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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10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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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虎后来呜呜叫,背上的毛立起来。

只一会儿,一个长得非常高大、装束也很奇特的红脸汉子出现了。他在向我们招手。

这个人大约四十多岁,比我稍大一点,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用柳条编成的直筒帽子。他浓眉大眼,模样有些粗鲁,手掌也很大,握在粗粗的枪杆上手指还余出一截。我想这倒是一个很典型的猎人。他的裹腿打得也很在行,而且那装束极为适合在灌木丛里奔跑。这显然是一个林中老手,一个豪爽人,一见面就没有什么陌生感,痛快地问这问那。当得知我们是葡萄园的人之后,立刻把我和拐子四哥的肩膀按住了,又往一起轻轻一碰,说:

“知道吗?我就是那个葡萄酒厂的总工程师。我叫武早。”

武早我们没听说过,不过那个酒厂却是响遍了半个世界的。我身子被他摇撼了一下,很快乐。

精明的四哥连连说:“听说过听说过,了不得哩。”

他提出跟我们借点儿子弹,四哥当然慷慨得很。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4)

武早好像被我们的大方给感动了,伸出舌头抿了一下嘴唇。接下去我们就一块儿打猎了。我发现武早的枪法很好,心想就因为这个他才自信地独往独来吧。交谈中得知他常常把几个假日攒到一块儿,然后就骑着摩托一个人跑出来。他喜欢这样痛痛快快地玩。他把摩托放在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子里,打一天猎,再回那里去宿下。我们立刻提议他到葡萄园去住。武早倒也爽快,说:

“行,交个朋友。”

就这样,天黑以前我们到了那个村子,武早骑上他的摩托,我们一块儿往葡萄园里来了。



万蕙她们早已经习惯于接待陌生人,不用吩咐就赶紧做起饭菜。这些粗糙可口的食物让武早大为兴奋,更想不到的是,一个酿酒工程师会对四哥所喜欢的烈性瓜干酒如此中意。他哈哈大笑,连连说很久没有喝到这么刺激的饮料了。

四哥有些不快:“酒嘛,怎么是饮料!”

武早说:“对,瓜干烈酒。这是英雄才喝的酒啊!”

一句话让拐子四哥大笑起来,他不知怎样喜欢武早这个新朋友才好。我对工程师说:“你们厂的葡萄酒可是名扬天下。”

可是武早连连摇头:“那种东西,有也行,没有也行。不过谁也别在我面前骂那种酒。”

四哥又一次大笑起来。

武早喝了很多酒。他一个人出来打猎,好像为了摆脱满腹心事似的,这让我看出来了。他喝过了酒,突然咕哝了一句奇怪的话——后来我才听明白那是一首悲凉的古诗。这使我想到他的内心远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粗糙,他毕竟是个酿酒师呢。他握着我的手,一下子跟我接近了很多。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接下去我从交谈中得知,这个酿酒工程师既入迷地喜欢屈原,同时也能背诵莱蒙托夫和叶赛宁。他真正懂诗,并且很容易就沉浸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他不像某些“假斯文”,并不急于卖弄。

喝了一会儿,他叹息一声,胡乱抓过一支枪。我发现他错抓了四哥的枪。但我没有阻止他。他背起枪,有力的大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扶着我,踉踉跄跄地走到葡萄园里去。

满天的星星,一阵一阵的风有些凉。武早把他的夹克衫扯开,让风吹拂着,抚摸着自己宽大的胸脯。他粗粗的嗓门说:

“伙计,我不问你啦。我觉得你不是这儿的人——我也不是。我们都是顶呱呱的家伙。”

这是少见的直爽也是少见的傲气。我说谢谢,拍了拍他的手臂。

他接上很痛快地介绍了自己,说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我眼前的这个家伙是许多年前聘到这个大酒厂工作的,他有很多时间要在国外跑。他参加国际博览会,还在澳洲和美洲待过。他仔细讲着那里的袋鼠和犰狳。这家伙喜欢一个人跑到老远老远,就像这次打猎一样。但他显然不仅仅是出去游玩。他研制出的美酒使成千上万的人陶醉,令那些狂傲的外国人竖起大拇指。可他自己,他这会儿,显然是满腹悲伤。刚开始我觉得像这样一个大汉时不时地闹点儿伤感什么的很好玩,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逃避一个人。他不是厌恶那个人,而是没法抵挡她的魅力。让人费解的是,那个人竟是他的妻子!

他告诉,妻子只比他小两岁,如今也有四十岁了。“可是,”他的大手使劲按住我的肩膀,“你这辈子也见不到那样的四十岁女人了。她抵得上一百个我。不过我得明明白白告诉你,她是一个‘流氓’。”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5)

我差不多吓得跳起来。我说:

“妈的。”

他朝我点点头:“真的。不过不该这样喊她。只是这个通俗易懂的叫法你更容易理解嘛。当然了,你得听我慢慢讲她。”

他的那个宝贝妻子叫象兰,不过早就与他离婚了。他从离婚的那一日起就痛不欲生,到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伤口却没能愈合。他没有一时一刻不盼着与她复婚。照理说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高大的男子汉,一个有名的工程师,一个在事业上取得了炫目成就的人物,完全不该这样……他谈着,最后嗓子哑下来,又咕哝了两句,那是莫名其妙的诗句。

“美丽少女遍地飞翔,我只爱这个黑黝黝的姑娘……”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壳。



从他嘴里得知,象兰是一个奇怪的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可是她自己并不看重这些。她是一个没有规范的人。这个女人显然十分美丽,但我觉得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吸引这个大汉。我听下去,只觉得那是一个精通魔法的奇怪女人。他说:

“她差不多不看重一切,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让她看重。她只专心地过自己的日子。她这人很少有火辣辣的爱情,可是它一旦出现了,她也就没法抵挡了!”

武早就是被卷进这样的一场爱情中去的。刚开始的一阵,象兰疯狂地爱着他。武早说他一辈子也没法忘记那些岁月,没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他们在一起差一点儿生了个孩子——象兰高兴得要命,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没有让孩子生出来。她有无比旺盛的生命力,就像一个人可以不歇气地一直舞蹈下去。别人都看得眼花缭乱了,她自己却没有气喘吁吁。她这人也直爽得惊人,在别人看来必然成其为秘密的,在她那儿都可以随便地讲出来。她可以讲出自己最隐秘的一些感觉和渴望,可以直接倾吐对别人的倾慕和爱恋。在那个城市她差不多同时喜欢上了好几个小伙子,并且又毫不隐瞒。她请他们到家里来,和他们诉说心事,打扑克,玩,还和武早一起招待他们。她那时还要回忆更早时与一些小伙子的交往,回忆那些无穷无尽的“幸福生活”,这样一次又一次对武早讲,对别人讲,这种直率最后终于让武早受不了啦。

“有一个头发拳曲的高个子青年十分喜欢她,他们两人一度好得要命,形影不离。我几次阻止她,她就说:

“‘你看他有多帅气!’

“我满腔气愤:‘那你就喜欢他好了。’

“她说:‘我不是早就喜欢他了吗?你真是!’”

他们没有办法继续生活下去了。当武早提出自己的想法时,象兰笑了,说:

“你看你这个人真俗气,你怎么能这样来报复我呢?咱们一块儿过得挺好的。你一只胳膊就可以把我抱起来,我像个孩子一样伏在你胸口上——你还要这么嫉恨我。你这个人真是小心眼儿。”

武早说,他当时的巨大怨气被她的几句话给弄得不知所措。他简直没有办法发泄自己的怨恨。因为他知道,象兰又是一个极其善良的人,她总是想安慰和帮助所有的人。如果她衣袋里有钱,那么她就随手给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们,弄到最后家里没有了任何积蓄,而且过得可怜巴巴。两年多的时间里,象兰差不多把家里的收音机、录音机都送了人。有一个朋友羡慕他家里惟一的一个蓝花瓷坛子,她也送给了他。她还送给别人衣服、手表等等。她简直不知道生活中还需要有自己的财产、自己的家当。她对待钱财也像对待自己的情感那样……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6)

武早说他对其感到敬佩的,除了善良,还有她所拥有的另一种“贞洁”——“贞洁?”这有点儿不好理解,我不能不大惊失色望着他。武早点点头,说:“是的。”他说他自己无法用其他字眼来描述这个人。他因此而更加痛苦。

武早只是没完没了地讲他的象兰:

“她喜欢歌唱,喜欢在任何场合向希望倾听的人歌唱起来。她活得天真烂漫,不懂得提防,也不被人所提防。奇怪的是她如今四十岁了还极有风韵,简直是个不会衰老的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她高兴了可以一连几天在野外过夜,她说她这是喜爱大自然……”

第二天我们要与武早分手了。分手时武早突然问了我一句:

“你讨厌不讨厌象兰?”

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说:

“你可能也不十分讨厌——那好吧,有一天我会领她到你的葡萄园来。你那时可千万不要讨厌她!”

第六章

老驼



好像是故意添乱似的,村头儿老驼三番五次地让人传我去开会。开始我觉得有点儿可笑,因为我觉得自己与这个村子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当来人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更加生硬的时候,我就有些忍不住了。我不是不愿意去他们那儿,我只是不愿意开会;还有,我对传递这个消息的人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老驼让你去开会,快点儿走吧!”来人这么讲。

我这一生不知要开多少会、各种各样的会。我从经营自己的葡萄园那天起就没有开过会,我不记得和拐子四哥他们开过什么会。为什么要开会,这连我也有点儿糊涂了。是不是应该去开这个会?来人的口气中有一种不容置疑、理所当然的意味,而且还有些烦。看来也只好去了。最后一次来人喊我时,我没有说什么,放下手头儿的事情就随他去了。

那个熟悉的小屋里已经围了好多人,老驼,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大概都是村民委员会的什么人吧。他们见我来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驼吸着烟,眼皮也不抬,像是说给其他人,又像是说给我听:

“嗯,到底还是来了。”

后来他又用烟锅朝我坐的方向点划了一下,小声对周围的几个老者说:

“人家场长才三十郎当岁。”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随口封了我个“场长”。我问:

“开什么会啊?”

“开个……嗯……村民委员会——议事会吧。”

“我又不是委员。”

老驼说:“你看看,见外了不是?你以为来的都是委员吗?”他用烟杆点划着身边的两个人说,“他们也不是委员,可他们都是些大户,俺有什么重要事情,都要找找大户。大户贡献大哩。有事能不找他们商量?别看你是城里人,买了咱的园子就得跟咱商量事情。俺要不叫你来开会,你又要说俺小看你了。”

我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我买了他们的园子,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联系。那就开会吧。我准备好好听下去。会议的内容好像是关于村办小学房舍改造之类的事情,又说村子要修一条路。总之需要很多钱。老驼说:

“钱嘛,还靠大伙儿。你们有人就帮个人缘儿,有钱就帮个钱缘儿。如果研究一回不行,咱大伙就再研究一回,咱有的是工夫,研究起来看,嗯。”

他的话使我打了个冷颤。也就是说,我如果不拿出一笔钱的话,那么这样的会将要一直开下去。

老驼吸着烟,不紧不慢地对我咕哝:

“你尽管不是咱村里人,可也得过组织生活啊。一个人没有组织怎么得了?有一年上,咱这地方来了个游击队员,那时候还是打仗的年头儿,这人手艺倒不错,一枪就能撂倒一个鬼子。可他仗着枪法好,眼里没有咱庄稼人,遇事也不和咱商量。你知道咱村子里是有组织的,有时候咱做了面汤啊、面叶啊、高粱碴子米饭啊,想到林子里找他出来喝上一口,暖暖身子,都找不到哩。他不来。他有事情只给上边说去。结果哩,哼哼——差一点儿让鬼子打死。咋哩?那毛病就出在傲气上边,出在不来过组织生活上边。一个人离了组织哪行?”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7)

我想张嘴申辩,想说我辞职了,不是在组织的人,可刚张开嘴巴,老驼身边的另一个人就说了:

“天底下没有不在组织的人。不是在这样组织,就是在那样组织。村有村规,国有国法,都在一个地盘上混,就得遵照一个地盘的规矩办事。人人都不听话,那还不闹糟?”

我的头嗡嗡响,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



这天夜晚我失眠了。我觉得遇到了一个全新的问题。

这天一大早,我就包好了两千元,谁也没有讲,急匆匆赶到村子里。我刚要敲开老驼家的门,又一想这样不妥,如果他把钱自己掖起来怎么办呢?我起码需要交到组织上啊!正在门口犹豫,想不到恰好老驼出来了,他热情招呼着回屋,我只好跟进去。我对老驼说:

“驼叔,你最好再找几个干部来。我缴款子来了。这是我对村子的一点儿心意。”

老驼看了看我手里方方的纸包,说:

“一沓子都是?”

“都是。”

“那好,”他对孩子说,“喊你大去。”

我说:“自家亲戚恐怕不妥吧?”

“什么亲戚?俺这里除了伯就是叔。”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孩子跑出去。一会儿小孩子领来两个人,其中有一个是我在开会时认识的,这才有点儿放心了。我当着他们的面把钱交给老驼。老驼毫不含糊地从柜顶上取来一个纸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卷烟纸大小的白条,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按了个手印——这就是收据了。

老驼往外送我的时候满面微笑,赞扬说:“到底是文化人哪,办事利落,心里有组织啊!今后村里人也会帮衬你,有什么大事小情,只管来喊——葡萄熟的时候歹人多不?”

“不多不多。”

“嗯,不多就好。你这笔钱先放在村子上存着,嗯。村子富了那天,也不能忘了你。你现在是个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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