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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第3部分

小说: 铁梨花(萧马 严歌苓)全本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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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再看见赵家的五奶奶,是半个月以后了。她总是跟在赵元庚身后,看不出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但乖巧还是乖巧的。女人认了命,也就开始惜福。凤儿脸上,就是那种认命、惜福的安详。比起刚嫁过来时,她瘦了些,大奶奶李淡云从她自己屋偷偷看凤儿,发现她只要误以为是一个人独处,总是呆呆的,手在腿上轻轻拍着板眼,心里似乎在唱曲消磨。
    李淡云跟丈夫说:“再喂喂,就喂熟了。眼里看着没啥野性了。”
    凤儿还是很少主动对丈夫笑,更不主动跟婆婆说话。老太太指桑骂槐地说她还没死丧门星就上门,凤儿听了也就听了,一点别扭也不闹。
    人们是在凤儿进门的第二个月才发现她是如何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她说话你得当心,不然就给刺着了,或者成了她笑话的靶子。
    这天她跟赵元庚说她要逛街去。进了赵家她一回没出去过,当然知道她是出不去的,想都甭想,脚往大门槛外一跨就会让几杆长枪挡回来。她跟丈夫撒泼撒娇,还是没用,赵元庚说:“这你都不知为啥?”她说:“为啥?!”“我信不过你啊!”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她什么也不用理论了。假如问他:“那你啥时能信过我?”他会搂着她说:“没那日子。”“那为啥?!”“这你还不知道?我醋缸一个啊!怕你又跑回那姓柳的后生那儿去。”赵元庚正如他自己宣称的那样:是个头等大骗子;因为头等大骗子只说大实话。
    赵元庚应允她出去逛逛,买些衣服料子。凤儿乘着骡车直奔城东。下了车,她进了一家绸布庄,让伙计一匹一匹地给她取料子,往身上比划。最后她让他撕了两块绸子,都是做夏天衫子的。绸布庄有个边门,门外有个卖伞具的摊子,各种纸伞撑开,层层叠叠,给朝西的绸布店做了遮阳篷。凤儿从绸布庄出来,挑了一把最大的纸阳伞,往卖伞的手里扔了一把小钱,一看就够买五把伞,同时打着那把大纸伞拐进一条偏街。
    偏街上有几家中医诊所。凤儿走进街当中的那家。等她出来,是一个钟点之后了。太阳已经落到了山后。她刚刚从石头台阶上下来,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搀她。是张副官的手,戴着白色棉纱手套。
    凤儿从手套看到他脸上。他的目光和她是错开的。
    “五奶奶留神,这块石板滑。”
    凤儿把手抽回,明告诉他她不领这份情。
    “你表哥让你来盯梢的?”她问道,拿他消遣似的笑着。
    张副官把另一只手上夹的烟头往地上一丢,马靴往上一捻。他并不怕凤儿看见地上一模一样的烟头已经有五六个。
    “嫂子,战事不断,旅长不放心……”
    “早知道张副官在这儿听着,该让郎中大声吆喝,省得你听着费劲,”凤儿笑嘻嘻地说。
    “嫂子,你可冤死人了……”
    “谁是你嫂子!”她有点打情骂俏地一扭身。
    两人一前一后,边说边走地出了偏街。大马路上,生意淡下来。茶摊子在拆阳棚,卖水煎包的在揉最后一团面。
    “要是我表哥知道你身子骨不好……”
    “张副官不是都听见郎中的话了?回去跟你表哥打个报告……”
    “我不会告诉他的。”
    凤儿站住了,转脸看着他。他狠狠地看了凤儿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下了决心要看她这一眼的。之所以下决心,是他明白这样的“看”会看出事,至少他那边会出事。
    可凤儿偏要看他,好像在说: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不外乎所有男人对我打的那点主意。又像在说:你要敢你就上,弄顶绿帽子让你表哥戴戴。
    “张副官,先走了,啊?”她转过身去,朝停在马路那头的骡车招招手。
    “你的伞。”
    “张副官替我拿回去吧?”凤儿乐弯了眼睛。
    “叫我吉安吧。”
    “嗯?”
    张副官像是吃尽了她的苦头,惨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了。
    等凤儿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她走进后院,直接进了赵元庚的书房。旅长吃饭打盹都没有准时辰,这一刻正歪在木榻上养神。脚头的小凳上,坐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正给他捏脚板。听见五奶奶进来,赵元庚睁一只眼,看看她,又闭上。小兵马上起身,立正,退出门去。
    “回来啦?”
    “敢不回来?”凤儿说,拖着鼻音:“派的人盯得那么紧。盯贼呐?”
    “不盯紧我敢打盹吗?四奶奶出门,我要是也派六个人跟着她,她说不定还嫌我派得不够呢!”一边说着,他一撩腿起来,又长又透彻地伸了个大兽般的懒腰。
    凤儿似乎听进去了,安静了一刻。
    赵元庚迈着一高一低的步子,走到书桌前,坐下去,从身上的一大串钥匙里抖出一把,打开中间的抽屉。女人的话他爱回答就回答,不爱回答,他就由她们去说,爱说多少句说多少句,说到过了头,他一个耳掴子甩过去。
    “你真派了六个人盯我一个人?”
    他从拉开的抽屉里拿出个缎口袋,半尺见方。
    “嫌多嫌少?”
    “我咋没看见他们呀?”凤儿像是对自己的兴师动众的身份死心眼地好奇。
    “没看见,就对喽。以后出门,别打主意逃跑,街上卖麦芽糖的、磨剪子的、担剃头挑子的,没准都是我派出去盯你的。”他说笑话似的。
    他把一颗枣儿大的珠子放在桌面上。凤儿快手快脚地一把抓起来,对着门外进来的光亮看着。
    “喜欢不?”
    “给我我就喜欢。”
    “让首饰匠给你镶个项圈。”
    凤儿眼睛打着钩往他抽屉里瞅。“让我看看,还有啥?”她一屁股坐到书桌上。
    “乖乖告诉我,今儿干啥去了。说了里头的宝贝全是你的。”
    “叫担剃头挑子的乖乖地告诉你呀。”她朝他抿嘴一笑。“张副官枪法好,你咋不派他扮个磨剪子的?”
    “盯你还用吉安?那不是大材小用?”赵元庚根本不理会她对他抽屉的贪恋目光,用力一推,把它关上了,又上了锁,一面说着:“老听人说夜明珠,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夜里真发光哩。”
    凤儿说:“哼,把我爹叫盗墓贼。”她又去端详那颗珠子。“你们把谁的墓给盗了?”
    赵元庚把他撮紧的嘴唇凑到她脸上:“这可是拿两门炮换的。”
    “刚才我从客厅门口过,那八仙桌上新添的瓷器,我看了看,好东西。说,掘了谁家祖坟?”
    “不愧是盗墓贼的闺女。”他在她腮上轻轻咬了一口,向门口走去。
    凤儿在他身后说:“叫‘敲疙瘩’,不叫盗墓!”
    等他刚跨出门,她就赶紧跑到脸盆架边上,撩起水搓洗那个带鸦片、人丹、韭菜味的嘴唇印。他听见了水的声音,满脊梁的得意:喜欢不喜欢我,由不得你,你还是我的。天下好东西都未必喜欢我,但只要我喜欢它们就行了,这由不得它们。
    第二天下了场雨。这是大旱两年后头一场痛快雨。从黎明一直下到中午。下午地就干了,却很凉爽,像是秋天。
    凤儿说四奶奶带着她两个女儿去马场骑马去了,她想去看看。赵元庚突然来了一阵快活,通知警卫兵去备他的坐骑,又叫上了张副官。
    凤儿进门到现在,已经和其他几个奶奶混得很熟。赵元庚给她的进口衣料或者口岸城市泊来的其他稀罕小物什,铜粉盒、抽纱手绢,小暖手炉,她都会转送给她们,并让她们都觉得这份礼是出于她对她们独一份儿的情谊,是没有其他几个奶奶的份儿的。她们最初由于对她的妒忌而结成的同盟已经一点点被她这“独一份儿”的小恩小惠逐渐瓦解了。尤其是四个奶奶的女儿们都很喜欢凤儿,这个十九岁的小妈其实就是她们的玩伴,会熬糖稀给她们做小米糖、芝麻糖,还教她们用草叶子吹哨,吹出画眉和百灵的叫声。她们的五妈于是替她们自己的母亲当了保姆,让那四个奶奶安心凑成一桌麻将,玩小输小赢。四奶奶原本最嫉恨凤儿,因为凤儿把赵元庚对她那份宠爱热乎乎地就夺去了。但她的两个女儿离不开凤儿,因此她心里也对凤儿减了几分毒怨。赵元庚带着张副官和凤儿来到马场。并不见四奶奶和两个女儿。他跳下马,凤儿尖叫起来,说他让她一个人骑在马背上是想活活摔死她。
    “没事!这马可好骑,比我手下哪个兵都听话!”赵元庚说。
    凤儿吓得快哭出来,又不敢往马下跳。两手拉住缰绳,人却直往后仰,像是离马头越远越安全。
    “坐直喽!”
    “它咋老打转?!……”
    张副官骑在自己的马背上,左左右右地跟着凤儿的马打转。“别把缰绳往一边拽!两手放松,它就不转了!”
    “不行,你抱我下来!”
    赵元庚哈哈大笑:“还说要你做随征夫人跟我去湖北呢!……”
    不知怎的一来,凤儿的马突然窜跳起来,先抬前蹄,再尥后蹄。赵元庚一句呵斥刚出口,马已经把凤儿扔出去,老远地落在地上。
    赵元庚这一下显出腿拙来,脚颠得忙乱至极,结果还是让张副官抢上前去,搀扶起凤儿。
    “你把那六个人打发走,自己盯我,为啥?”凤儿趁张副官伏下身时小声问道。
    “你要杀两个人呐?!”张副官趁着拉她起来时说。“这马从来不惊,欺生呢!”张副官大声对他的表哥说。
    凤儿满身地拍打尘土,嘟嘟哝哝地说她再也不会上马了,她从小就怕牲口……
    “马是惊艳!”赵元庚走到马跟前,在它屁股上拍了拍,又伸手捏了捏凤儿的脸蛋,哈哈大笑。
    “还笑!没问问人家骨头摔碎几块!”凤儿说。
    “我一喊这畜生就已经明白了。我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硬摔,不碍的!”
    张副官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摘下手套,手心粘湿。这下没事了,一男一女老夫少妻在逗着玩呢:赵元庚又抱起凤儿往马背上搁,凤儿踢腿打拳。
    “怕骑马还行?我怎么带你去湖北?”
    凤儿只是挣扎。赵元庚越发乐呵。他们乐得张副官都羞了,低下头,不行,还是觉得自己碍事,打算走开,却听到凤儿“呃”了一声。抬起头来,发现她的脸抽紧了,美色顿时消退,一阵丑陋飞快掠过;这丑陋是女人们为生育繁衍所付出的代价。凤儿是在用全部力气压住一阵怀胎的反胃。
    赵元庚没留神到这个突然变丑的凤儿。
    当天傍晚,张副官在大奶奶淡云的房里看见凤儿。她脸色暗黄,喘息不均,却端坐在那里看其他四个奶奶打牌。
    李淡云吩咐张副官差事时,他见凤儿猛地一摇,把自己从浓重的瞌睡中摇醒。这个院子是各有各的昼夜,四个奶奶的白昼一直延续到五更,那时赵元庚的白昼已经开始。
    李淡云站起身,拿过水烟袋,张副官的火柴已擦出一朵火苗来。
    “五妹子替我打一圈吧。”李淡云说。
    “不会呀!”
    “不会才赢钱呢。赢了全是你的,输了我出。”淡云说。
    “五妹的翠耳坠是刚得的?”二奶奶问道。她失宠多年了,反倒有种享清福之人的自在,语气也不酸。
    “那还用说,”三奶奶看看凤儿。她一个晚上都想说这副耳坠子,终于有人替她说了。“看着就是好东西。”
    “眼皮子这么浅!”四奶奶说。“好东西关你啥事?”
    二奶奶说:“你们不都有那一年半年日子尽收到好东西?一年半载一过,他的新鲜劲头过去了,你就没好东西了。五妹子,趁他现在肯摘星星月亮给你,叫他摘去。过了这村可没这店。”
    “没准五妹妹不同呢!”三奶奶说。
    “不同也就是三年两载。我话撂这儿了。只要天下的妈还能生出五妹子这样的俊闺女,他的新鲜劲头就会往外跑。他不是也往咱们身上堆过金、银、珠、翠?”
    “怪不得他整天派半个跟班跟着五妹妹。”
    “那是跟着首饰。”三奶奶说。
    “对了,都说这回去湖北打仗,要带上五妹妹。”
    “那他可得两头忙;白天冲锋撤退,晚上还得在床上冲锋,让五妹妹生儿子!”四奶奶说。
    “他在窑子里学的那些把戏,翻腾起来能玩大半夜。还得让你叫唤呢!”三奶奶说。“五妹妹,他在床上打冲锋,你给他吹号算了……”
    几个女人就笑啊笑,一面你拍我一巴掌,一面我踢你一脚。
    李淡云看一眼局促的张副官,抿嘴一笑:“咱这儿还有个童男子呢!”
    三奶奶不理会大奶奶,问凤儿:“他把你累坏了没有?”
    四奶奶说:“开封人不叫累坏了,叫使坏了。使死了!使坏了!是不是,五妹妹?”
    三奶奶又说“那可真叫使坏了——我过门的头一个礼拜,早上起来都疼得够呛,走不了道!”
    “四妹,掌她嘴!”李淡云说,咯咯地乐着,看看张副官,又看看凤儿。
    “那能不疼?就是十斤大蒜,那么捣一夜,也捣得渣都没了。”凤儿说道。
    所有人都没料到她口那么粗,说起来样子嘎头嘎脑,全然不懂这是见不得第三个人的话。大家愣了一会儿,全仰脸俯脸地大笑起来。张副官向李淡云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
    三奶奶指着张副官离去的方向,一个劲儿地想说什么,又笑得说不出来。
    凤儿站起来,说尿都快笑出来了,这一刻非得去上一趟茅房。
    走在廊沿上的凤儿再也憋不住了。她蹲下身,让喉咙松开。一股酸苦的水涌上来,直泄到廊沿下的凤仙花上。又呕了几下,仍没呕出太多东西,但是一点力气也没了。刚刚站起,她一惊,发现身后有个人。
    “这样瞒下去不是事。”张副官用呼吸说道。“肚子很快会大起来的。”
    凤儿不说话。看着耳房的灯光投在地上的雕花窗格。
    “坠胎的事,想都别想。要出人命的。”
    “死了活该。”
    “命是你自己的。”
    “那也活该。”
    “五奶奶……”
    “你等啥呢?还不去告密?!”
    “五奶奶,你别拿我当赵元庚那样的人。”
    “那你是哪样的人?”
    张副官不说话了。
    “我连他都不要,会要他的副官?”凤儿狠狠地说,把“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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