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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50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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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子说她最早的时候有个极可笑的见解,即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个好男人,一旦在此有了闪失,那就一切皆休,万事全毁,这辈子打着滚也别想爬起来。可是后来才知道这全是屁见解,人生啊,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男人好了固然可贵,不妨拿他当个东西;坏了,糟了,也大有好处,那正好可以大大方方地过一辈子上好的日子!至于什么才是“上好的日子”,她一句都没说。这是她的秘招、精华、全部幸福之源。她说最早的时候自己是少不更事的黄花少女,腿长胆大脾气冲,一心瞄着的就是怎样找一个像模像样的女婿,常常半夜里呼叫未来的夫婿,就像春天的猫一样。那时她是一个快球手,白天打球,晚上聊天,找一些高干子女的乐子——看内部电影去,到一些朋友的小客厅喝咖啡和洋酒。就在那样的场所,她一家伙上了当、看错了人!为什么?就因为王如一出现了。“这小子一出场可不是后来的模样,那还是蛮唬人的,穿了浅棕色仿鹿皮小袄,衣领上还钉了一张假狐狸皮。个子挺高,头发密得像鸡绒,颜色黑得像锅底。他脸皮煞白,两眼像一双铁扣子死死地盯人,直到最后把人锁住!咱那时年轻没经多少事儿,哪受得住这个,一来二去也就被他耍了!咱打球时他就去观阵,站在那儿,一溜小黑胡须翘着,恶狠狠的。反正我从根上不以为他是个孬种,至少是个大风大浪里能和我一块儿驾船的那种角色。后来正式结了婚,才慢慢显了原形,还是俗话说得好:咬人的狗不露齿,这家伙归总是个糠货。”

桑子大约在结婚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背叛了男人。这是她直言不讳的事儿,“咱干吗要为一个孬货守着身子?再说猫有猫道蛇有蛇道,好说好商量,买卖不成仁义在。”她许多时间都独来独往,陪首长出差,就任某个业余球队指导,有一段甚至当过国外化妆品的传销头儿,直到被取缔为止;这样混到四十来岁,有人说是野性渐少,也有人说是夫妇经历了多年磨合的缘故,反正是可以双双来去了。但二人吵架仍是常事,据说有一次在某个县城的欢迎宴会上打起来了,王如一把什么摔在妻子脸上,当场给她额头留下一道小口;一次两人半夜在宾馆闹翻了,桑子用床头的水果刀扎中了男人。这毕竟都是传说,谁也没见。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以独特的风格持家理财,比如说经济上各自独立:各有一本账,相互可以大大方方借钱,但一定要按期交还。他们一起下酒馆都是各付一半。两人说到钱的问题,有时相互拆台,有时又替对方打掩护。桑子背后挖苦王如一:“他像黑瞎子一样忙了半辈子,其实也没赚下几个子儿,到现在还是穷光蛋一个。”“他也算有几个钱了,不过那也不是好来的,无非坑蒙拐骗所得。”而王如一说到妻子的钱,总是露出羡慕的神色:“啧啧,这小娘们儿干别的不行,弄钱?神手也!”“她如今也是一个富婆了,不过像所有剥削阶级一样,开始变得心狠手辣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7)

有人分析他们两人近年来形影不离的真正原因还是钱:合作可以收获更多,这好比野物捕猎,两只狼围追堵截总比单打独斗好。或许也因为这种合作的需要,两人在背后不再像过去那样恶言恶语了,而且还能顺便美言几句。桑子说男人:“他这个人从三十多岁就性无能了——更年轻时也好不了哪里去——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他乱搞妇女,他好别的,惟独做不了这事儿。”“他不爱钱,爱官,我想当他攒足了钱时,也许会为自己买一个官回来。”“他不是见钱眼开的那种人,该他拿的少一分不行;不该他拿的,多一分不要!”他说自己的妻子:“这女人是个热情人儿,只要她看上的,会让你幸福得死去活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再则又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抑或柏拉图——你围着她打转可以,你想把她干了,那比登天还难……”“她如今不爱钱了,因为她已经富得流油了,还在乎那仨瓜俩枣?除非是有什么急用。”“在性的方面她是宽容的、开通的,她鼓励我趁年轻多搞几个,还亲自帮我找过三两个女人,我记得一个眼白上还有黄斑……怎么说呢?这可不是考验我,而是来真格的。我呢,说你算了吧,咱谁不知道谁呀:非其不愿,实不能也。”

桑子第一面见到唐再加就说:“姓唐的,你得躲着我点了!”

唐副秘书长不解地看着她:“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瞄上了!咱明人不说暗话,惹得我火气上来,会一口吞了你……”

唐再加镇定着自己,对王如一说:“你夫人可真能、真能开玩笑啊!”

王如一下巴用力点了一下,清着嗓子说:“也不能说是玩笑。有时,常常,她是说到做到的!”



“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对政治夫妻。”王如一这样对唐再加解释。他于晚饭后设法躲开桑子,和唐副秘书长在一个酒吧的角落里坐下。一句话让对方更加费解,令他惶惑地看着这个阴影里的男人。唐再加发现王如一因为饮酒过度,脸色有些发青,连眼窝都紫了。这个人的目光从紫眼窝里射出,怪吓人的。这些年里他因为工作的缘故,什么样的人物没有接待过啊,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但惟独对这夫妇心里没底。当然,眼下因为事业的需要,市里各位领导都重视这两个人,他是绝对不能得罪他们的。“我这样说你可能不解了,”王如一咂一口酒,“你如果细想一想也就会明白个一二。她这些年里上上下下接触的大人物比我多十倍,女人嘛。那些高官也屁颠屁颠跟上她,她高兴了能把腿架在他们肩膀上喝酒。你想想看,我敢得罪她?我能保住眼下这个位置,也是她网开一面……”

唐再加咂嘴,摇头:“您的位置……如果更高一些呢?”

“哎,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有她在我身边,我即便在这个位置上,在院里、在市里许多部门,说话都是有分量的!这个位置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很有分量,这你慢慢就会感觉到的。还有,就是她并不想把我推到一个更高的位置上去,尽管这在她来说十分容易。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放心我,她要拿捏住我——这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你看,从政治上来看,即便是夫妇之间也不行,也要勾心斗角。这是我们之间的实情,要不是因为喝了酒,要不是因为咱俩一见如故说话投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跟你说这些的呀,毕竟是夫妻之间的秘密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8)

唐再加长时间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人,心里问:我们真的好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不过才认识几个月啊!他吸着凉气,好像觉得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判断。

“算了,不谈这些丧气的话也罢。我们谈点工作方面的事情吧。昨天你们领导说起了让我担任研究会理事的事,我想了一下,还是不得不谢绝。为什么呢?就因为做人不能奉献在后,索取在前;不能一有机会就沽名钓誉。我决定了,咱什么名头都不挂,只兢兢业业工作,其他一概不计。当然了,待《徐福词典》编撰成功那天,你们可得好好请我们两口子喝上一场。”

“这怎么成呢,这就不是喝一场的问题了,而是……”唐再加左右看看,“这是我们付出多少都应该、都值得的……”

王如一紧紧咬住牙关:“哎,那也用不了付出多少……她,桑子,你们一个子儿也不用付她!她既不需要,也不喜欢,因为她早就是一个富婆了。你做梦也想不到她有多少钱。这些年,不瞒你说,她的财富有一多半是靠残酷剥削自己的男人获得的……”

唐再加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是真的!因为所有学术成果她都是挂个空名,摘现成的桃子!尽管她自学成才也做了不少努力,见解不俗,可说到底还是一个体工队员嘛,能有多大能耐?项目一到手,只好我一个人埋头苦干了,没日没夜的,就这样几十年下来,身体生生被掏空了——你看我的头发!你看我这身子骨!你……”王如一低下头,仅有的一绺枯发从秃额上甩了下来。

唐再加发现对方的眼睛湿润了。没有办法,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唐再加叹了一声,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说到底,我们两个人现在是既团结又斗争,一种脆弱的统一战线。好日子都在刚结婚的那些年过完了,剩下的日子就是熬、就是斗。这娘们儿的心眼多得使不完,咱男人全不是她的对手。我说过了,我斗不过她,更不敢得罪她,最后还得依靠她。如果她想坏我的事,顺手在伤口上撒把盐,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她想让哪个男人飞黄腾达、让哪个男人倒霉,小嘴儿一撇拉就行,那是拾草打兔子捎带着的事儿……”

唐再加听着听着汗水流下来了。他口吃一样紧紧盯住对面的人问:“你说我,我该怎么对待她呢?我怕自己不得要领,在接待过程中好心反而办了错、错事。”

王如一第一次放声大笑起来:“这么着,你依着她就是,她这人其实也有单纯的一面,就是喜欢听好话,你得顺着毛儿捋她。不过该躲开的时候也不要迟疑,别不小心让她一脚踩住……哼哼!”他阴险地看着唐再加,让其出了一身冷汗。

后来的一段时间,无论唐再加说什么,王如一都没有热情了。他盯着桌面出神,然后又跟服务员索纸要笔,这使对方明白这家伙的灵感来了:“得一词条。”他低头急写一阵,唐再加取到手里瞥一眼,不无惊疑:“文言?”“当然!”

唐再加离开酒吧时若有所失,在回廊和假山那儿转了一会儿,不知该去哪里。一个女特勤为他捧来一杯冷饮,想陪陪他,被他一挥手驱走了。他在一个石桌边坐了片刻,手拄昏沉沉的脑袋出神。他在想刚才王如一那家伙的一番话有多少是醉言、多少是吹牛?对这些喝长流水吃百家饭的人物,他内心里总是十分警觉。不过这是一对从未遇到过的夫妇,他们给人新鲜感,给人刺激,也让人有一种忍不住的冒险冲动。正这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对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赶紧站起来。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19)

在一间客房门口,他一下下敲着。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门才打开。站在门口的是桑子,刚刚洗浴结束,穿了浴衣,湿乎乎的头发像千层饼一样盘在头顶。“进来吧地方首长。”她不冷不热,目光矇眬。“哦,打扰了,我待一会儿再来?”他在门口犹豫着。“哧!”她嘴里发出这样一声,身子一闪。他赶紧进门。

屋子里有一股煮地瓜的气味。唐再加小时候吃了不少煮地瓜,对这种气味熟悉得很。他不喜欢这种气味,嗓子有些堵。床上是女人用的一些杂乱物件,解下的乳罩之类。他眼看着她在对面坐下,刚坐定就伸手去床头柜里摸东西吃——她咯吱咯吱嚼,他终于明白嚼的是咸菜条,吃了一惊。“我嘴里没味儿,一到晚上就这样,喏,你喝水吧。”她一边嚼一边说。

唐再加不知她叫他来干什么,等着她开口。

她嚼过了咸菜,又喝了一大口水,这才说:“我看见你和我那口子去酒吧了。他对你说了什么?”

“随便扯工作的事情,扯词典。”

“该不是嚼我的舌头吧?”

他笑了:“哪能呢,你们是两口子……”

“哼,我可告诉你,没有比我再了解他的了。他这个人业务上有一套,不过品德不行——简单点说吧,就是爱算计人,心狠手辣。你怎么提防他都不多余——除了业务,他的话你一句都不能信……”

“我……我们……”

“你一句都不能信他!”



那个晚上的简短对话使唐再加一直不忘,许久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当时他看着她因为洗浴而变得发红的左眼角,觉得这人真像一个女巫。她的腕子上戴了一串廉价的红珊瑚手链、木头珠子、细银丝镯之类,又着手往耳垂上弄一个亮闪闪的大环子。如果不是为了接待他,那就说明她正在仔细打扮,以开始自己的夜生活。是的,徐福温泉可玩的地方不少,这儿为客人提供的服务项目多得不可胜数,你有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对男女客人都是一样,老虎机不分性别;惟独对性别敏感的是其他一些场所,如特勤部那些俏眉俊眼的小伙子姑娘们,他们会根据不同情况提供迥然不同的服务。桑子一边打扮一边与他说话,这使他明白不该久待,就早早退了出来。

后来的日子就是跑一些现场和景点,这和陪其他专家之类的没什么两样,唐再加很少亲自出面,总是让部里或办公室的年轻人去做。而夫妇两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只要一见他的面就亲热得不得了,他们总是嚷着:“忙什么啊?晚上请您喝一杯吧?”他就和他们握手寒暄,连连说“我请你们”,其实到了时候大半不会真的应酬,除非是他们找来。他不止一次见到夫妇二人晚饭后手挽手在假山旁、在小山包底下的小径上散步,亲亲热热的样子。在他的经验里,这些所谓的徐福专家与一般人不同之处,就是婚后老大年纪了还能像小伙子姑娘一样,一有工夫就亲热起来。好家伙,有一次他接待了大学里几个六十来岁的学者,他们都是来研究徐福的,住在下边的市里宾馆开一个为期三天的论证会,其中的一个中年女人与另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发生了罕见的恋情。老头子哭了,在分别的酒宴上明白无误地吻了女人,而女人也信誓旦旦地当众说了许多。奇怪的是那一次周围的人都为他们鼓掌,这使他觉得十分费解。好像一切都因为徐福,这个艺高人胆大的古代方士有特殊的传染力,不管是什么朝代的人,哪怕时隔一千多年了,只要一沾他的边准要改变性情,有时简直是面目全非。他甚至觉得自己自从担任了这个研究会的秘书长,思想比过去要冲动得多,心猿意马的时候可真不少。他为此时时警告自己,但有时还是觉得没什么用。一切都是命啊,谁让自己干了这样的工作呢。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海客谈瀛洲(20)

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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