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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九歌 by 米兰lady-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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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暾惊愕:“那芑王顷崧年已六十,而桑洛才刚满十五。何况芑王是叔父岳丈,而桑洛是叔父侄女,若要联姻,岂不大悖伦常?” 
莘阳君道:“自古以来,诸侯联姻多不细究辈分,此事不足为奇。且芑王与桑洛并非血亲,不在五伦之列,联姻并不违伦常。” 
“不可!”子暾仍断然拒绝,眼角眉间皆有怒色。 
“为君者,不可意气用事,欲成就霸业,须先学会省时度势。”莘阳君不惧不恼,仍以和缓语调说,“桑洛已及笄,美名亦遍传中外。芑王好色,王后新近薨逝,若大王提出联姻通好,他必欣然答应。我们遣使往芑,议婚之余亦与其密议灭樾之事。由我国出兵,芑只须按兵不动不援助樾国即可。灭樾后,我们割樾国七城,作为桑洛嫁妆予芑,他们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樾四成疆土及我国王女,何乐而不为……” 
“叔父倒是处处为芑打算,不愧为芑国好女婿。”子暾冷笑,“以我国王女献媚于芑王,即便换得樾国半壁江山,亦免不了遭天下人耻笑。” 
莘阳君摇头道:“若只为樾国这区区之地,何须用此计。今日大王牺牲王妹,暂忍世人闲言,将来除去樗国百年劲敌,成就霸业便指日可待。” 
“除去樗国百年劲敌……”子暾一怔,再问:“叔父是指灭芑之事?” 
莘阳君淡淡一笑。 
子暾奇道:“联姻与灭芑有何关系?” 
莘阳君和颜道:“大王一向睿智,有些事不难想明白,勿须臣再多言。” 
负手踱步,凝思片刻后,子暾问他:“芑王无嫡子,这几年两位庶子公子徵与公子祺明争暗斗,都欲夺储君之位……难道叔父是希望桑洛嫁往芑国后能为芑王诞下嫡子……” 
莘阳君不置可否,但说:“能否诞下嫡子都不碍大计……请大王许嫁王妹,数年后大王自会知此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若否,但取臣命。” 
念及王妹桑洛,子暾便又薄怒:“让桑洛嫁给六旬老者,岂能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轻叹一声,莘阳君凝视子暾,郑重道:“身为樗国女子,能以一己之身为国谋利,换来万民福祉,于她,是无上荣耀。大王亦不必为此内疚,欲行大事,必然要有所割舍,一国之君为妇人之仁羁绊,必将误己误民。” 
这首次的争论以子暾的缄口结束。次日他信步于宫内,不觉间走至桑洛所居庭院,见她正朝空中伸出双手,手心捧着一只小小的燕子,“飞吧,飞吧……”她轻声催促燕子,薄薄一层阳光抚上她脸,似朝霞映雪,她浅笑盈盈,目光一清如水,那么澄净。 
燕子展翅冲天,她收回双手,仍含笑仰首以望,飘飘裙袂亦随燕儿凌风飞。 
听到侍婢请安,她才转首看见子暾,眼眸一亮,牵着裙裾奔来行礼,未及他回答便已抬头,笑说:“哥哥,刚才那只燕儿是我养大的呢!” 
子暾亲自扶她起身,朝她微笑:“是么?” 
她连连点头,指着屋檐道:“它的爹娘在那里筑巢养它,但巢被清扫屋檐的宫人损坏,我捡到它,便养在鸟笼里看它一日日长大,今日见它羽翼已成,便放飞它……” 
笑容忽又隐去,怅然道:“可是,我以后就见不到它了……” 
子暾温言安慰她:“燕儿恋家,会飞回来的。” 
“真的?”桑洛便又笑了,“那我天天在这里等它回来。等到明年,就会看到它生的小燕子了吧?” 
明年,燕子也许尚会飞回,可你却未必还在这里。子暾一恸,一言不发疾步离去,不理身后桑洛连声呼唤。 
回到寝宫,命所有人退下,一时不禁,伏案哭泣。须臾,有人抚他肩,他回看,含泪唤:“母后。” 
王太后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目光柔和。 
“母后,叔父要我把桑洛嫁给芑王,我是否应该答应?”子暾问。 
王太后暂时未答,只问他:“你是想安于现状、独善其身,还是想成就霸业,甚至,一统天下?” 
子暾不语,良久,才道:“身为男儿,自当建功立业……” 
“那就听你叔父的话。”王太后呵呵一笑,起身离去,遗下一句话,似自言自语:“他没错。一个女人,就男人的野心而言,本就微不足道。” 
议婚进行得十分顺利,两月间便已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诸事。此后樗出兵攻樾,芑国果然不理樾国求助,待樗灭了樾,两国依约瓜分其疆土。 
次年甫开春,芑王便已遣使来迎亲。 
桑洛出嫁那日并未依仪向子暾及王太后辞行,“她哭得太厉害,我昨夜命人喂她安神药,如今她在车中沉睡。”王太后轻描淡写地向子暾解释。 
子暾不顾礼仪,当即离座走近桑洛车辇,亲掀帘幕看她。 
但见她着王后婚服,斜斜地躺在车中,头上的钗冠微有松动,闭目沉睡,脸上的泪痕洇湿了强给她敷上去的喜气洋洋的脂粉,两睫尚还萦结着点点晶莹的水珠。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拉开他,婚使率陪嫁宫人再拜行礼,随后启程。 
子暾伫立于殿前,半晌未动,仰首望天。空中乌云落入眼眸,凝结成雨,模糊视线。

七、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九歌·国殇》 
 
既已联姻,芑国对樗国愈显友善,虽无正式结盟,但常彼此互助,故别国更不敢干犯。 
桑洛入芑宫后倍受芑王宠爱,且又有王后身份,尊贵无匹,王族重臣莫不争相奉承。两年后,有消息自芑国传来:芑公子祺拜桑洛为母,日日入省问安,事桑洛异常孝顺。 
子暾不免鄙夷:“那公子祺大桑洛十余岁,为求得桑洛扶持,竟厚颜认她为母,下作之极。” 
莘阳君浅笑道:“公子祺亦是个聪明人。论年岁,公子徵为长,争储君之位,祺处于劣势。如今拜王后为己母,名义上便成了嫡子,这局势倒顿时被他扭转过来了。” 
子暾颔首,若有所思,忽然问道:“叔父,你当初说桑洛入芑有利于樗,是否已料到如今局势,让桑洛扶持公子祺即位,让他对我国有所回报,或者,让桑洛干涉芑国朝政?” 
只微微摇头,莘阳君缄口不语,唇角含笑,讳莫如深。 
此后果然听说芑王因桑洛美言之故,对公子祺青眼有加,大有立祺为太子之意。但再过一年,传来的消息又甚诡异:芑王忽患重病,拖了一些时日,薨于寝宫。宰相取出他临终前所立诏书,宣布芑王传位于公子徵,公子祺当即便怒了,称诏书为徵与宰相伪造。芑王生前更重视公子祺,是众所周知的事,且祺多年来在朝中也植有羽翼,芑国臣子遂分为两派,分别拥护公子徵与公子祺,各不相让。 
不久后,子暾接到公子祺密函,其中公子祺口口声声称子暾为“舅父”,请求子暾出兵助其驱逐公子徵及其党羽,并许以永世通好及割地之诺。 
子暾便征询于莘阳君:“我们是否应出兵助他?” 
莘阳君不假思索地答:“出。自然要出。” 
“但,”子暾蹙眉道:“公子祺分明是个小人,若我们助他得胜,恐他日后也未必会遵守承诺割地与我。” 
“那倒无妨。”莘阳君一哂,“届时,肯与不肯,由不得他决定。” 
于是子暾派遣精兵良将赴芑,公子祺命亲己的边疆守城将领大开城门迎樗军入内。此后公子祺率己方兵将与樗军里应外合,联手与公子徵作战。两位公子原本势均力敌,但樗军骁勇,一旦襄助公子祺,公子徵便不是对手,很快败下阵来,率残余党羽向北逃亡。而樗帅早有准备,领兵封锁各渡口,顺利俘虏公子徵,将其押送回芑都。 
公子祺一见公子徵,冷笑数声,拔剑一刺,将亲兄手刃于大殿内。 
公子祺厚赏樗帅及其将领,请其率军归国,但樗帅以乱党尚未肃清,须留下继续追剿为由,依然驻军于芑。公子祺便修书子暾,委婉请他退兵。 
子暾问莘阳君:“我们何时退兵为宜?” 
莘阳君答:“灭芑之时。” 
见子暾尚未领悟,莘阳君徐徐自袖中取出一卷诏书呈给他,从容道:“芑公子祺丧德败行,不思孝悌,不顾伦常,弑父兄,烝继母,辱我王女在先,罔我国君于后。今大王既知真相,请增派正义之师,攻入芑都,缉捕公子祺,替天诛之。” 
子暾如承雷殛,久久难言,莘阳君所述那一堆关于公子祺罪行的话语中,惟余三字在脑中回旋:烝继母。 
“烝继母……”他颓然坐下,喃喃自语。 
莘阳君点点头,低声道:“公子祺与桑洛通,致桑洛有孕。芑王窥破二人私情,怒急攻心之下决定传位于公子徵……芑相公布的诏书,是真的。” 
“这么说,”子暾苦笑,“她是愿意的?” 
莘阳君未答,但说:“公子祺俊美倜傥,且善于辞令,桑洛受其引诱亦很正常。” 
子暾抬首,凝视莘阳君,见他神色如常波澜不兴,忽然暴怒,拍案而起:“你是知道的!你早就料到了,甚至,这是你一手安排的?” 
“大王!”莘阳君忽地冷喝一声,语气严厉。子暾一愣,见他双目幽深,探不见底,眉间依然舒展,却是一副含威不露的样子,顿时便觉气馁。 
“大王,”莘阳君再唤一声,但已回复以往温和的音调,“若非芑王好色,公子祺无德,我们也等不到如此良机。这是天意,天佑吾王。” 
一掠前襟跪下,顿首再拜:“请大王下旨,增兵讨伐公子祺。” 
“下旨?”子暾自嘲地笑笑,“何须子暾下旨。那讨伐的诏书叔父不是已经拟好了么?玉玺就在案上,你自取了印上便是。” 
樗国再派数万精兵直攻芑都,芑国经两位公子内讧之战已千疮百孔,一打之下便溃不成军。公子祺尚未正式登上国王宝座就已沦为丧家之犬,离宫逃窜,最终死于乱军之中。 
芑国既灭,子暾欲接桑洛归国,请莘阳君遣使去迎,莘阳君答应,领旨后却一时未走。子暾便问:“叔父还有话说?” 
莘阳君欠身道:“臣请大王指示,桑洛腹中子该如何处置。” 
这点,倒是子暾没想到的。踟躇许久,还是如以往那样问莘阳君:“依叔父之见……” 
莘阳君干脆地打断他:“大王,桑洛所怀之子是芑国王室血脉,事关重大,臣不敢擅自作主。还请大王明示。” 
这是逼他决断了。子暾枯坐着与莘阳君对视,最后黯淡了两眸,叹道:“赐药。” 
莘阳君领命,再拜,欲离去,子暾却又唤住他,嘱咐:“让人配温和些的药,别伤了她。” 
话甫出口,目中泪已不禁滴落。 
莘阳君默然走近,引袖亲自为子暾将泪痕拭净,再道:“大王以后切不可再如此悲戚。你所有的泪,应在即位为王之前就已流尽。” 
子暾既期盼与桑洛重逢,却又怕再见到她。只觉自己愧对她,无颜见她,亦不敢奢望归来后的她还能用一清如水的眼眸看他,软语唤他“哥哥”。 
而她竟也没有归来。 
去迎她的使臣回来后伏地哭禀,说她已没入洺水之中。 
接她时,她态度亦很柔顺,安静地上车,一路上无喜无悲,惟神情有些恍惚。他们由水路返都,将近洺城时,使臣遵旨取出堕胎汤药请她饮。她怔忡着凝视汤药半晌,终于接过,一饮而尽。然后缓步走至舟头仰首看空中飞燕,唇边忽然绽出一缕浅淡笑意,并低声轻吟着什么。众人听得模糊,只能依稀辨出首句是“燕燕于飞”。还在竖耳欲听明白,却不料她猛地纵身一跃,自投入洺水中。那日水流湍急,虽有多名侍从入水相救,但皆无功而返,连她的尸身都未找到。 

灭芑,只是战争的开始。强敌有蚊蝇的嗅觉,一旦闻到兵戈挑开的血腥气息便会飞扑而来。趁樗初战罢,元气尚未恢复之时,北方大国勍挥师南下,目标直指洺城。此番他们动用了多少兵力无确切的说法,但据立于山巅观望过勍兵行军的人说,那是一副旌旗蔽日的景象,密集的战车开动时轴轴相碰,发出的声音融成一片,竟似闷雷碾过。 
勍兵渡江,在一些防守疏松的口岸登陆,开始了攻城掠地的杀戮。子暾急调大军应战,但情况颇不妙,勍兵骑着北地最高大的战马,手挽以强劲闻名的勍弓,飞箭如雨,刀剑如电,樗军难以抵抗,节节败退,眼睁睁看着他们踏碎一座座城池。 
子暾忧心忡忡,日以继夜地与群臣商议苦思对策,而这期间莘阳君却人影难觅,像是突然消失。 
待到子暾近乎崩溃时,终于有莘阳君的消息。他的一位家臣入宫,说莘阳君请大王出城与其狩猎。 
勍军都快兵临城下,而他尚有心思狩猎?子暾怒,但终究还是出城见他。 
面对子暾含怒的责问,莘阳君竟还微笑,关切地看看子暾,说:“大王这几日为国事操劳,憔悴多了。故臣请大王出城狩猎,以舒心解忧。” 
子暾冷道:“我此刻无心玩乐,叔父随我回宫,议退兵良策,方能为我解忧。” 
莘阳君但笑道:“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好歹也猎点飞禽带走罢。”举目一望,朝头顶云端指去,“大王,那里有一只鹫鹰,若大王射下来赐给臣,臣立即随大王回去。” 
子暾抬头一看,见那鹫鹰飞得高远,离地约千多尺,自己箭术虽好,但要射下来亦非易事。但叔父既已出言相请,自己也不便拒绝,还是命人取过弓箭,瞄准鹫鹰,引弓去射。 
一箭离弦,直朝鹫鹰飞去,惜距离确实太远,超出射程,强弩之末,连鹰身上一根羽翼都未触及。 
子暾略有些羞赧,脸微红了红。莘阳君却赞他:“大王箭术精绝,若非弓不称手,早已中的。”再回首朝身后示意,子暾听其后有辘辘车响,凝神看去,只见有人自山壁后推出一车,中有一奇怪的木甲装置,约一人高,下设踏板,上安有一类似强弩的物事,但要比寻常弓弩粗大许多。 
还在诧异间,又见一莘阳君门客站出,朝子暾深施一礼,再上车,足踏踏板,双手用力上拉弩,加以腰的力量,撑开后引箭上弦,再调整弓弩角度,瞄准鹫鹰,一按某处机关,箭矢射出,瞬间飞过千多尺,直透鹰身。 
地上侍从拾起坠地鹫鹰呈给子暾。子暾抚着其上箭矢连声惊叹,问莘阳君:“这木甲弓弩叫什么?” 
莘阳君答:“踏弩。射程最远可达一千五百余尺。” 
子暾叹道:“那是寻常弓箭的两倍了。” 
莘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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