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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146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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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我太天真了,也许这根本就是无须去想的一个问题。反正我迷茫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连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愤怒都在那些夜晚达到了一个顶点,为了这位不幸的朋友,也为了说不清的许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为不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的爱而痛苦焦灼,在心灵深处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个失恋者。”这就是他对我的一个奇怪的印象和结论。

我摇头,但并没有矢口否认。我只是摇头。面对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饰什么,而是不知怎样回答。我在那个夜晚没有睡好,回忆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小白坐了起来,他发觉我没有睡。他问:“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吗?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准备回来了,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绝望了,灰心了,最后不得不放弃,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来了,这倒出乎我们的预料……”

“你听拐子四哥他们说了什么?”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断。你在这儿折腾得太久了,可以说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汗,各种尝试都做过了,结局不过是这样。可是你又回来了,我一直想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来就是想和我们——和老健这些村里人好好干一场?”

当然不是。但我听着,没有回答。他问得太具体了,而我回来的目的却远没有那么直接——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没有一个清晰的选择。但我又不能否认,因为我无法否认。这多少也是事实。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

“你的绝望和愤怒淤积得太多了,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任何一个失恋者都需要。这一点我和你完全一样。”

我想从头,从离开、从回城的那一刻谈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说得明白。像任何一个中年人一样,我已经不愿触及自己的隐私,哪怕是面对一个尽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不是担心和惧怕什么,而是其他,是一种特别的忠诚和爱恋——需要如此吧。小白对我谈起的算是隐私吗?也许不算。因为他与那个女演员分手的故事、掠夺与伤害的故事,并非秘密。我声音沉沉地说道: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6)

“不,我最初也许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寻找一个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个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样,开始了四处游荡。”

小白等我说下去。因为我长时间没有说什么,他就自语起来:“我们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样,他找不到她,也就一个人走下去了——现在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无声。是的,武早已经痴迷了,他因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痛怜的男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而绝望发疯的人。因此,在这个囚禁的夜晚,我真想问一句小白:

“你说老健和老冬子,还有苇子,这些村里人是不是失恋者呢?”

可惜这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无法讨论,也无法听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让我替你回答吧,也许你的答案与我完全相同。这个夜晚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一样,都是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了!他们的心爱不是别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辈辈厮守的这片土地。这种爱到底有多深,我们完全可以说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这样爱过、这样爱着——她不过是化为了一个具体的人——是这样而已。

是的,老健一伙,村子里的人,都绝望发疯了。

这个世界要依据它的法律审判他们,可是却没有对一次彻底的毁灭做出赔偿。由于赔偿的数额太大太大了,这个世界赔不起,于是只有采用一种最卑劣同时也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审判贫苦的大众。

当这个世界本身接受审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毁灭——与所有生命一起毁灭。

“你是怎样决定回到这片平原上的呢?”那个夜晚,小白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执着的、具体的问题上了。

我回忆着:“因为我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最后简直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须回来。就这样,我回来了。”

“起因呢?总会有一个起因吧?你跟我说过,因为找一个女人……”

“是的,找一个女人。这个人失踪了,她许久都不见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白的头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踪与你有关,或者说,你对她的失踪负有责任——可不可以这样说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实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回答模棱两可。行啊,那就这样说吧;我是说,你在外地不是因为挂念这片平原,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事业,而是放心不下她,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来,是这样吧?”

我真的无法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实际上——“实际上二者都有。准确点说是二者都有。”

“当然,你最终还是要回四哥他们的小茅屋来的,这是肯定的。我是说你离开的最初起因——你说过是因为要找一个女人才这样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证明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失恋者,那么好吧,我说‘是’,这总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实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这样回答的。今夜你就从头说了吧。”

那个夜晚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故事太长,还因为其他。只是小白的问题使我无法入眠,使我想着城里的日子,从头回忆。我首先想起了那一声奇怪的叹息——在寂寞的日子里,有一天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来却没有声音,问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7)

我只听到了一声叹息,电话放下了……

2

这声令人不安的叹息后来又有过两次。那天我很懊丧,搓了搓手。站起来。这种沮丧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记忆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事情。可是今天的这个电话仍然还是有点奇怪,像是谁在搞恶作剧。但我又立刻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这个电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来。

后来我尽力去想一些别的。我想忘掉这个电话。

下午的阳光从窗棂上射进来,把我的小窝照得温暖如春。它照在我的脸上,使我的身心都有了一种暖煦煦的感觉。我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我甚至嗅到了太阳的气息。空气中充溢着一股药香味,这么熟悉。它是我童年时候多次攀援过的那棵大李子树的气味。宛若春天。它那一片银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外祖母就在大李子树下洗衣服,我攀在密密的枝桠中间,往下望着她雪白的头发。“外祖母!”我在心里呼唤着。无数的蜂蝶围绕着大李子树旋转,发出嗡嗡的声音。离李子树很近的地方,有一口砖砌的水井。水井旁边,就是我们家的小茅屋。当春天深入时,常常是一场南风,洁白的花瓣就飘落下来。“下雪了,下雪了!”我欢呼着,在树下伸出手掌迎接这飘飘下落的花瓣。浓烈的药香味越来越浓,然后,消逝。它像往事一样一闪而过,小茅屋没有了,外祖母也没有了。只有大李子树永远屹立在原野上、记忆中。

奇怪的时光隐藏了多少奥妙,一个人,应该是围绕大李子树那些蜂蝶当中的一只。他尽管饥渴地环绕,可总有一天还是要飞去……我一点点地长大了,背向着大李子树越走越远,可奇怪的是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如深夜,突然醒来;或白天静息中的某个瞬间,我的面前会一下飘过它那浓浓的药香味儿……

极力回忆着。但愿这声叹息没有我想的那么可怕……想啊想啊,又记起了几年前的另一种情景,那是另一回事儿,是一个例外!是的,有一天电话铃响起来,拿起话筒一点声音也没有。“你是谁?”我问了两遍,对方只是叹气,接着是压抑着的哈哈的笑声——原来是他,是一个小子在搞恶作剧。

那家伙也是许久没有出现的一个人,就这样突然从电话里冒出来,然后就像影子一样缠住了我。他突然之间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不知怎么把我的电话号码搞到了,接着就给我打来那个弄神弄鬼的电话。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一个初中同学如今也成了一个“人物”,成了最时髦的一种人,即所谓的“诗人”。天哪,当时我极力从脑海里搜寻,好不容易才记起一个名字——可我做梦也想不到使用这个笔名的人竟然是我的老相识,而且是初中同学!费力地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个叫小焕的人长了一双斗鸡眼,当年一直被大家叫成“斗眼小焕”。

就这样,我们在这座城市里见面了。见面时我才知道,他原来是一个“会员迷”,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协会,已经理所当然地加入了二三十个协会。这家伙目空一切,臭味扑鼻,胆子大得不得了。

令我至今后悔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当年我把平原上的住址、拐子四哥的小茅屋一不小心全跟他讲了。我一时被他迷惑住了。到后来才知道,这家伙的长居之地也在那个平原上,我一到小茅屋离他可太近了,于是他就可以更方便地折腾我。从那以后我知道自己最恨的人是谁了。我发现这个家伙身上差不多集中了人类的一切卑劣。我曾经发誓:在我的后半生,我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远离“斗眼小焕”这一类人。我觉得这是令我痛苦的根源之一。同时我也发现,只要有了“斗眼小焕”,我就不可能斩断这个祸根。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他才好。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8)

结果却是一次连一次地失算。斗眼小焕不断地到小茅屋里去缠我,我推托没时间,他就恨恨地大声说:

“你这是在拒绝一个天才!你会后悔的!”

我认定他有一些不可饶恕的毛病,可无论怎么下决心,后来还是没法彻底避开。他就像一只水蛭一样吸在我的腿上,甩也甩不掉,又时时让人感到钻心的疼痛。我回城后觉得轻松和值得庆幸的,就是离开了那个平原,总算可以甩掉那个家伙了——可这会儿一个电话,又勾起了我极大的不安:天哪,可千万不要是斗眼小焕打来的……眼下这个家伙早已不写诗了,因为他几年前就说:“如今最最愚蠢的家伙才捣弄那玩艺儿呢。”他已经开始穿高级服装,抽名牌香烟,来来往往都乘飞机。他说:

“我都是坐飞机,那家伙多快多来劲儿,噌的一下飞到你身旁,让你防不胜防。”

我真的防不胜防了。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在搞些什么名堂,后来才知道他正跟一个建筑商搅在一块儿,近来又参与倒卖什么珠宝。总之他现在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一个只有这个时代才会产生的极其独特的怪物。他神出鬼没,没有任何规律可言,做坏事好事都无法预测,让人难料。有一天深夜一点,我刚刚进入梦乡呢,突然有人嘭嘭敲门,我不快而惊惧地披衣开门,一看却是斗眼小焕!他嘻嘻笑着站在那儿,还披了一件脏腻的蓝大衣。

就是这么一个家伙,但愿他永远把我忘掉才好。

我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享受着下午暖洋洋的日光。后来传达室的人来了,进门就交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信件,上面没有地址。

“哪来的?”

“是你原单位守门人交给我的,上面写了要面交给你。”

我打开信一看,内文只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回呀。

好大的一张信纸。多么怪异、荒诞、奇特。

一连多少天过去,没有一个客人。而在以往,只要我一踏进这座城市,很快就忙于应酬。这一次归来却是悄没声息,很多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知道我的行踪……沉寂中,电话又一次响起。又是无人应答、又是一声微微的叹息。这越发让我不安。他(她)会是谁?我开始怀疑起来,至此,再不相信这会是斗眼小焕的恶作剧,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没有那样的恒念——干坏事也仍然需要一点恒心、一点坚持之力。

到底是谁呢?

3

只有爱才能证明生命的激越和搏动。生命就是爱。回避它就是选择了沉睡和死亡——我们在这样的时刻难道非要谈论幽暗的故事不可吗?是的,那个浑茫黑暗的世界里同样温馨,同样平静,也同样具有永恒的意义。生命中的黑颜色像一条小河一样缓缓流淌,它一刻也没有终止。但是我们仍然心有不甘,于是用双手捧起一束束光……“睁着一双大眼,让我爱不释手。”记得那个冬天,你戴着一副小小的浅黄色手套,迎着我举起来,横在你我之间——这个姿势让我想起了站立的袋鼠,它挥动不停的两只前爪……你那会儿在我面前摇头晃脑像个男孩一样。屋子里有点热,你把头巾解下来,解下来……你摇着头,注视着我。一幕幕划过脑际。像你这样的一对大眼睛也不允许回忆吗?

我看过一份材料,那上面讲,真正有价值的知识阶层是不屑于谈论女人的。谁要保护自己的社稷,那么就牢牢抓住知识分子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个阶层吧,据说这个阶层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他们不谈论女人,只忙着推动国民生活;而只有那些低级知识分子、一些小人物,才个个好色,搞婚外恋等等,总之也就是那么一套吧。不过我发现人们还是很容易滑入“低级的知识分子”、“小人物”一类。那大概是一个深渊。可是我也怀疑这样巧言令色地划分“阶层”的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贞的家伙,而且一生下来就会颠倒黑白,瞒天过海。实际上爱只不过像泥土一样淳朴,像泥土一样孕育和滋生,茂长出绿色的植物,结出甜蜜的浆果和有毒的罂粟。就是罂粟也常常开出迷人的花朵,打扮这个世界。美丽的罂粟花有多少传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49)

当我的目光一转向你,我的那片平原,心里就要泛起什么,而且再也忍不住。我一遍又一遍遥望那棵巨大的李子树:它的银亮亮的花朵,喷云吐雾般的巨大树冠。它笼罩了我的童年,把我的整个人生都镀上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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