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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1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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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给弄得湿漉漉的。她抬起脸来,啊,微弱的星光下,教授看清了这双眼睛,看清了这个端庄秀丽的面庞。“她激动了,然而我更激动。”他在心里说着,一下吻住了她光洁滚热的额头。他好像一辈子也不打算把头抬起。淳于云嘉一声不吭,伸出手,从腋下抱住了瘦小的导师。“他多么瘦小,多么瘦小,像一个孩子,一个大孩子。”当她喃喃吐出这句话时,不由得双手一抖,“我说了些什么?真是荒谬得……”她笑了,笑自己的无知与热烈,还有那一发而不可收的执拗。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3)

教授对着她的耳廓说:“为什么不呢?”

淳于云嘉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抵住他。



那个夜晚他们一直在外边待到很晚。夜很深很深了,学校的大门一定关了——想到这儿他们略有不安,但只一会儿又坦然地往回走。拐杖捣地,咚咚有声。这时淳于云嘉的搀扶完全是象征性的。教授突然之间年轻起来,他挺起胸脯往前走着。学校那两扇灰色铁门果然关得紧紧。他这时不知怎么来了莫大的勇气,伸出拐杖“当当”地敲着铁门。传达是一个老头儿,年纪比他还大,被“当当”的敲门声给惊醒了,搓着眼睛拉亮了灯,咕咕哝哝骂着。开门一看见是教授和他的女弟子,这才点点头。教授嘴里吭吭几声,摇摇晃晃,谁也不理。

最不能忘怀的就是一个好姑娘的亲吻。曲对此疯迷了。他一次又一次到淳于云嘉的小宿舍里去。同屋的女伴不安起来,淳于云嘉只得更多地到教授那儿了。

那是一个单身老男人的屋子。她在这里给他洗过了所有的衣服,彻底打扫了卫生。她对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他写下的每一个纸片她都很好地收起来,脱落的纽扣,掉在地上的钢镚儿,她都小心地捡起。这样直到天黑,到深夜,淳于云嘉站起来说:“老师,我得走了。”

老师按住她的头顶,想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头发。可是在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在他把她的头顶轻轻按下去的一瞬,他凝住了。他看到了她光滑的脖颈、洁白柔细的胸部。他把她抱在了怀里,梦呓一般倾吐:“也许这样地不可挽回但是无论如何……”

那个夜晚他们相拥着睡去,实际上他们除了亲吻就是说话和抚摸。他们对在耳廓上私语,彼此都给哈出的热气弄得湿漉漉的。淳于云嘉几乎一直是哭着。她把自己的一切都托付给了这个年长的男人。她说:“你是一个多么坏、多么坏的一个人哪。不,你是我的小伙子,很坏很坏的小伙子。”

她觉得教授周身都散发出一股南方的茶香……

那个夜晚之后,曲在日记上写道:“想不到是我让她告别了少年。我发现自己是一个老当益壮的怪物。”“我的爱人无一瑕疵。”

好长一段时间,他一直让那个夜晚的回忆占据了脑海。

一切都在人们惊惧和欣喜的目光中流逝下去。他们走到了一起。他们像别人一样,在过道里点起小炉火做饭,那种呛鼻的烟味弄得他俩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们笑着,邻居抱怨说:

“你们这一对老少夫妻要捣鼓着炼丹啊!”

人们并不怎么责备,只是哈哈大笑。邻居也喜欢他们,准确一点说是喜欢云嘉。“多么好的闺女,多么好的媳妇,就让小老头给得了……”他们私下说。

云嘉说:“你的一口牙齿多么好啊,别人到了你这把年纪都要试着镶假牙了。”

“我不敢想象戴上假牙你还会亲我。”

淳于云嘉抚摸着他的头,觉得这脑廓儿有点像儿童。她抚摸时,他就自语说:“从头颅上判断,我成不了一个智者。”

真的,他的头骨长得高低不平,很像一片起伏的丘岭。他觉得淳于云嘉抚摸他的颅骨,这就等于无言的玩笑。好在有漂亮的银发把它们遮住了。

在那些可怕的年头,那些剃阴阳头的家伙总是没有机会下手。如果他们把一头银发剃掉,那么他那高低不平、凹凹凸凸的头骨就会在强烈的灯光或阳光下暴露无遗。“这也没什么,我的爱人无一瑕疵。”他站在被辱的高台上,想到了完美无缺的淳于云嘉就感到了极大的安慰。“这没有什么,郎才女貌。假使我还算有些作为的话,那么……”他安慰着自己,一丝苦笑流出嘴角。那时候的口号声、呼喊声,都掩不掉他的苦笑。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心里正与一个人作着热烈的交谈。“情话恰如潮涌。”他在心里这样说。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4)

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半夜里淳于云嘉常求他讲个故事。他有多少故事啊,他的经历毕竟深广。无数的故事,国内国外,恐怖的、曲折的和美丽动人的……

云嘉说:“你多么顽皮,你这个老小孩……”

“老”字常常挂在她的嘴上,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曾对她说过:“我如果欺负你的时候,你就会恨我。”

“你不会欺负我,你如果欺负我一次,只会让我感到好奇。”

不一定什么时候他们就要想到路吟。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已经几次生病,可是没有办法,他们想不出别的办法安慰他。他们都爱他,承认那是一个最好的青年。那个青年做梦也想不到终生的幸福会被敬重的导师夺走,而且还要与之长久地相伴。

真的,路吟与曲被拴到一起批斗,后来又一前一后来到了农场。

双蛇结



铿锵的锤子声,迸溅的石渣和火星。这花岗岩真像我的颅骨:坚硬锐利,满是凹凸,除非用钢钎才能把它砸开。这坚硬的花岗岩下边埋藏了什么?是炽热的岩浆,是奇怪的宝藏,还是其他神秘之物?阵阵思念不可遏止。为了抵挡这思念,他只得用力地砸着钢钎。他发觉自己竟然可以做得十分熟练:右手刚刚抬起锤子,左手就紧接着转动一下钢钎。而且无论锤子砸得多么快多么猛,都不再担心失手。如果失手也就糟透了,他的另一只手一定会砸得鲜血四溅。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结果它破碎了,露出了骨头。他吓坏了。那是多么艰难的一次恢复,结下了多大的疤痕。他那时还以为这只手要完蛋了呢。后来终究是保住了。由此也让他明白:有时一个人要把自己搞惨,搞得真正完蛋会有多么难。一个生命原来很顽强,很耐磨损呢。他回顾几十年的岁月里所遭逢的一切:幸福的打磨,危险的摧折,艰辛的劳作,渴念的煎熬。生命中正经有过不少呢,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啊,有时脆弱得纤发一般,有时又坚固得像块顽石。他在砰砰的敲击声中想了很久、很多。当然他也不无担心:自己这架机器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停止了转动。

最后一念使他不再挥动锤子,他给吓呆了。因为他马上想到了淳于云嘉和儿子。如果那样可真是太惨了。他盼着见他们一面,只希望在自己孩子的小脑壳上抚摸几把,在深夜里听一听他们娘儿俩的呼吸。“我完美可爱的、永远的新娘。”他闭上了眼睛。双眼潮湿了。他警惕这种伤感的出现,赶紧抬起头,睁大眼睛去看远方。“如果我在流泪,那么我就简单多了。”他狠力挥动锤子,什么不听什么也不想,只是飞快地击打。

大约就因为一次长长的沉湎,他竟没有听到一声连一声的铁哨子在响。一会儿监工就大吼着奔过来。曲仍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这样直到一个人过来踢他的屁股,把他踢翻在地。他爬起来,又挨了一记耳光。不由分说,有人揪着他胸前的衣服就把他拖开了。远处有人在哈哈大笑。原来排炮就要点响了,所有人都撤出了危险圈,只有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奋力挥锤。一开始监工的故意不让人们呼喊,他只想看看一个老家伙亡命奔逃时的狼狈相。谁知道曲就是没有察觉嘶叫的铁哨子。后来政委蓝玉最先发现了什么,伸手一指那个正在挥动锤子的人:“快去。”

他给揪回来,给按趴在地上。轰隆隆的炮声像巨雷从天而降,石块飞溅,浓烟蔽日。多可怕的排炮。每一次排炮响起,曲都紧紧伏在地上。大地抖了好几抖,他觉得人在抖动的大地上简直像一些带壳的虫子、像密密麻麻的小蚁。排炮响过之后,由于无风,所以工地上那层红色铅云沉沉地压在那儿。又是一声铁哨子,所有人都像出击的战士那样埋下头往前跑去。地排车噜噜响,还有衣裤在风中抖动摩擦的声音。有谁跌倒了,响起了踢踢踏踏的声音和刺耳的叫骂。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5)

曲的脚被一块尖石撞了一下,疼得“哎呀”一声蹲下。这时一个人扑到他身上,是路吟。

“起来起来!你们两个狗东西……”

一边的监工吼叫着,可是并没有过来。路吟和曲落在了人群后面。

“老师……”

曲瘦长的脚从靴子里挣出。小脚趾早就受过伤,包了一块破布,新的创伤又使血从破布上渗出。

“老师……”

路吟叫着,从衣兜掏出一块手帕,除去破布,给他急急包扎。

曲一声不吭。路吟搀着他往前,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曲“吭吭”了两声,路吟说:“老师,你,你再也不能在工地上了。”

曲突然脸色发青,不停地抖动,身体往一块儿缩去。他终于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石头上。路吟就蹲在旁边。前边的人已经开始用铁锹或直接用手往地排车上扔石头。

监工的人骂骂咧咧跑过来:“怎么回事,你们俩?”

路吟说:“他伤了,人都挺不住了……”

监工把路吟赶开。他看了看曲的脚,哼一声,到一边去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脸色苍黑的家伙,三两下就把路吟刚刚包上的那块手帕扯下,看了看说:“这种磕磕碰碰的事儿多了,让他扒石头去。”

路吟大喊一声。黑脸人理也没理。路吟又跑过去拦住他哀求起来。黑脸人这才站住。路吟再次哀求,黑脸就把他扒到一边。路吟仍旧跑到前面拦他的路,他终于火起,噼啪两掌打在路吟的脸上。

曲都看在眼里。他的两手插在土中,这时一用力站起来,一拐一拐朝前走。他想喊一下路吟,可是张了张嘴巴,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了。他发出的声音含混不清。这时另一个人挡住了去路,发出冰冷的一声:

“老师!”

曲坐下了。

那个人看看四周,把路吟和监工几个人都赶开。曲看出他是蓝玉。他蹲下,小心翼翼把曲的靴子脱下,看看那个草草包起的伤脚说:“这很危险。已经感染了,弄不好要截肢。到那时候你可就动不了啦。”

曲咬着牙,脸歪向一边。蓝玉说:“也不是没有先例,去年的这时候,一个人比你还年轻呢,只伤了一个小脚趾,后来先把两根脚趾截去,再后来又是截去脚掌。这里条件太差……”

曲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本来就蜷缩的身体这会儿缩成了一球。他嘴巴乱抖,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蓝玉又说:“老师,我总觉得这里真不是你待的地方。你自己知道该到哪里去,你自己明白。我以前说过的事儿,你拒绝了。可是你不清楚,能够替你做那个事情的人,我可以在这个农场里找到好几个,他们都可以替我完成这个工作,而且一定会俯首帖耳。不过那样一来,学生为老师效力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我是你的学生,所以我有责任这么做。也许我太唠叨了,你琢磨去,你愿意自讨苦吃学生也没有办法了。前几天有一个家伙,工作人员推搡他几把他就火起来,用石块把工作人员的头部击伤了。还好,那个人没有当场把他干掉。他现在已经被送到铁丝网后面的矿里去了。那个家伙完了。”

曲在心里说:“我宁愿去那儿,宁愿去。”他相信在这里受到的虐待和惩罚也许比起一般的囚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儿没有自由,不能离开农场一步。这儿第一天早晨的训话就被告知:随意离开一步会有多么可怕。实际上这里也没什么可去的地方,荒山野岭,离有人烟的地方还有几十公里。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66)

蓝玉给曲小心地把伤口包起来,然后喊了几声,过来两个人。他命令他们把曲抬到门诊部去。

蓝玉也跟了去。整个过程他都在一旁,嘱咐医务人员要好好给这个人包扎治疗。结果他们给他重新清洗了伤口,包扎以后又给他打针,开了一些药。门诊部开了病休条子,时间是一周。蓝玉亲手把这个条子交给曲:“一周的时间,你的伤差不多也好了。这么长的时间琢磨事情差不多也够用了,是吧?”



时间一天天过去。伤脚痒得难受,简直像被一个野物咬住,然后又细细地咀嚼。白天同屋的人都到工地去了,这里一片死寂。他那么想对一个人说点什么,可除了路吟谁都不敢讲。夜间他附在路吟耳边上咕哝着,路吟好费力才听懂了一半。老人的大意是:我已经活不久了,我大概走不出这个农场了。你还年轻,你是我的好学生——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怪罪我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代我去看看云嘉,告诉她:我已尽了全力。我要活下去,一直活着。我死去是迫不得已……路吟听不下去,他真怕发生什么不测:

“老师,您可一定要挺住啊!放心吧,我记住了您的话。您是我的老师,云嘉就是我的师母了。”

第二天蓝玉来了,曲呻吟着。他的脚痒得太厉害了。蓝玉问:“那些医务人员是不是按时来检查换药?”

曲摇摇头。蓝玉骂着。

门诊部的人被喊来检查伤口,发现仍然没有愈合的迹象。蓝玉问怎么办?

医务人员说:“也许要住院治疗。弄不好真的要截去脚趾……”

曲听明白了,他呜呜噜噜喊着,瞪圆了眼睛。

蓝玉说:“老师放心,有我呢。”

曲很快就被送到了丘岭后面那个稍大一点的医院里。住院治疗期间,蓝玉几次去探望他。这样过去了近一个月,脚伤终于好起来。出院那天蓝玉又来了,他在单人间里关了门,对曲说:“您体力上的磨练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问题就是思想上的改造了。学生认为您不必急着到工地上去了——老师认为怎样呢?”

曲没有作答。蓝玉说,他仍然可以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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