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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你在高原 张炜-第72部分

小说: 你在高原 张炜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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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的老人,老场长也希望她与祖母相伴……可是那个小村越来越让她害怕了……

原来小村里有个叔伯哥哥——他大她许多,让她一直依赖,现在却那么害怕。因为他变坏了。过去两人从不吵架,他总能弄来很多好东西,比如好看的贝壳、香喷喷的甜瓜送给她。“他现在老要盯住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为什么?”

“他当了民兵和治保会的头儿,一帮人都听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学坏的……”她不再说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个叔伯哥哥。

菲菲把头发往上拂一下,让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个鼓鼓的脑壳。原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发现她的脑壳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无的茸毛。真想去抚摸她的额头,只抚摸一下。有好长时间,我甚至无法掩盖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反正我们碰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就要烧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剧烈的心跳会让她听到。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扭过脸去。

可是她把我的脸扳过来。

那个夜晚我闻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样的香味儿。我觉得是木槿花瓣覆盖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会让我永生难忘。

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夜晚突然长大了。

2

那是我一生里最幸福的日子。因为那是老师走失之后,一种不期而至的幸福,它让人生出了双倍的感激;还有,那也是父亲被派到海边打鱼的日子——他一离开,我们屋子四周就没有了恶犬。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伴随着从未有过的幸福。我的心中只有她,我的周身都被一种木槿花的气息所环绕。

我相信,这样的时光人的一生也不会拥有太多……

我记得自己听到了小鸟鸣唱、乌鸦欢歌,连老野鸡也发出了悦耳的声音。一切声响都是一种问候,都如此美好。妈妈对我说着什么,我应答着,却不知她到底在讲些什么;外祖母咕咕哝哝,我高兴得抱了抱外祖母,蹦跳着走来走去。妈妈又说话了,可我同样什么也听不清。后来我看见外祖母把晾晒的干菜往囤子里装,就帮她干起来。外祖母又是咕哝。我扫院子,把一切都搞得井井有条,又往花盆里洒水,喂兔子。妈妈大声喊起来——她和外祖母这时终于看出我有点反常了。不过她们却因此而满面欢欣。吃饭时,我觉得所有的食物都那么可口,可我又一点儿吃不下。傍晚,一天的星星都出来了,妈妈铺开一张草编凉席,和外祖母一块儿到屋后的海棠树下休息。我则躺在她们身边。外祖母像过去一样指指点点,讲一些天上的故事。我最舍不得的就是这段时光。所有故事都让我百听不厌。可这一回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后来我终于跳起来。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0)

我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听见妈妈在后面喊:“你怎么了?”

我随口应答:“就回来!”

我在小果园的沙土上蹿来蹿去,又倚到园子西北角的那棵枝叶浓密的苹果树下。我把脸贴在了沙土上。沙子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而且,那么温煦。我仰躺着,然后又爬到了树上。一只鸟被我惊飞了,发出了扑棱棱的声音。它好像还碰掉了一片叶子。我在树上一声不吭,久久地伏着。我想谁也不要惊动,就让我在这儿默默地想一件心事——或者什么也不想,只让我好好待一会儿。

可是这个夜晚啊,只要一想到心爱的老师,我立刻就变得万念俱灰了。

我仍然没有到学校去。菲菲有说不出的惋惜和沮丧;其实她和我一样,也想不出未来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对我来说,老师没有了学校也就没有了,等待我的只能是那片丛林。我还想找到丛林中最好的朋友,那只小鹿,可是像过去一样,它也许久不见了。那个猎人朋友也不见了,大概他们全都去了远方……

菲菲偶尔还到学校里去。令她特别不能忍受的一个事实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徘徊。几乎所有的星期天菲菲都到小果园里来。她一直想让我到她的祖母家——我很高兴,因为那个村子对我一直具有特殊的吸引力,我常常想象她在那儿怎样生活、住在一幢怎样的小房子里。

一个星期天,她扯上我的手说:“走啊,我们走吧!”

我们穿过灌木丛,穿过一片果园,就看到了一片麦地。多么辽阔的平原啊,绿莹莹的田野一望无际,上面有一个个村子。我这时只端量着那个村子,它静静的,整个村庄看上去就像刺猬皮的颜色,也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那样踞在地上等候我们。

一条长长的巷子尽头有一扇棕色的门,菲菲一走到门前就有一种特别的兴奋。我知道这就是她的家了。推开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院,小院里铺了一条卵石小道……老祖母正好不在,家里什么人也没有。菲菲说她到集市上去了,这会儿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她说这话时那么高兴。她说:

“她要到天黑才回来呢。我做饭给你吃,你别动,坐在炕上读书——读那些画册!”

我很愿意服从,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端坐在炕上翻起书来。

菲菲扎了一个围裙,像一个小老太婆那样在灶间忙活。她拉着风箱,把锅里的水烧得咕噜噜响。后来水里又放进了玉米面,放进了豆子。她在熬黄豆玉米糊糊。这之后,她又从一个搪瓷缸里找出了一块豆腐,然后把一个咸萝卜切成了很细的丝,用香油拌好……这一切我都看到了。最后,她用一个瓷盘把做好的饭菜端到了炕上。我们面对面坐着。

多么好的一餐饭。

刚吃过饭一会儿,院门就被擂响了。菲菲一下站起,却说:“不要慌。”

她蹑手蹑脚走到院门那儿往外望。我从窗户上看到她从门缝里瞅了一眼,马上弯着腰往回走——谁知门外的人喊起来:“菲菲你干什么,快开门!”是一个粗粗的男声。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看见院子里的菲菲沮丧地站着,垂着手。

“快开门!”男的又喊。

菲菲只得走上去,把门拉开。

进来的是一个黑黑的、头发剪得很短的男子,年纪比我大得多。他长了一双很细很长的眼睛,那模样立刻让我想起了某种动物。他比我粗得多也高得多,额角上有一块发亮的伤疤。从他进到院子的那一刻菲菲就在躲闪。后来我看出她故意转过脸大声朝屋里喊了一声:“碾哥来了。”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1)

多么古怪的名字。我明白她是喊给我听的,同时也想到来人肯定就是那个叔伯哥哥。

“屋里还有人吗?”

菲菲点头:“我们今天要一块儿复习功课。”

他冷笑着,一跨进门槛就嚷:“哎哟,好香!”

我站起来。他僵僵地与我对视,莫名其妙地转脸对菲菲说了句:“挺好的哩!嗯,我可不想耽误你们的好事儿!”

他说着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哼着,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就走开了。

菲菲没有送他。她两手托着下巴坐着,一声不吭。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抹起了眼睛:“他很坏。他是个坏人。”

“你别哭,菲菲。”

“你不知道他是多么坏的人。如今全村的人都怕他了,他有一帮‘腿子’……”

我知道“腿子”是什么意思,那是指一拨围着他转的人。我想安慰她,还没开口,她的手就按在了我的额头上,又捂住了我的嘴。这样许久,她突然俯下身吻了一下我的眼睛。她伏在我的身上。我闭着眼睛,仿佛在她柔润的双唇下进入温湿的黑夜。我在这样的黑夜只想好好地泣哭。这个时刻漫长得无边无际才好……她抬起身,又一直拉着我的手端详。后来她像拿定了一个主意,说了一句:“我什么也不会怕的。”

我马上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被她先说了。我心里泛动的一番话还有:有那么一天——这一天必定会有的——我们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的老师。这是必须的,因为,这是我们无法也无力隐藏的幸福——天哪,我原来是个多么不幸又是多么有幸的人。这是多么神秘的一些事情。我说神秘,是因为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特命运正暗暗惊讶。可这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们的老师会高兴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理解这一切。所有的责难,都将在这种理解面前冰消瓦解……我要告诉我们的老师说我爱菲菲,非常地、深刻地、早早地、真正地爱上了她!她是多么美丽,她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她就是书上所说的那种小天使啊,我的老师!

这天下午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最后我不得不离开了她的小村。

她送了我很远,直看着我踏上了通往果园的小路才转身回去。

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除此而外什么也无法挤进来。天哪,不要说爸爸了,就是妈妈和外祖母,她们也一点不知道我心里贮藏了多么巨大的幸福。从此我能够忍受一切了——忍受什么?我说过:忍受一切!

正走着,有一个人从旁边的小岔路上突然穿插过来。这个人固执地站在前边,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我想绕过他,他却偏要挡住我。我这才注意起面前这个人:三十多岁,又粗又壮;乌黑的一张脸上,两只滚圆的眼睛正往死里盯我呢。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我想再一次绕过他,可是每次都失败了。他伸出一根食指,在我胸口上迟缓而又凶狠地一点,说:

“听着你妈的,别再沾菲菲的边。这里没你的事,都听明白了吗?”

我迎住他的目光。

“听明白了吗?”

我一声不吭。

“你妈的我问你呢:听明白了没有?”

我迎着他的那对目光,摇了摇头。

“那好,”他重新把我的胸口点了一下——这一次用的力气更大,让我猛地一个趔趄——他炸雷般地喊道:“我让你离她远一点!”

……

3

我明白那个人为何而来,也能够预料最后的结果会是什么。可是我没有惧怕,因为我说过:我今后什么也不怕了。就为了有一个证明,也为了不让她担忧,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把路上的那个经历告诉她。我一句也没有提起那次凶恶的威胁。也许这是我的一个错误。我当时只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会是漫长的,无论经受多少磨难,都将通向一个美好的结局。这个信念就是我活下去的保证。我好像只剩下了这么一点点东西,我将死命地抓住它、拥有它。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42)

与此同时,我却发现了妈妈愈来愈多的忧愁。她更多的不是为爸爸,而是为我。她终于得知我不再上学的事情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儿子这样下去该怎么办。眼看着妈妈的白发一丝丝生出,我的心开始疼痛。可是我找不到安慰妈妈的办法。她为我的失学而愁伤,而我却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去那个学校了,我宁可在野地里游荡一生。

我像过去一样整天在林子里消磨时间,等待天黑。我不知一旦失去了这片林子我将流落何方。躺在树下想着遥远或切近的事,主要是想菲菲——她这会儿还在学校里。我只一个人待着,像个奇迹一般。我知道自己因为她而变得更加能够忍受了。我的小鹿也没有来,它如今去了何方?

当天色暗下来,我在乌黑的林子里有时也会害怕,因为我在想那个可怕的蜘蛛精的故事,特别是想那个不幸的惨死的孩子。我还更多地想起另一个故事——美丽的雨神骑着白马、穿着白衣白裤,在大风雨里一路呼喊“鲛儿”的样子。她的一路奔走会带来暴雨天灾,可我一直无比可怜这个失去了儿子的母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可恶的旱魃,是那个恶魔设法诱骗了雨神英俊的独生子。传说中的旱魃面目苍黑,长了铁硬的锈牙,身上穿了满是铜钱连缀的衣服,一活动全身哗啦啦响,一卧下来就变成了一堆铜钱。这个妖怪一生下来就得了要命的口渴病,总想寻个机会大喝大吮一场,所以他到了哪里都要吸尽宝贵的淡水,让大地连年干旱。除了贪婪*,他每年里都要吞食几头牲畜,性急也会吞食田野上的人。他最恨的就是天上的雨神,恨她不能让他畅饮一空。为了报复雨神,旱魃设计诱骗了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个白生生的男孩,名字叫“鲛儿”,因为贪玩迷了路,就上了旱魃的当。那会儿旱魃闪化成一个心慈面软的婆娘,说要领“鲛儿”逛逛人间的灯会。谁知“鲛儿”从此就落入了地狱,旱魃将他用铁链锁在一个地方,然后等雨神携风挟雨到处发疯一样寻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这旱魃不仅仅是传说,而是近在眼前,因为一场场大旱折磨着平原上的人,他们不得不在炎炎烈日下四处寻找旱魃的蛛丝马迹:如果无边的焦野上发现了一处莫名的湿处,那就有可能是旱魃的藏身之地,他正和掳去的“鲛儿”待在一处呢!记得一年春天大旱,满坡的树木都脱了叶子,庄稼全枯了,可有人发现了有一个坟头永远湿漉漉的。都说天啊,这就是旱魃藏身的地方,快逮住他啊,这不光救了世世代代不受旱灾,也能交还雨神一个儿子了!几个村的人都汇聚一起,小心翼翼请来法师念咒烧香,在地上画了一道道符,然后人山人海围了,一点点举着锨镢往前挪动,法师走在最前边——那是个多么神圣多么浩大同时又是多么恐怖的节日啊,在老法师的大声呼号中,有人开始掘开湿漉漉的坟包……结果是空忙一场,除了坟包的主人大声号啕之外,什么妖怪也没有逮到。法师说:狗日的又跑了……

我幻想着雨神在林中突然闪现她的身影,看到白衣白马长发飘飘飞驰而去。没有,令人惊喜的是拐子四哥——那个猎人又出现在林子里了!他也喜不自禁,给我酒喝,我喝了一点。他像过去那样抽着一个黑色大烟斗,一闲下来就讲无头无尾的故事,不管我听还是不听。我问他旱魃的事儿,问什么时候才能逮住这家伙?他说别说这个大妖怪了,就是狐狸精人也斗不赢它。接着说:“……有一年上,有个像我一样的猎人,扛着枪到林子里来。他这人哪,不在乎,什么都打。这可不行,我告诉你孩子,这可不行。做人都得有个忌讳啊。他没有,那早晚就得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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