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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部分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18部分

小说: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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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对他的孝敬不输给柳凤。
    牛旦从地上爬起来,也憨憨地一笑。
    “柳凤,还不给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鸡屎不是?”梨花说着,也笑了。
    牛旦还是盯着黑子,黑子也盯着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说。“黑子颈口有几根白毛。”
    牛旦这一说,人们惊诧了。这个黑狗颈子上只有一道疤。显然它被人绑过,用很粗的绳子绑的,它挣开了。
    “黑子还能错?”天赐说。“它就是变成绿的、七彩的,在我这儿还是我那老黑子!”
    柳凤拿块湿抹布,递给铁梨花,“梨花婶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愿我给他擦。”
    梨花接过抹布,蹲下身,刚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个趔趄。
    “哟,腿还真让这畜生吓软了?”母亲说。
    柳凤在厨房里叫道:“牛旦,拉风箱来!”
    天赐做个鬼脸,对铁梨花笑笑。梨花把脏了的抹布往树根下一扔。
    吃晚饭的时候,梨花说起赵元庚抓获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赐说,“谁不知道狗日的赵元庚是汉奸,他砸了那个瓷枕头,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呢!万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滚蛋了,赵元庚让你们记着他有那么个抗日壮举。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楼。”
    梨花说:“好好的东西,他砸它干啥?假的呗。只要是真货见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货拿出来。有真的,假的才能乱真。自古不都是这样?假货还会不止一个。东一个、西一个,你就给弄迷了。”
    “咋是个假货呢?”牛旦问。
    “连黑子是真是假,都难辨认,何况几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顺着自己的念头说。“我看,这狗说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着她。灯光照着她深深的两只眼。她带些促狭地一笑,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带几分鬼气的冷艳吧?这就是她姐徐凤品说的七分人间三分阴间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来了,咱们审审它,让它说,咱栓儿上哪儿去了。”梨花撕下一块单饼,唤道:“来,黑子。”
    黑子不动。
    “来呀!”柳天赐说。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接过铁梨花给它的饼。
    梨花说:“我问你,你是黑子吗?黑子可不跟我这么生分。”她指指天赐,“还非得他答应,你才吃我的东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轻轻摇了摇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儿丢哪儿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说:“要不就是栓儿把你丢了?”
    黑子张开嘴,舌头耷拉出来,两只眼显得愁苦悲伤。
    “你的少主人把你丢在什么地方啊?是洛阳啊,还是西安呐?……把你丢在客栈里了吧?那客找摆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柜,红铜的尿盆儿,挂的是印度纱的帐幔,铺的是苏杭的绣被……这客栈里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个婊子一夜值一亩好麦地的钱,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儿可有钱呐,从老墓道掘出来那个瓷枕头可是值半座洛阳的价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亲朝儿子看一眼。又去“审”那黑狗。
    “你咋不答应我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天赐这时从桌子边上站起来。
    “你是说,栓儿把那个真鸳鸯枕卖出来了,所以黑市里就出来假货了?”
    “这只有黑子知道。”铁梨花仍然一副游戏的脸,“那还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来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气,啊?”
    “我的黑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天赐说。
    黑狗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过来!”梨花又叫。黑狗不情愿地走过来,一面回头朝天赐吐着舌头。“坐下。”黑狗不情愿地坐下了,脸仍朝着天赐,要他给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儿去了?”梨花说。“没那一圈白毛,咋证明你不是个冒牌黑子?”
    黑狗朝着天赐吐舌哈气。天赐站起来,走到黑子边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却摸到了那块伤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来了,你那少主人栓儿是不是会跟着回来?谁绑了你们?”梨花说:“……栓儿这会儿是不是还给绑着呢?……”
    这一说凤儿脸色变了。栓儿难道还给人绑在哪里,而黑狗挣脱了绳套回来报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门。
    “牛旦,你回来,咱看看这畜生是不是像天赐说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来。
    “黑子,你回来告诉俺们,栓儿发财了是不是?这小子怕你老跟着他,用根老粗的绳把你绑在那客栈,带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个瓷枕头够他和多少个婊子花天酒地?……没准栓儿真会回来。腊月初三是栓儿的生日,他会回来吃他干妈下的寿面,带着金子银子翡翠珠宝,是不是?……”梨花对黑狗说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膝头,嘴里全是话,又什么也吐不出。
    柳凤呆呆地坐着,眼里又是希望又是无望。栓儿活着吗?会回来吗?会成个独贪了财富变阔了的阔佬回来接她吗?那她宁可他别回来。让她和憨厚的牛旦过他们喝红薯汤吃单饼卷鸡蛋的日子吧。
    “妈,您说的这是啥话?!”牛旦脸都气得拧上了。“您明知我栓儿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里,你咋知道他不会变?!”铁梨花也硬起声气来,“你也保不准自己见财不变心吧?!”
    天赐心想,她是叫儿子给冲撞火了,不然她从来不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亲,把膀子拧向一边。“栓儿哥要不是回去找这牲畜,早一步过桥,就不会……”牛旦又愤又悲地说。“我先过了桥,回头叫他,别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唤了一声;“我老想问问你……”
    牛旦不吱声了,等着母亲问他。
    “……栓儿没赌过牌吧?”她说。
    凤儿看看她。梨花婶明知道栓儿偶尔赌赌小牌。村里的小伙子闲了谁不会赌小牌玩?梨花婶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话到她嘴边,她一定觉得难以启齿,改问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问哪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是栓儿有让她难以启齿的恶癖?她怕当着她凤儿和天赐问出来,父女俩更要埋怨她这位干妈在娶亲前瞒天过海了?……
    “赌的就是烟卷啥的。那谁不赌?”牛旦盯着母亲。
    梨花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心思早不在栓儿赌不赌的事上了。
    各家的麦子都种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来打远一看,麦子地像盖了层小雪。铁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枣馍,用蜀黍面捏了几个金元宝,用油炸了,装进篮子。她想趁村里人还没起来,赶紧把吃食送到盗圣庙,给盗圣爷柳下跖供上。
    昨天夜里狗咬得厉害,准是山上又下来八路了。八路在夜里下来毁一段铁轨,要不就杀个把汉奸,天不明还赶回山上。八路会在某某家下个帖子,说下回来就轮上这个某某吃枪子了,不过只要这个某某洗心革面,不再帮鬼子拉夫征粮,通风报信,八路可以饶了他。这村里的人没几个真见过八路的。因为八路想让谁见谁才能见着,不想让人见着他们,他们就跟任何一个赶集卖货拉车的一模一样,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里。
    铁梨花心里盼着八路哪天请赵元庚吃一颗枪子。
    她走进盗圣庙,嗅到一股异味。好像是红薯酒的气味。她慢慢往盗圣的神龛前走,看见红薯酒的气味从哪里来了——一滩子醉汉呕吐的秽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盖在秽物上,又找到一把结了蜘蛛网的扫帚,把那亵渎盗圣的东西清扫了,这才把供品摆上。
    她跪下来,眼睛朝盗圣像上面“盗亦有道”四个大字望去。这块木牌也刚刚油过。所以那被吐出来的红薯酒气味里掺了没有全干的油漆气味,闻上去才那么怪异。这个小庙在一点点更新,先是案腿、帘幔,然后是油漆。这一带以“盗”为生的人不少,趁着日本人、八路军、伪军、国军、土匪整日混战又把这盗业重新兴盛起来。盗得心虚了,便跑来找盗王爷保佑。铁梨花何况不是心虚了呢?她自己何况不是感到报应临头了呢……
    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在半个阳间半个阴间穿梭而过的前半生。曾经呼风唤雨的铁娘娘,在那发阴间财的十年中,也从没有一丝一厘背离过“盗亦有道”的训诫。她慢慢向盗圣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时候,牛旦回来了,酩酊大醉的脚步穿过院子,在她门口停了一阵,才回他自己屋去。两个时辰后,他那酒意未散的脚步声又出了门。再回来时,脚步听上去木木的。他直接进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来时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听得见他的鼾声。她轻手轻脚进去,见他两只鞋上糊着泥。
    铁梨花从盗圣神龛前起身,用手拢一把刚才磕头披散到脸上的头发,慢慢走出庙门。
    太阳刚从两座山的凹子中间射出头一道亮光,远近的田垄上结的霜亮晶晶的。
    铁梨花想到那个张吉安。她有好一阵不见他了。听上河镇上的人说,那个尹医生走了之后他就没回来。他的房产也悄悄地都卖了,价钱卖得很便宜。或许他和那个日本医生有什么瓜葛。她过去自负得很,以为自己只消半袋烟工夫就能看穿一个人,看明白他肚里有几根坏肠子,弄懂他为人有几分好、几分孬。眼下她明白谁呢?她连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会去探出那个巡抚夫人的墓,让栓儿和牛旦哥俩去掘了。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事不后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枪响天天有,附近的镇上和村里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没了。从她记事到现在,这一带就这样。她走下大路,走上麦地中间的小路。一个泥洼里有两只脚印。脚印印在小路上,上面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层水珠越来越大。
    铁梨花发现自己瞪着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两丈之外没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给踩光了。
    她不想马上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心事也漫无边际。她是个女人,可下面要做的事情太难了。再难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们都躺在场上,肚皮露在外面,让太阳晒。老人们也都到场上来说话,晒太阳。哪朝哪代,哪儿响枪哪儿死人,狗和老人们还是得晒太阳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连命大的苍蝇都活过来了,在孩子们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铁梨花这时候走到了场边上。她后悔透了。要没有那个掘墓的邪念头,她现在也可以享受种麦后的闲睱,去县城看两场戏,去镇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过腻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脉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却一团和气地穿过村子。
    看到小学校的教室了。孩子们一字一顿的读书声一下一下抚拍着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赐是对的,早卖那几亩地该多好,把张吉安的钱还清,不必动邪念去掘墓。
    这时她看见教室屋顶后面爬上来个人。是牛旦。他在给屋顶加草。过一会儿柳凤从教室后面绕出来,肩上扛个木梯。
    牛旦昨夜没睡什么觉,今天上午也不睡懒觉。这孩子生来瞌睡多,这阵倒勤谨了。
    铁梨花站在一棵柿树后面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们要真能配成双多好。
    “别脱衣裳!……”凤儿说:“这天看着热,咋也是小寒过后……”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纽扣好。
    他俩该是不赖的一对。
    牛旦从屋顶上下来,凤儿给他扶住梯子。不知凤儿说了句什么,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时候,牛旦一脚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赶紧往下一蹦。凤儿把他扶稳,手里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刚才是着逗凤儿玩的。凤儿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只见教室的门突然大开,黑子窜出来,窜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边那片衣襟马上被扯烂了,它吐下烂衣襟,还要向牛旦扑。
    铁梨花听见牛旦的叫声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听着像戏台上的小生哭腔。这不是自己儿子在叫:这是一个附在儿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铁梨花站在柿树后面,听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干柿叶落下,她往旁边猛一躲。
    “我让你疯!……”
    这是凤儿的声音。
    “别打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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