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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天香-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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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弥漫。

12 归去来

镇海媳妇走后,有两个人最伤心。一个是小绸,一夕间将眼泪流干,就不再哭。她不上绣阁去绣活,也不写字读书,只呆坐着。凡劝她的,她都听不见。柯海心中着急,禁不住要去安慰,她看着柯海,好像看着一件奇怪的东西,这眼光就将柯海逼回去了。闵伴在她身边,一是不敢说什么,二也是不知怎么说,就像个木头人,有她无她一个样。丫头牵了阿昉阿潜,身后跟了双胞胎,一伙孩子站在小绸面前,齐齐地仰脸看她。她低头看了一圈,专拣出阿潜揽在怀里。自此,阿潜就不能离她怀。本来是一个人呆坐,现在变成抱了阿潜呆坐。但毕竟阿潜是个活物,不能安分一味地不动,总要生出些事来,一会儿要吃喝,一会儿要尿,还要找他母亲。于是,小绸不想动也得动,不仅要伺候,更反过来要哄阿潜,人们这才舒一口气。

小绸与镇海媳妇有情意,人人知道。小绸不易与人结好,一旦结上,便割头不换。就像男人间的交情,义胆忠肠。镇海媳妇这一走,她自然是最伤心。但还有一个伤心欲绝人,却是出乎意料,那就是镇海。这一对夫妇,从来平淡,两人的性情都是端庄持重,彼此间不会滥情,施周公之礼的那一类夫妇。于是,未曾料到镇海会如此大恸。他抚棺哀泣,然后亲执绋相送。媳妇娘家人只得叹息女儿没有福分。之后,镇海就如同小绸一样,面隅而坐,周遭人事全视而不见。人们也像对小绸那样,牵了阿昉阿潜去唤他,这招对镇海却不灵了。他茫茫然看儿子们一眼,不认识似的,又转回脸去,那两个小的便怯怯地退回来,再不敢近前了。

这一番动乱中,冬去春来。出得城门,便可看见河畔上一方一方的油菜花,黄亮黄亮,飞着白色的粉蝶。西南处的龙华寺,自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进犯,摧残蹂躏,只余下一片断垣。历年来,相继有十数位高僧,在废墟上修复重建,虽然不能尽还永乐年鼎盛时期的原貌,但一殿一堂,一台一阁,依稀可见规模轮廓。香火也渐渐兴旺起来。这一年,皇上为皇太后贺岁,将藏经颁发给天下各名山名寺,龙华寺方丈达果禅师正在京师学法,闻讯即刻疏请颁赐,于是,得佛经七百一十八函,又得赐匾额“大兴国慈华禅寺”。三月初三,是弥勒菩萨圆寂之时,龙华寺便举行一连三天的大法事。柯海知道镇海这些年在读经,将科举的事都淡了,趁此机会就要拉他去散心。

镇海的行貌举止有些吓着柯海了。虽然没有任何过激之处,但恰就是这让人不安。在格外沉寂的外表下面,酝酿着什么样的事故,又将如何发作?事实上,柯海自小不怎么把镇海放在眼里,由外及里,镇海都是个孱弱的人。不止在柯海,在他们的父母,心中难免也是忽略镇海的。后来,有了儿子,人们又是更多地归功于他的媳妇。时日长久,镇海的喜乐与哀苦无意间变得不足轻重。镇海家的殁了,柯海曾经去劝慰,开口第一句就是:真没想到,你和弟媳这般情深!这话多少有些佻达,可见出柯海对兄弟的不介意。镇海摇一下头,同答:我是情浅之人。就再不说话,柯海倒发怵了,这话听起来似是有移性的征兆。之后,柯海再没有劝过镇海,却认真地替他担忧了。

柯海拉镇海去龙华寺,镇海自然不肯,柯海竞请动父母亲,一并说服,镇海只得起身了。兄弟二人换了出门的衣服,出侧门到方浜码头,上一条船,慢慢划走了。这情景有些类似多年前,申儒世申明世去白鹤村找章师傅的那一日。当然这一对兄弟要比那一对年轻,且不像那一对年龄相隔,但两人的气质秉性亦同样有一种差异,却是倒过来,弟弟像当年的哥哥申儒世笃实沉着,哥哥则像当年的弟弟申明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但这只是表面,事实上,他们的人生都与父伯们不同了,离开求科进仕渐行渐远,各有各的去向。究竟是两代人了。

船向西走,转入穿心河,折过头,行驶一段,便到了肇嘉浜。出了城门,过万生桥,眼前豁然开朗许多。柯海不免会想起冶游的光景,随着阮郎,顺流或溯水,两岸的风光扑面而来,再擦肩而去,不复回返,如同圣人所言:“逝者如斯夫”。可是,毕竟,留下了,一些原委,造成事端,比如闵。柯海的无穷烦恼也因此生起。要不是闵,柯海大约一辈子不会懂得一个“愁”字。再有,墨厂,继而有了柯海墨。这是柯海,凡事总意在那个“得”字,而镇海显然不,他尽是 “失”。开花时他想到花谢时;起高楼他想到楼塌了;娶亲了,枕边人能否长相守?如此居安思危,他还是没想到媳妇会真的一撒手,从此天人两隔。人们拉着孩子劝他,他想的是孩子长大,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遭际命运,就觉得生他们到世上,简直是造孽。是性子孱弱所至,更是冥思的结果。所以,船下的流水倒是合乎他的心境,渐渐的就生出一种平静。

但凡是兄弟,大约总是有一种相对背反,和而不同的情形,一个是阴面,一个是阳面,就好比大块自然中的小世界。不止是面貌、秉性,还在命运和遭际。在这万历元年一三月三的出游中,很快还会生出另一种说法,形容柯海和镇海之间。此时,船方进入龙华荡,看得见高耸的龙华塔,百步桥上人和车络绎不绝。过百步桥,就人了市镇。寺周边的街巷几成阡陌,店肆都已开张,酒幡如林,四乡八野的村民各携田地作坊生产的果实与器物,沿街设摊,挤挤挨挨,间杂有猴戏杂耍,测字相面,其中,香烛纸扎最为兴隆。香客们熙来攘往,有从陆路来,亦有从水路走,岸上是车,岸下是船。龙华寺内香炯升腾,远望过去犹如一片祥云。颂经声的营营中,时会响起钟罄,清音穿行缭绕,渐趋消散,营营声又贴地升起。鸭四引柯海镇海上了岸,挤进人丛,简直是身不由己,就被一路推着,走去又走来。几个同还,到底走到寺庙跟前。人潮更加汹涌,力量亦更加强劲,如同江水过闸,“呼”的一下进去了。

龙华寺尚未恢复到永乐年问的规制,但钟楼、宝塔、大雄宝殿、韦陀殿、罗汉堂、经阁,再有几处山房与禅房已立起来,形势相当可观。此时,灌水似的灌进人来,几乎要将几处院落台阁淹起来,到底是人气更旺。龙华寺自古供奉弥勒佛,法像来自明州奉化布袋和尚,笑口常开,肚腹肥大,是世间佛,所以与人亲。随人潮涌来涌去,柯海镇海不免觉得无趣,只有鸭四很开心。无论弥勒佛还是韦陀都能让他找出相像的熟人来,不外是邻里街坊;四下的人里面,又被他寻出儿个菩萨的化身,指给两个主子看。有他在其间打岔,虽然多少有些冒犯,倒添出几分兴味。

然后走过一处偏院,院内是几间禅房,有一间极狭窄,近似夹墙,勉强搁得下一张榻,壁上却镶有一方石屏,刻了几行字,原是一位法号“拙猊”的和尚,网寂时留下的一则往生偈:“去的干净,莫负山僧忙抱信。悬崖撒手踏虚空,那有尘缘些子剩。来得好,来得好,前日是前生。今日是今生。大地一轮红日晓。和尚们,吃饱饭,休论闲是闲非,却把光阴错过了。”柯海读了一遍,好笑地说:世外人四大皆空,又何须生怕“光阴错过了”,还是惜生啊!镇海这时说话了:四大皆空的“空”并非虚空的“空”,反是“有”,因都是“有”,所以才能“撒手”,才是“前日是前生”“今日是今生”,说是惜生也没错,其实是慈悲,俗话说的善始善终,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自丧妻后,镇海说话最多的一次,柯海愣怔着,鸭四却插上嘴来:二爷说的极是,前生和今生只隔着一道阴阳界,界河上有座桥,桥上坐一个老婆婆,专给人喝迷魂汤,喝了汤就把前生的事都忘了;三林塘曾经出过一件奇事,一小孩生下地就说话,声称自己本姓刘,天顺年中过举人,果然会背四书五经,原就是错过了,漏喝迷魂汤!柯海说:那不是没喝汤,而是妖孽,不是祥兆,赶紧溺死了算!鸭四赶忙摇手:不能溺,不能溺!接着又讲了一桩怪事:嘉靖元年东乡一户人家,添一小子,头上有肉角,眼睛生在额顶,如同大爷所说,一下子就溺在了沟里,结果怎么着?七月朔风,百年的大树连根拔起,无数间屋坍塌,瓦片满天飞,坝破了口子,海水倒灌,几千顷田地受淹……柯海喝止道:越说越过,这些怪力乱神的言语,菩萨跟前说得说不得?鸭四不服,嗫嚅一声:还不是爷们先起的头!说话间,镇海已挪步出院落,柯海便跟上,鸭四殿后,一仆二主继续往前逛去。

出得龙华寺,时间就到午前,集市正达鼎沸之势。所有的摊贩都在吆喝,牛羊也在叫,杂耍的都在翻腾,只见人头攒动上方,不时有人飞上来,空中打几个斤头,再落下。也是像来时那样,顺人流而去,三折两回,却挤进一家茶楼,耳根刷地静下来。这茶楼窗明几净,案椅一色的柳木,漆黑了,摆得也很宽朗。茶房穿着整齐,青布衫,前襟扎起,袖口挽上,翻出雪白的贴边布,皂色鞋,白布袜,走路悄没声地,引着上了二楼。楼板、扶手、廊柱,一应漆红,墙刷得粉白。因此,眼睛陡地一亮。茶是明前茶,杯盏是青花,几色茶点亦很精细:糖枣、松仁、卤豆干、蜜渍青梅。茶房又问要不要用膳,有面和汤包。柯海问是荤是素,茶房笑答:虽是在寺庙脚下,但那布袋和尚其实不拘泥规矩,不是有一句话,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所以是荤的。鸭四将爷们安顿下来,自去龙华荡边找船老大喝酒,就剩了柯海镇海两人。

方才寺里说那一番话后,镇海又沉寂下来。柯海搜索一遍,也搜索不出话题,又加上走累了,于是便都默着,静静地喝茶。心里逐渐安稳,也不再焦渴,这才觉得肚饥,正好,面和汤包上来了。柯海便又忆起扬州的汤包,再作一番对比,对比的结果是,维扬汤包个大汁多,更饱满些,但肉馅中有酱油,味就重了;此地的则清淡些,不是说有上下,而是风范不同。对柯海的评说,镇海只应着,说的人多少要扫兴,可也惯了,知道这是个兴味淡泊的人,又在丧妻的境遇里。吃过面和汤包,茶房又换上新茶。明前茶总是嫩,二道过后便无味了。换茶的时候,茶房说那边有个先生,问二位要不要相面。柯海说,他们读书人并不信这些。茶房走开一会,转回来,说:先生的意思并不是算命,只是对二位客人作一番说解。茶房又道:俗话说,穷算命,富烧香,一看就是贵人,怎么敢算命呢!后一句显见得是茶房自己添的,在这大吉日子里,很想促成一笔生意的心思。柯海镇海就不好坚辞,反正鸭四也还没来,枯坐也是枯坐,答应了。不一时,茶房便引来一个人。

来人着一身皂,原来是个道士。柯海与镇海凭窗相对坐,他便在向窗的椅上坐下。迎光一看,瞳仁竟是碧色,开口说话则流露北音。问是哪里来?回说陇坂,柯海戏谑道:远来的和尚好烧香啊!道士说:并非和尚,是小道一名。柯海就说:释道一家!说笑一会,道士问:二位客人是兄弟不是?柯海说:你是仙家,何须问,就当一目了然。道士叹一声,说:仙道的名声全是让些江湖术士糟践了,简直就像卖狗皮膏药的,和欺诈差不多了。柯海不服:难道不是先知先觉吗? 道士又叹一声:万事万物的命行都是天机,所谓天机不可破,哪个人敢先知先觉?能后知后觉就顶顶了得不过的了。这时,镇海说话了:师父后知了什么,又后觉了什么呢?原来镇海一直在仔细听着,柯海倒有些意外,看兄弟一眼,本是淡泊的表情,现在变得凝注起来。道士也看镇海一眼:方才从窗下无意间仰头一望,见二位客人,颇觉意趣。何种意趣?镇海问。此时,柯海成了听客,由镇海与道士问答。怎么说呢?道士面露微笑,说出四个字:相得益彰。柯海与镇海不由面面相觑:相得益彰?

是的,相得益彰,一正一反,一动一静,一行一止,一出一进,天生一对!柯海说:师父不还是看出我两人是兄弟了?道士说:你们兄弟在先。我知道在后。柯海认输:不与你争,接着说吧!道士便继续说:因是同根生,方才能如此相对,说是同根,不仅指同父母,还是同运命,都是好命人,然而一个苦果,一是乐果。柯海禁不住追问:谁是苦果?谁是乐果?道士又笑:这不用问,你们自己知道,小道说过不算命。镇海也发问了:既是好命,又为何有苦乐之分?道士看着镇海,答道:这苦不是那苦!镇海似有所悟,微微点头。而且苦乐相生——道士又说。镇海不再问,柯海也觉没什么可说的,寂然片刻,柯海取出二十枚嘉钱,镇海赶紧去拦,生怕亵渎了仙家,不想道士将嘉钱一撸,得啷啷进了钱袋,说:道行不够,因此不敢不收钱。谢过后起身离座,下楼去了。待俯窗看,窗下人潮依然,那人在其中,一涌二涌,不见了。

不一会,鸭四也来了,报告说,荡里的船挤得了不得,进的进,出的出,并住了,一锅粥似的,好不容易靠岸上来找爷们,是不是该回了?于是叫来茶房算茶钱饭钱,又另给二枚小钱,千谢万谢中出得茶楼。柯海见镇海怔怔的,晓得还在想道士的话,就说:你也看见了,话里暗藏机锋,虽是不落卜卦的俗套,结果还不是一样要钱,可不能信那个邪。镇海不说什么,跟了柯海,在人丛中挤着,往龙华荡过去。

去龙华寺回来,镇海似乎好了些,在房中不止是呆坐,间或读书写字,偶尔还会下楼到园子里走走。要是遇到阿昉和阿潜,看他们的眼光亦不吓人了。摸摸阿唠的头,再将阿潜抱在怀里。只是两个孩子都不怎么要他,在怀里只一时便挣着下来,要找伯娘。

伯娘就是小绸,这一向,都是伯娘带他们。将他们领在她的院子里,同丫头一并起居玩耍。阿昉已入学读书,也是在钱府上的家塾,与小叔阿奎一同。两人相差五岁,读的书却是一样,是阿奎迟笨,也是阿唠聪明,而且懂事。有侄儿在身边,做叔叔的多少要放尊重,作出长辈的样子,所以就不那么淘气了。只是读书无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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