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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166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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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请你理解我,我只能做分内的事,有的事情,我也无能为力……”

曲一直闭着眼睛。

“你是一位有名的学者,我一直从心里敬佩你。你可能认为这是假话,但我要说,这都是我的心里话。也许你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好好留在学校里,跑到这个劳改农场里做什么‘政委’。事情是这样的:这个农场一年前被我们这一派里应外合接管了。我们来了不少人,再后来精简人员,只留下了几个。我是这当中的一个。本来我们都是一些心硬手不软的人,是你们这些家伙的死对头——一般来讲是这样,肯定是这样。不过也可能有一些例外,比如像我……”

曲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只闪出一条缝,可是没能掩住的眼神尖尖发亮。

“你好些了吗?”

曲尖尖的眼睛一直落在他脸上。

蓝玉说下去:“我过去崇尚的就是你这样的人物。我现在也仍然知道,任何事情无论多么激烈、热闹,都会过去的,所谓‘过眼烟云’。我读了不少书,还不能说就是一个浅薄无聊之辈。我懂得什么才是永存的,它的意义。当然,也许我们信奉的东西不尽相同,也许你们这一类人真的需要批判——我对你们的所作所为决不敢苟同,我的批判也是真心的。我反对的只是属于世界观范畴的东西,而不是其他。我承认有的东西应该算是中性的,是可以利用的,我从来就这样认为!我觉得我恰恰不应该在这个时期荒疏了要紧的事情。你知道我那时候几本书刚刚开头,运动就开始了。以前给你看过大纲。时间一晃就是几年,来农场以后我也没有把它们扔掉。你是不是有兴趣再看看呢?你还可以做我的老师。”

曲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在笑什么。他想起了那几本书的大纲:那也能算“大纲”么?何等拙劣!蓝玉把水杯端到他的嘴边,可是曲紧闭嘴巴。

蓝玉叹息:“请跟我来一下好吗?”

曲没有动。蓝玉扶了他一把,他站起来。蓝玉搀着他走出屋子。



在一排排破败的小砖房旁边,有一个阔大的茅草做顶的房子,这是少数监管人员居住的。这些屋子中间带走廊,走廊在屋子的背阴面,屋门开在房子的山墙上。从外边看去,这些草庵还比不上那些小砖房子神气,有点灰头土脸的。可是进了走廊才会发现,这里可比那些小砖房子讲究多了。走廊长长的,走廊旁边的小门就通向一个个房间。这里收拾得还算洁净,有像样的办公设备;木床上是叠得有棱有角的绿色军被,使人想起这里一切都实行军事化管理。被子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个军用水壶。一切器具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6)

蓝玉领他沿着走廊继续往前。可能要到另一个房间去吧,反正这几座茅屋座座相连,盖得如同迷宫。它们的内部由一条走廊串连一起,真有点曲径通幽。拐了两次,前边出现了一个黑色小门。蓝玉掏出钥匙拧了一下,打开了。

曲进屋后,蓝玉赶紧反手把门关上。原来这是一个二十平米左右的房间,里面光线很好。临窗是一个很大的写字台,写字台旁的书架上有一排排书籍。旁边还摆着一个小木桌,小木桌上放着一些纸张和工具书。小桌旁边有一张单人床,上面是洗得洁白的床单。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小桌另一边是一个沙发和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暖瓶杯子等。

蓝玉摆摆手请曲坐下。曲嘴唇颤抖盯着屋里的摆设,往后退了两步。

“老师请坐。”

曲往前挪动两步,一下伏在了写字台上。他的两手碰到了那一排书籍,马上摸到了一本,随即颤颤抖抖打开。他的眼睛立刻放出了光亮。蓝玉看在眼里,笑了:

“像你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起码应该有这样的一间办公室,不是吗?”

曲的书掉在了桌上。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费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没有想到劳改农场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吧?”

曲没有回答。

“这是学生专门为老师准备的!”

曲站起来,全身抖动得像害了热病一样。他把掉下去的那本书捡起来,抱在胸口,摩擦一下,想把上面沾的灰尘擦掉。他的手指拨动着书页,口中喃喃。

“你如果愿意,从今晚开始就可以睡在这里。”

曲闭上眼睛笑起来,笑出了声音。他伸手在上衣口袋里摸索,又摸了另一个口袋。

蓝玉从什么地方掏出一副眼镜问:“你找的是它吧?”

曲戴上,低头看那一排书籍的名字,嘴里呜呜噜噜,念得含混不清。他来到农场之后就没有说过一句清晰的话,这不仅因为牙齿脱落:他的舌头也受了伤。如今舌头的一边已经严重溃疡。蓝玉这会儿说了什么他差不多都没有听到,只有一双眼睛在急速搜索。

“我在内心里从来也没有放弃远大规划。当然了,我们之间在某些方面意见相左,我是说我们有着不同的目标和方向。可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坚忍不拔的精神。有了这样的共同点,我们就可以好好合作下去……”

曲转过脸来,手中的书掉在桌上。

蓝玉眨了一下眼,牙齿咬住了嘴唇。他的嘴角使劲瘪着:

“老师知道,我作出这个决定冒了多大的风险!一切事情只能秘密地进行。按你目前的处境来说,当然是不能与我合作的,可是经过一番周密安排,这已经变成了可能。你尽可放心。你如果同意的话……”

曲笑了。

“你可能觉得这太不现实了吧?我要说的是,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将各得其所。同时这也是我帮助你的一次机会。但愿我们都不要失去这次机会。”

曲还是看着他。

蓝玉牙齿磕碰得发响:“你自己可能也明白,所有进了农场的人已经不可能有任何前途了,他们都是犯有重罪的人,就像书上说的,‘恶贯满盈’。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都是如此。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不断有人自杀,又被我们救过来……当然,我们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惜的,也并不认为自杀的人过分悲观。有一些死心塌地的家伙干脆就拉到矿上去了,那里可比这里严厉得多。很残酷是吧?我们却认为这也是自然而然的。我替老师想了很多,具体办法是:当你希望开始工作的时候,你就可以提出,说有重要事情要做出交待——这样你所在的那个班组就会把情况汇报上来,我就可以让你到这儿来。你可以随意在这里读读写写,休养身体。你还可以到医院去做一次全面体检。你看,这是一种舒舒服服的疗养生活。只要你按我嘱咐的去做,也就行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7)

蓝玉说着这些,右手的虎口卡在下巴上,好像随时要把自己的嘴巴捏住似的。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并不抬头。曲坐在沙发上,紧闭眼睛。后来他站起:“你是想让我先做完知识苦力,然后再死。”

“老师未免太悲观了。”

有人敲门。蓝玉停了一瞬,过去把门打开。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看了看沙发上的人,又看了蓝玉一眼,回手把门关上。

曲仍闭着眼睛。蓝玉说了一句:“老师抬头看看谁来了。”

曲不认识面前这个女子。看了一会儿,他才发现了她身上某种熟悉的东西:一双吊眼。不错,是这双眼睛让他记起了这个人。还有,她面颊上的酒窝——一微笑它就出现了。不过这张黄而瘦削的脸庞已经比记忆中的那个显得苍凉了。不会错,她是“红双子”。

曲叹息了一声,两手在沙发扶手上拍打了一下。

红双子却迎上一步,叫了一声:“老师!”

与此同时,微笑却从她的脸上溜走了,她的脸变得木木的、板板的。她说:“老师,想不到吧?我比蓝玉晚来一步,在这儿已经快一年了。”

曲记得这个红双子当年独身,像路吟一样。不过在后来的一两年,红双子已经成了那一派中最显赫的女性,泼辣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一点上连那些男子汉都自愧不如。在一次批斗会上,他亲眼看见她手持一副带铁扣的皮带,只一下就把物理系的一位副教授****了。当时副教授脸上血花飞溅,捂着脸怎么也起不来了。事后有人告诉曲:那个副教授的右眼大概从此完了。这个女人简直是一副铁石心肠。学校里还有传闻,说她和路吟的事情完结之后,和她在一起的几个头头脑脑当中的一个——最有前途也是最为英俊的一个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追求她,然而都被她拒绝了。有一次那个年轻人喝了酒,他们共同看守一个要犯,午夜里那个年轻人对红双子动了手,情急之下红双子竟然掏出了怀中一把刀子,差一点废了他的男身。后来那个年轻人被拉到医院里去了,再后来他就失踪了……对于面前的这个女人,曲有说不出的恐惧。他的嘴唇嚅动着,但没说出一句话。

“老师,你曾经帮过我一个大忙,所以我要好好照顾你才对。我到这里来,你明白,是为了路吟。当然,我也会好好帮你的,我这人说话算话。”

几句话说得曲浑身发冷。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啊啊”几声站起来。红双子笑着去扶他。

蓝玉说:“老师,不要这么激动,请你坐下,坐下。”

红双子去倒水,滚烫的水放在茶几上。曲的手把杯子碰翻了。红双子说:“这里的条件多好啊,老师该满足了吧?在这里,你就是和淳于云嘉一块儿过小日子也未尝不可。听说淳于老师——实际上她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正在外省的一个林场里,她比你现在的处境好一些。我倒真想看看淳于老师。不过你不要担心,像她这样的美人儿,天生丽质,无论受什么折磨也不会弄得老丑。说实在的,她可比我有福多了。你不这样认为吗?曲教授?”

曲一声不吭,重新闭紧了眼睛。

挚爱



曲的两个弟子渐渐变得引人注目。他们不仅学业优异,而且形影不离,打饭、走路,差不多任何时候总是在一起讨论问题。这两人有时候争论起来面红耳赤,更多的时候却是和谐亲近。假日里他们约上自己的导师一起出游,去野外会餐、去剧院,特别是到那个离学校不远的水库边钓鱼,夏天则去游泳。如果去水边太早,他们就坐在岸边等待太阳把水晒暖。路吟总是最先下水,然后邀请云嘉。他们的导师要待水更暖一些才走下来。淳于云嘉总是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导师。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8)

路吟一个人跳到水里时,岸上的曲和云嘉话语都少起来。有一次她突然说:“老师,您的年龄和我爸爸差不多,可我有时候觉得您就像一位兄长。”

老人笑了。他一笑眼角就有了许多皱纹。云嘉低下头,一会儿又仰脸去看他两鬓的白发。老人自语:“我在矛盾和痛苦中送走了最好的年华,拾起拐杖才记起遗落的东西。”

老人转过脸,看到的是她那红润的嘴唇。他的目光不由得又往下滑动,看到了高耸的胸部。她穿了一件白底紫花连衣裙,颈部露出细润的肌肤。他真想伸手抚摸一下她那乌亮滑爽的头发。“这狗念头真不能容忍。”他在心里念了一句,抬头去看远处的路吟。

水中的路吟一口气游了很远。大概他想表现一下自己极好的水性,或是故意让这边的人为他担心,这会儿已经游到了大水中央。“她就要惊慌地呼喊了。”水中的人一定这样想。可是他错了,这边的姑娘一直低头,像是把他忘了;直到很久她才抬起头,注意一下水中的那个黑点。太阳映得她的眼睛微微眯起。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双眼睛。无论是谁,只要注视一下这双眼睛,注视五分钟,就会……曲站起,在水边急急走动。他提起放在一旁的拐杖。这拐杖实际上并不怎么触上地面,他只是那么提着。也许在整个学校里他是惟一给自己搞了一根拐杖的人。那是回国后不久,一次不慎摔伤之后的事情。不过那一次腿伤很快就好了,基本上不碍事了——为什么还不扔掉拐杖?不知道。也许让一支拐杖陪伴自己,它会暗暗提醒自己什么吧。“老年人的庄重啊,价抵千金。”他常常这样暗中叮嘱自己。

云嘉也站起来。他在急遽地思考什么。可是那种慌促和不安的神色还是让她捕捉到了。他只顾低头走着,一回头发现她离得那么近。

“老师,您怎么了?”

曲叹息一声:“我刚才突然想到,我总算老得可以了……”

“您一点儿不老;在我眼里,您永远是生气勃勃的。”

“是啊,我不止一次听到自己的学生这样说了。可惜他们太乐观了。”

“可我不是,我是真实的感觉!”

“一点也不错,真实的——‘感觉’!‘感觉’啊……”

淳于云嘉低下头。她有点羞涩。这种羞涩使她自己多少感到有点不适。她随着他的脚步往前。当曲转过身来时,总能看到她红色的脸庞。曲咕咕哝哝,那极小的声音像是说给自己,淳于云嘉却用力捕捉,尽可能不让一个字遗漏。“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谁也不可否认的奇迹——如此之完美,而且,是的,这是青春的美丽。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丑陋’,每个人都应该明白的。这是一次多么可怕的、令人沮丧和绝望的遭遇。不过事情还好,一切还没有变得可怕的糟糕,还没有愚蠢到不可救药……好像是这样,嗯,一切正是这样……”

他把拐杖使劲捣了捣地,站住了。他不由得回头去看:又一次发现她离自己那么近,一股女性特有的气息一丝丝涌进鼻孔。他闭上眼睛:“哪一个人不想拥有她、抚摸她,那才是一个怪物呢,我平生最恨虚伪的人。妈的。”他说了一句粗话,跌坐在沙岸上。

远处那个黑点越来越近,最后游过来了,湿淋淋地从水中跳出。

“哎呀,你这个家伙,一个人游那么远,出了事怎么办哪!”云嘉嚷着。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59)

路吟撸了一下水淋淋的脸,大喘一口说:“你真是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路吟把声音压低了说:“出事了,就再也不能上岸了,一辈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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