼望四哥能领回几个棒劳力呢!我怔在了那儿,什么也没说。这是四哥做的事情,可他的道理在哪里呢?我放下手里的活儿,迎着他们走去,走得越近越是失望。

紧跟在四哥身侧的是一个约摸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她给我最突出的印象,就是高高鼓起的额头。她的高额头放着光亮,沉甸甸的低下一点儿,好像她细细的身躯、特别是细细的脖颈承受不住那额头的重量似的。额下是一对圆圆的黑眼,这对眼睛又太大了些……春天了,天还很冷,可是她的衣服却十分单薄,这衣服甚至都裹不住细瘦的身躯。她瘦得太可怜了。我想她还不足三十公斤重。这还是个孩子呢,她怎么能劳动?如果让她做饭,她甚至还端不动一盆水。

我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在心里怜悯起来。我在心里轻轻咕哝了一句:“鼓额!”

我一低头,看到了她破碎的裤脚下是黑黢黢的脚背,一双家做的花布鞋破了,露出两个又红又圆的小脚趾。她的头发也有些黄。

四哥介绍说:“她今年十七哩,就愿出来做活。我跟她妈说妥就领来了。这是个老实孩子,你一眼就能看出,是不?”

我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老实孩子。”

“别看她人小,腿脚可勤快。她妈说了,‘俺孩儿干什么都不知道累,俺孩儿在家一分钟也不闲’——你听听!”

我重复着:“一分钟也不闲……”

鼓额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我,那目光陌生得可怕。在她眼里,我大概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可畏的城里人。她有点儿慌促。我对她点了点头。

离四哥稍远一点儿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比鼓额要高一些,可几乎像鼓额一样细瘦,头发焦黄焦黄。他简直没有生出中国人的头发,额头四周是一些闪亮的细细的绒毛。看上去他总在微笑。我承认这个小男孩的笑容很迷人。只从这笑容上看,他是一个很具观赏价值的小把戏。他的鼻子、嘴巴,他的眼睛,一切都搭配得挺好。这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孩子。我知道他的年龄不会大于鼓额,问了一下,他刚刚十六岁,叫肖明子。天哪,见多识广的四哥给我领回这么一对儿,他们简直是一对童男童女。

我把他们引进另一间茅屋里。好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他们自己动手搭地铺,我让万蕙帮他们。在他们忙这一切的时候,我把四哥叫到一边,问:

“四哥,你怎么雇来两个孩子啊?他们不是来帮我们的,倒是要我们来抚养他们。”

四哥挠了挠头:“唉,没有办法,这年头的村里人都忙,像样的都出远门打工去了。你要雇到他们,除非花上一笔好钱。你知道还要管他们的饭。这两个孩子要的工钱少。我们可雇不起那些壮汉子。好在这两个孩子都老实勤快,这个我会看。我从眼神上一下就知道这是两个好孩子。你听我的话没错。再说他们人小,心事小,好经管……”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5)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些话多少安慰了我。我让万蕙为我们做一锅饭,亲手帮两个孩子一块儿搭着地铺。开始的时候,两个地铺挨得很近,搭到半截的时候,我才想起有什么不对劲儿,就把肖明子领到了我的屋里,说:“你和我一块儿睡这大炕吧。”肖明子不情愿地离开了地铺。可是拐子四哥不同意这样,他认为我必须一个人待在屋里,说:

“别人和你住在一块儿,会耽误你想事情。”

他说我要“办公”。

他把肖明子领到了另一个屋里,这个男孩一个人待在一间屋里,还有鼓额,她也是一个人了。我担心这两个孩子晚上会害怕。

晚饭万蕙做得很好。她熬了一锅很稠的糊糊,里面放了豆子和甘薯叶;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还在里面放了几条小鱼。这是我和四哥在海边溜达时捡到的。这锅又稠又腥、透着鲜味的糊糊让我们五个人饱餐一顿。还有喷香的窝窝,那是她前几天蒸好的。糊糊同时又佐以咸菜,我们吃得满头大汗。斑虎和我们吃的完全一样,也一样香甜。饭后它用舌头抿着嘴角,快乐地看着大家,还特别关照了一下鼓额和肖明子——它走到两人身边,用鼻子嗅了嗅他们的脸,又用身体偎了偎他们。鼓额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四哥就说一声:“不要紧,它要和你好。”肖明子倒一点儿也不怕,嘻嘻笑着,伸手去抚摸斑虎。斑虎也许嫌这种过分的亲昵来得太早了些,发出了呜的一声。肖明子飞快地收回手去。

我马上发现肖明子机敏过人。不错,这两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让我喜欢了。



春天的太阳晒着葡萄园,让斑虎的毛色更加鲜亮。四哥的脸上渗出一层黑油,鼓额和肖明子活蹦乱跳。他们的身体都出奇的柔软,好像特别适合在这春天的沙土上滚动。他们毫无羞涩地在一起劳动,厮打玩耍。我看着他们,心里无比愉快。

我在这个春天里想起了童年的一棵树。

它长在我们的小茅屋旁边。那是一棵巨大的、一到春天就开出密密花朵、招引了无数蜂蝶的李子树。蜂蝶在我头顶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银亮的李子花在月色下闪光。安静的夜晚没有一丝风,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打扰我。我就攀在李子树粗粗的枝干上,像一只大鸟那样伏卧着。我沉浸在奇怪的幻想里,那时候我刚刚十七岁。我想象我会走很远很远的路,我将做一个传奇人物。所有的树木、狗、人,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伤害我。有一种神灵在暗暗护佑着我,她在向所有的人无声地宣布:这可不是一个平凡的人物,这是一个能够改变土地和天空的人……我狂妄地伸展着身子,细小的枝桠被我压折了,我丝毫都不怜惜……那些夜晚我神气十足地在李子树上举目远望。朦胧的月色下,我能看得很远。我汲取了那一片园林深长的香气和真正的营养。

当然了,我那时所有傲慢的打算后来差不多无一例外地落空,只有一点变成了现实,那就是后来真的走到了远方。我独自踏上了崎岖的山路,两只脚差不多都给磨穿了。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野荆子划成的口子。有一次我从山上滚落下来,差一点儿失去了生命……

我这会儿久久地想着与我的童年连在一起的那棵树。在这个春天里,我好像第一次意识到童年一去不再复返。与童年有关的一切,能够决定我的童年的那些人和事,让我深深地怀念;那些妨害了我,加害于我的人,已经无从痛恨,我甚至不愿意回忆他们。我刚刚进入中年,就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一样宽容了,这真是奇怪啊……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36)

温暖的阳光下,略微有些烫人的沙子上,鼓额和肖明子在嬉闹……

我被太阳晒得蜕了一层皮,第二层皮也很快就要蜕掉。我的头发里布满了沙子。我觉得全身都被沙土沾满了。我没有地方洗澡,也不想洗澡。我只等天气转暖的时候到海里和河里去浸泡。艰苦的劳动把我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我觉得我的纤细的情感和我的细嫩的皮肤一块儿蜕掉了。

四哥还关照我要有一间办公室。我要“办公”,可土屋里连一张桌子也没有。拐子四哥不忍心这样,就动手用土为我筑了一张写字台。他是完全根据记忆,照着那个老厂长的写字台的模样筑出来的。当这座泥巴写字台干了以后,他就找了一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